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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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李贵执政(1)

李贵并不知道娘和李泡之间有过什么过节,他只知道李泡叔脑子灵,听到什么懂什么,见到什么琢磨什么,琢磨出道道就模仿着用心地去做,做什么都能做好。那时候,李贵刚二十岁出头,粗豪火暴,刚猛有余;急躁冒失,虑事不周。多数事情的拍板,李沟河人都知道,东方老人是他的主心骨,李泡是他身边的诸葛亮。如果遇到什么大事、麻烦事,多数解决和处理问题的办法是李泡想出来的。他思考着事情的细枝末节,谋划好解决和处理事情的渠道后,再去告诉李贵,李贵又取得东方老人的首肯后,自己个去忙。

李泡中等偏上的个头,这时候,他的身架已经略显粗壮,也多少有点笨拙。

李泡那张本来肉乎乎的、也细皮嫩肉的、还白白净净的大圆盘脸庞因为常年为李沟河的事情忙东忙西,整天风吹日晒,已然变得粗粗糙糙。李泡的脸膛上有一对深邃的眼睛和一个轮廓分明的嘴唇。从李泡的身上能看出一股几经生活劫难磨砺之后凸现出的几许刚毅和显现出的一些什么也不用在意的轻蔑,也有小心小胆的软弱和怯懦,更有办事情的如履薄冰和惴栗之态。解放都多少年了,他身上总是穿着土布衣裳,并且在上衣的肩背上和裤子的膝盖上经常补着补丁。

一扫眼,李泡给人的印象是那种稳中不失灵,灵中些许猾,猾里不显奸的感觉。

他与十多年前已经判若两人。每年的春节元宵节的前后,李泡要整整地忙上两个多月。扭秧歌排场子他是导演,像什么蛇蜕皮、二杜门、滚绣球、凤凰展翅、孔雀开屏、八卦连环等队形变化,能弄得令人只觉得巧中生美、美中生巧、巧中有趣,并且五花八门,能让看的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看得很过瘾。他糊的各色各样的动物纸灯笼,活灵活现,糊什么像什么。他因为属兔,糊的兔灯就更别具风味。那扎起来的兔子灯通体洁白,毛茸茸憨墩墩的,一双耳朵里红外白生气勃勃。兔子的尾巴微微翘起,随着人的走动而动弹。最生动传神而逗人喜爱的还是兔子那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一小块普通的红纸白纸,经过李泡的手一剪一贴,两只兔子的眼睛就活脱脱地出来了;兔子是令人疼爱的小动物,由他手做的虽是纸扎的兔灯笼,但那对明亮而胆怯的兔眼睛显现出天真、好奇和陌生味十足,显现出了它初到人世的纯真和善良。不是像李泡这么一个对生活感悟颇深又有些灵性的人是做不出兔子眼睛所蕴涵的深韵的。兔子灯总是被参加搞耍乐的姑娘小媳妇小伙子们争着抢着夺,谁都为能手擎兔子灯遛场子感到自豪和满足。他糊的那盏走在耍乐队伍前面的白鹤亮翅招牌大灯笼也是一绝,点上蜡烛后散发出的光晕是幽幽的,却总能让人觉得前面有一只活着的硕大鸟儿在飞翔,在领着他们往前走。当然,这个招牌大灯笼通常是由李泡亲自在耍乐队伍的前面高高擎着的。

李泡从晋南翼城回村后,东方老人求才若渴,力排众议,让李泡当上了村公所的会计。而后的初级社、高级社和现在的人民公社,李泡一直都未推脱,仍然是李沟河行政村以及李沟河大队的会计。

在1949年,李泡就曾经向还是编村党支书和村长的东方老人提建议:在全李沟河上下的坡坎沟岔里或是地堎边栽杜梨树,每家按人口一人五棵,包活,活一棵奖励五毛钱,少活一棵扣相同的钱。两年后,按树苗的成活率,最后兑现。

得到了东方老人的首肯。

李沟河的人向来都是东方老人指哪打哪,东方老人在全李沟河的村民大会上向大家说了这件事情时,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赞成。小树苗分到各家后,一下子,李沟河上下蓦然间出现了栽树的长龙。被乡亲们栽活的小杜梨树苗,在人们的精心看护下,沐浴着春风夏雨,经受住秋霜冬雪,欢欢快快地成长,两年后都长成了五尺高的小树苗。人如果到李沟河办事探亲,除了冬天,一入李河河口,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眼的小杜梨树们浑身的緑色。到1952年的春天,树苗们都具备了嫁接成梨树的材料,只等嫁接。从李沟河翻过十字岭那座大山,就是全国有名的出产高平大黄梨的高平基地社。李贵指派李泡从梨乡请来了二十多位嫁接果树的高手,跟每个人签字画押订合同,每人包接三十棵,一棵一元钱,死一苗也扣相同的钱。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的那一年,李沟河上下五个自然村被黄梨树们包围起来了,成了梨树的世界。因为大黄梨在当时是紧俏水果,一般来说是调拨销售,脱手容易。卖水果的钱加入年终分配,李沟河大队的社员们劳动一个工能分红一块钱左右。在柿庄公社,李沟河成了一个比较富裕的大队。不像其他大队,每个工只能分红五六毛钱。

公社化后,什么工作都争着抢着放卫星。在柿庄公社大院外的东墙上描画有大牌板,离半里远就能看见。横着的一栏彩画着卫星、火箭、飞机、火车、牛拉车、猪拉车;竖着的一栏是各个大队各项工作的开展进度。李沟河大队各项工作绝大部分是猪拉车,水力利用、防旱抗涝方面,公社为照顾面子,给李沟河强安了个牛拉车。李沟河唯有农副产品一栏放的是卫星,这颗卫星却不是空放,放得真真切切实打实。因为别的大队没有什么特殊出产,在农副业一项上,他们再能吹,在排版上显示出来,也只有排后面。吹牛也得多少沾上点味才行嘛,好赖还是人干的谱。别的大队粮食产量一亩几万斤,李沟河才几百斤,相差几百倍;全民大炼钢铁,别的大队都拿农户家收上来的破铜烂铁,强制性砸坏的铁制炊具凑数字,几吨几吨地往公社交,李沟河大队在农户家只收了个几十斤,相差也是几百倍。在排版的项目上表现出来,不坐猪拉的车,能坐什么嘛?

边宜轩本来已经是沁水县的县委书记,因为反对冒进和浮夸,被免职下放到了李沟河接受劳动改造。他私下里跟李贵悄悄说:“贵,如今的工作把人的主观能动性提高到了荒谬的程度,是瞎折腾,早晚要吃亏。”

边宜轩的话应验了。别的大队由于深挖密种加上天旱,几乎绝收,穷得叮当响。老百姓们饿得嗷嗷叫,连累得军烈属们的标准人口粮也发不出,救急粮只能从亩产坐猪拉车的李沟河大队调拨。

李贵和来李沟河拉救济粮的除农副业外各项工作都放卫星的柿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打哈哈:“老兄啊,你确实是放卫星的高手,拉救济粮也不落后还亲自挂帅,也是头一个到,把卫星放到了我们大队,样样工作都争先呀!你怨不得险些当了公社的副书记,不简单哩。我算服了你,跟老兄比,老弟我羞得很哦。”

那位支书脸红脖子粗,却有板有眼地强词夺理:“你老弟有个当大官的爹做靠山,能顶住,我不行。你也不用随锣鼓打嘡嘡,拿风凉话刺我,你不见豆庄的豆小山说了句‘瞎胡整’被法办了吗?他被判了十年徒刑,值当吗?咱们都是党内的人,我觉得自己人蒙着头哄着自己瞎扑腾,不叫丑,总比和党不一心、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要强些。”

“哦——你没理找理强争理,今儿的救济粮我不出,你麻利带上你的拉粮队滚出我们李沟河。”李贵翻了脸。

两位党支书已经争吵起来了,拉粮的人围过来劝。有位长者诉告他们的党支书:“支书,你就服些软吧,还和人家孩竞争个什么?也不看看是甚时候?眼看就要饿死人了你还犯个什么犟?跟上你再让老百姓们戳共产党的脊梁骨不值当。你消消气算了。”

“这老叔说得还像句人话。”李贵还没压下火,用手指着那位党支书继续数落,“今儿,我要不是看乡亲们的面子,这救济粮你们大队休想能拉得走。你亲自来不管用,你的面子顶不上半半皮钱,你是个什么个东西!和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说话,今天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发完火,李贵不再答理柿庄的党支书,吩咐李泡:“大叔,你领人到咱们库房去拉粮。”

“我,我……”

拉粮的车被人吆喝着牲口随李泡呼呼啦啦、咣里咣当地都走了。李贵拿话把柿庄的党支书呛得急当犯不过劲来,说不成一句完整话,他支吾着,被李贵晾到了一边干着急,干生气。

李贵跟老吝也学了一手,抠着掖着藏储备粮准备应急。不过,他跟老吝不一样,不是为自个儿,是为全李沟河的人。他让李沟河各个自然村编成的各生产小队的干部们在农闲时必须带领社员们修储备仓,要求是越隐蔽越好,任何人不准声张,谁说漏了嘴谁倒霉,有个急难就别想要救急粮。粮仓有明面的,公打明向的,里面放的是各小队的储备粮。有暗里的隐蔽库,专放救急粮,有难时才动用。每年以新换旧周而复始地进行调换。

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李沟河五个自然村中没有一个人得过浮肿病,沾的就是这个光。

打磨多年、做农村工作经验丰富的李贵常跟李沟河人说:“爱家爱村的人才爱国,爱国不是空谈。你个人和村上的事情还没有做好,说贡献国家,那是屁话。”

冬闲日,各小队在河滩破石头的动静也曾惊动了公社。来调查情况的公社干部莫名其妙地问李贵:“李支书,闲来无事的,你们大队破石头琢方石要做甚?”

李贵漫不经心地和这位公社干部开玩笑,漫无边际地说:“我的好同志嗳,你是没看见呢?还是装傻充愣呢?你来过我们大队无数回,这不假吧?我再问问你,我们全李沟河哪个村没有几座塌了院墙的院子,难道你心里没数?

我们准备料石是为着修院墙打根基整治村容村貌,老兄,你说我们还能做什么?”“噢——我明白了。那你们就好好按你们的意思去做吧。”那位公社干部听李贵这么说很高兴,相信了李贵的话,赞成地说。

可是,只要一开春,长方石条不翼而飞,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那位公社干部又急急慌慌地到柏村问:“李支书,你算把我哄苦了,你们破的那些石条为甚都没有影啦?我也没见哪个村有哪户在修院墙呀。”

李贵对那位干部怨嫌到了极点,不耐烦地呛他:“你老兄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尽扯淡!你把事管得也太长了些吧。”

“不会卖了吧?”干部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不操好心地问。

李贵不依不饶:“不假,是卖了。我问你,你想怎么样吧?我是犯国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