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接受这对男女乘客,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种不检点的事,而夫在无人的情况下,为了爱,撒点儿野,又算得了什么呢?原始阶段的老祖先,不也都是赤裸着身子,到处寻觅吗?微子像是给自己排忧解难,又像是给那对男女乘客盖上了一块儿薄薄的遮羞布。
也许,这是一种心理骗术吧。但这时的微子宁愿这么糊涂着,也不愿去内心深处重新揭起那块硬硬的大疮痂。
她感到,人生之谜是那样的令人心荡。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人生似的,此刻的她,火烧火燎,整个身子像一个燃烧物,滚到哪里,哪里随时都有着火的可能。微子觉得这种异样感觉,在驱使她重新审视人生,就像在座的乘客一样,每人都有各自的人生旅途吧。
而我的人生旅途是什么呢?
微子陷入了苦苦的冥思中。尽管她在母亲的“也可”里,把自己当作一个“物”,奉献给了夫。可她完全忘记了,在她向夫不情愿奉献的时候,夫已经把她当成猎物一样噙在嘴里,有了强强后,才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
而在这个时候,她又考入了报社。报社是什么地方,那是新闻媒体与文化传播的枢纽重地呀。各种政治、思想、文化等思潮撞击着微子,能不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贸然出现了陈前。这样,在她思想混乱的日子里,就中了陈前撒开的那张网。乖乖地,自欺欺人地,给自己煎制了一种麻痹药剂,将自己内心的不稳定情绪,转移给了陈前。借此,来摄取暂时的精神慰藉……
是这样子吧,微子一遍遍在心内自问着……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在钢丝上走路一样,东倒西歪地走一段算一段。而夫与陈前,却是各自揣着自己的欲望,利用她,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的预定目标。
然而,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沾沾自喜地认为,她在实施她的第一步计划呢!
微子想到这些,大脑里像一片未开垦的荒山野岭似的,茫然不着边沿。
可意识里又不甘心,突然从脑际中响起一阵儿: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的歌声。
这声音里流淌着一股催人奋进的力量,鼓舞着微子,从夫与陈前的桎梏中挣脱了出来。实现了微子的“自我”。
微子羞愧地想:“我呀我,充其量才刚刚迈入‘社会’的门槛呀!过去是什么呢?过去像是在黑暗中看见那点闪亮的萤火之光,便把整个心思投入到一个只有晨露的绿色园地里,眨眼而过呀。即使也写过一些人物通讯,况且也得到过认可,可回想起来,却是那样苍白无力。因为,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文如其人’的道理。”
她皱着眉,握住自己冰凉的手骂自己:
“如此巨大的自我隐患,构成一种人生的拘束力,能不束缚自己的手脚吗?蠢货……”
突然,她的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白痴,什么计划不计划的,顺其自然不是更好吗?人的思想犹如瞬息变化的万花筒,能有固定的模式吗?”
念头在她的表层意识里还要延伸的时候,微子感到一阵儿脚臭味儿,从她干涩的鼻孔内传入她的心腔。她犹疑着是不是陈前的脚臭味儿飘了过来:她隐隐约约听陈前讲过,为治这个脚臭味儿,曾买过几双科学治脚臭味儿的鞋垫子。
这个想法一冒,在昏暗的流光里,她看见周围座位上的几个未入睡的乘客,也在轻轻地捂鼻孔。
这下,微子沉不住气了。她大胆地把目光投向陈前坐的位置上,果然,透过机舱行李架下的荧光小灯,陈前的一双黑色的棉皮鞋,胡乱踩在他的脚下。微子不死心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想借着荧光灯,试探一下陈前是否进入了梦乡。一听那均匀的鼾声,微子的心被自己这种丑陋的动机羞得舒展了。
她觉得,之所以形成今天这个局面,压根儿就是她自信力不强所带来的恶果。假如我自我意识浓厚,当初违逆了母亲的“也可”,而去寻找自己的独立生活,那将会是一番什么境况呢?
难道女人非得依靠男人……微子痛楚地想起,她刚刚看过法国西蒙·波娃着的《第二性女人》。
“我是一个十足的弱者啊!相比之下,我还不如夫与陈前,起码他们是为自己奋斗,拼搏吧?”微子稍许舒展了的神经又绷紧起来。但却感到睡意蒙眬。看机舱里的寂静氛围,大概已是深夜两三点吧。
八
微子醒来的时候,发现支起的桌面上放着几个玻璃瓶装的小果冻。她的意识里马上想到是陈前放在这里的。老医师的提醒,陈前记下了。这是陈前的拿手戏,他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总能让你出其不意地感到他是对你多么的关心与在乎。过去也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使微子慢慢靠近与信任了他。
可此时此刻,微子却感到那几个小果冻,像几颗小手榴弹似的,只要她一接近,轰的一声,就会血肉横飞,死于一旦。她正犹疑着要不要收起这些果冻时,陈前来到了她面前:
“快到京城了,吃几个果冻吧,以防血糖再低,再出现……”陈前满脸堆笑,谦卑地提醒微子。
微子怨恨的感觉,从心中萦绕了一阵儿后,在自我意识的促使下,神经松弛了下来:
“谢谢你的关照。”
微子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拗口,但却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想表现出与平常有特殊的地方。同时也准备着陈前的出其不意……
S主编伸了一个懒腰,扭过身子,像是对微子,又像是对陈前诙谐地说:
“眼看就要散伙了,可不能忘记我这个老头子啊。好歹我们相处了近二十天哩……”S主编还想再说时,看到陈前低下头想心事,便戛然而止。
“老前辈,哪能忘记呢。本来有好些事要请教你,可是……”微子嗫嚅地说这句话时,深层意识里却在埋怨陈前:
“没礼貌,老前辈热情地对我们讲话哩,你却给了个冷屁股。”
S主编一听微子那话音,知道这次考察想与他请教一下写作技巧问题,不料与陈前发生了冲突,便搁浅了。为疏导她的思想,不由贴近主题说:
“微子,我看过你写的几篇人物通讯,总体讲,还不错,只是零散,欠深度。当然,这与你的阅历有关,如果你能下功夫研究一下人的深层次的内心世界,恐怕就另当别论了。”
“是啊,老前辈,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我每次写通讯时,总是就事论事,拓不宽思路,看来,要写出有分量的人物通讯,首先要去感受生活,体验生活,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呀。是这样吧,老前辈?”微子激动地看着S主编,像是对待主考官那样,殷切地希望给自己打个满分儿。
“没错,是这样。不过,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就难了。一个像样的记者,要具备多方面的知识和理论。尤其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
“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这个道理谁都懂,可这个度难掌握啊,老前辈。
我苦苦追求了好几年的写作生涯,可我,除在本报外,高一级的报纸上,连篇像样的文艺通讯都未发表过。你说,我……”陈前用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S主编惭愧地说。
这时的微子,在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在她的记忆里,她觉得陈前几乎在办公室里,从未认真地写过一篇稿子。可每年做的广告,谁都比不上。
微子极力想排除这种不正确的看法,但在她的脑屏上,不知为什么,里里外外均显出这种清晰的图像。微子觉得陈前说这些话的弦外音,无非是:
“老前辈,就不能照顾一下,在你们的报纸上,给我发表几篇文章吗?
可你为什么不明讲呢?”
微子为他这种虚假的说法,摇了摇头,在内心里又涂抹了一层灰灰的阴影。
“哎,陈前,你的底功还是不错的,只要执着地写下去,一定会得到认可的。”S主编撇开陈前的想法敷衍着说。
“可是,我……”陈前极度烦躁地瞪了微子一眼。觉得微子在S主编面前,故意亮他的丑。
微子想说“活该”,谁让你不好好专心写文章呢?心里虽这么想,但说出来却变了味儿:
“老前辈,陈前虽然长篇稿子发表的不多,但却有领导天分呀,说不定过些时候,还可以竞选上副总编呢!”
陈前万没想到,微子会在S主编面前,把他的内心隐秘披露出来。这使他受到猛烈的一击。而且,突然觉得,微子并不是一个懦弱的小女子。
那套小恩小惠的惯用伎俩,在微子面前下套子,已经不再实用了。
怎么办?陈前立时蹿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恨不得把微子从飞机上提留起来,扔出机舱外,才能解恨。
微子在内心嗤嗤地笑了:
对不起,陈前,我并不想说这些,只是想挫挫你那傲慢的脾气。过去我,顺着你,忍着你,是忘记了自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充满血肉的真正的人。
像对夫那样,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物”,去寻求自己的精神支柱。可现在,我不想这样了,我要直面人生,面对人的真实的复杂世界,不想屈服于自己心灵以外的任何压力呀。
陈前看着微子那淡淡地,不露声色的样子,反倒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为挽回面子,不自然地冲微子笑了笑,对S主编说:
“老前辈,正如你说的那样,咱们好歹相处了近二十天,我有什么不周之处,请多谅解,只是……”陈前从嘴里说出最后两个字时,S主编马上意识到陈前要说什么:
“好了,好了,我会尽力的。”
微子还想说什么,看见陈前装得那副可怜样儿,轻蔑地在内心过了一下,觉得快要下飞机了,到京城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便见好就收地说:
“老前辈,谢谢这些天你对我们的关照,回去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
微子把“我们”二字说得非常响亮,这使陈前不觉一震。他感到此时的微子越来越难捉摸了。同时,内心里有种预感,现在对微子真是想散也不行,想好则不能。仿佛觉得微子对他内心的慌乱活动都清楚似的,他沉不住气了。这是他有生第一次,在一个弱女子面前,显得那样矮小,畏缩。
他还想表示什么,看见机舱里的乘客们都不停地收拾简易小桌子上的零乱东西,知道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京城了,便心不在焉地,在上衣口袋里胡乱掏出一些单据整理。猛然,他想起微子还没有把去时的飞机票给他:
“那是好几千块钱呢。”陈前想到这里,忘记了自己的尊严,阴着脸对微子说:
“哎,微子,快下飞机了,你去时的飞机票还没给我呢?”
“我说陈前,你是怎么了,去时带队的小张不是让我们各自保存自己的飞机票吗?况且钱是我出的,凭什么给你保存,你……”
“我……”陈前那膨胀的脑袋,被微子这么一说,如同暴风雨刚淋过一样,一下子冷缩了。
S主编看见他们这样,忙打圆场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斗嘴,该收拾东西准备下飞机了。”
九
到京城后,S主编让他的一位老同学接走了,微子与陈前被原联络去欧洲带队考察的小张同志,安排到G宾馆。
G宾馆分东西两院。西院从外观看,略显陈旧。东院是一栋新建的、用乳白色马赛克瓷砖贴面的十三层楼。每层窗户外,都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空调排气器。这使微子下意识感到,她就像那个空调排气器似的,冷热空气都要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哟。她拖着大旅行包这么想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一排排的空调排气器,竟不知陈前何时走在她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指着西面的那栋旧楼阴阳怪气地说:
“看什么呢?跟我来吧。小张说,东面楼层住满了,只好……”
陈前还没说完,小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微子面前解释说:
“对不起,今天住的人太多了,没能安排到东楼,只好将就着在西楼住下吧。”说毕,小张慌忙去拖微子的大旅行包,像是要弥补什么不足,看了一下陈前,又把脸扭过来对微子说。
“于记者,你们先到房间休息一下。过一会儿,咱们再结算手续,好吗?”
“不用休息了,现在就结吧。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呢!”陈前不加思索地抢白着说。
这意味着,陈前对飞机票钱,还存有异义?
“行啊,省得怀疑。”刚才还顾面子的微子,这一回改用进攻的口吻回答着。
小张看见他俩这样,莫名其妙地把眼镜框往上一推,顺水推舟地说:
“好好好,就依你们。不过,先得送你们到房间,然后我去办结算手续。”
小张拖着微子的大旅行包边说边往西楼方向走去。
微子在房间洗涮了一番,感觉清爽了许多。然后,她从小提包里取出用信封装好的飞机票,看了一看,突然,她发现小张在飞机票后签的一行字:
“票钱已付。收款人:张树英”
这下,微子更加踏实了。在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内,微子对陈前从抱怨到计划,又从计划到留恋,然后,慢慢回归自我了。这是她从认识陈前那刻起,最深层次的认识。她暗自一动:
唉,为什么我就那样死心眼呢?可以说,过去我对陈前,连一丁点儿的怀疑都没有。而且,只要他开口让我办事,我从来没说一个“不”字啊?
可此时,微子沮丧地认为,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搞得不知何去何从啦。
她内心里几乎像谁用小刀剜似的,疼痛颤抖起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企图用这种办法,来排除她内心里的慌恐与不安。仿佛要在与陈前做决斗前试探着做准备工作。
只在几秒钟内,过去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使她又绷紧了神经,像穿进一根细铁丝一样,全都破裂了。
这样,又稀里糊涂地熬了几分钟,微子几乎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将要窒息了。
“难道因为一个陈前,就……不,绝不可能!”微子在心内像巫婆打着小幡旗,呼唤呻吟中的垂危病人那样,大声地呼唤着。而且,她又想起她的夫,那张五官布局非常呆板的夫。
她清楚地记得,出国前,夫眯瞪着那双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眼睛对她说:
“哎,微子,不知我该讲不该讲,你这个人啊,经常丢东落西的,可这次出国,要走好多天,得格外小心啊,万一丢一半张发票什么的,就说不清楚了。”
夫当时说这些话,她虽然不高兴,但也觉得不无道理,嘴上没表示什么,可出国前,她还是拿了几个信封,分门别类地保存着一些条子。没想,倒派上用场了。她想着这些,总感觉奇怪:仿佛冥冥中要让她给夫名分似的,夫原来每说的一句话,说时不觉怎样,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那样触动她的心扉。而且,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与初见面露出那个玩意儿的夫,酷像镜子中间裂了几条缝儿,怎么也对不成一个人。
夫会不会是装样子给我看呢?
微子猛然从床上下来,趿拉着一双男式的大拖鞋,在房间来回踱着步想。然而,没几分钟,像谁挖走她的魂儿似的,就心慌意乱地觉得满屋子都在旋转……
于是,她没来得及走到床边,便顺势靠在了房子两侧的一个小写字台前:
“快,我的果冻呢?”微子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句。忙去自己的小提包里摸出一个,用颤颤的双手打开,塞进自己的嘴里。她刚要往床前走时,陈前与小张相跟着进来:
“于记者,咱们结账吧?”小张看见微子那苍白的脸色轻轻地问。
陈前顺势看了微子一眼,知道微子是老毛病犯了,附和了一句:
“要是支不住,就休息一会儿,再结吧。”
“没事儿,你们先对账,然后再结算。”微子提着精神,走到床边坐下来:
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不锈钢饮水杯,呷了一口,想着如何应付与陈前这场舌战……
对微子来说,她真的不愿意与陈前……哪怕就那么蒙蔽着,她倒感觉,像捞住一根稻草似的,她还能死死地抓住不放。可这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沮丧与怨恨。她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如何面对陈前与她的夫:
就像她是做错了什么事,既对不起陈前,也对不起她的夫。
“我还是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