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最先请的人是我母亲,我说:“妈呀,您回来过年吧。您就好好地吃吧,好好地喝吧!这是我的家,也就是您的家呀!每年您就早点回来过年吃团年饭,您可不要忘记了呀!”请过母亲之后,我就又请爷爷、婆婆,还有我的两个妹妹,凡是该请的我都请过了,呼叫了。亡人请上了席,屋外的鞭炮也轰响起来,亡人们在鞭炮声中吃起了团年饭。过了约一刻钟,我去拿下饭碗上的筷子,在每个饭碗相对应的桌子底下倒上一点茶水,亡人就算过完年了,下席了,他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了。想回去的就回去,想走亲访友的就去走亲访友。他们谁也不会在此地过夜。老辈子就是这么传教下来的。
亡人们下席了,走了。我就请父亲、母亲入席,把他们请上了上席,其他人都各自随便地坐上了席。我们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坐了满满一圆桌。
父亲今天兴致很高,满脸都是笑。
因为父亲不喝酒,我们也就没打算喝酒。
父亲说:“吃团年饭怎么不喝酒呀?奎生呀,你太吝啬了点吧!”
我说:“您又不喝酒,只我们喝,有什么意思呀?”
父亲说:“我没说不喝呀!喝,都喝,我也喝!”
我只好去拿来酒杯,提了一瓶稻花香珍品一号,除小孩子外,都酌上了一杯酒。
我首先举杯,说:“爹、妈,我们一齐祝福你们二老新年快乐!”
全家人一起响应:“祝愿爹、妈新年快乐!”
父亲、母亲都高兴地一饮而尽。我发现父亲喝下这杯酒,身子颤抖、晃动了一下,接着就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父亲说:“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喝酒,我这一辈子是学不会了呀!但过年不喝一口,就没有过年的气氛。你们能喝的就继续喝吧,过年嘛,就喝个痛快!你们喝吧,我就吃菜了啊!”
父亲不喝酒了,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往他碗里夹菜。
父亲已多天没怎么吃饭了。他咽喉痛,肚子胀,也没胃口,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吃不下,就躺在躺椅上,喝点稀饭。今天过年,他能端碗吃饭,已经是奇迹了。他坐上了席,居然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还喝了酒,我们都很高兴,但也觉得不可思议。
父亲先夹起一块新鲜猪肉做的粉蒸肉。他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就说:“雪柳的手艺真行哪,这蒸肉弄得真好吃呀,落口消化,我一个人吃得下一大碗哪!”
我说:“那您就多吃一点呀。”
父亲说:“我总不能一个人把一碗蒸肉都吃了吧!再说,这么一桌子菜,我也想都尝尝呀!”说完,他笑了笑,又夹起一块腊肉做成的扣肉,他一边吃一边说:“你们看,这扣肉,连精带肥,黄金干色,切得又薄,块块都一般大,吃起来又不腻人!这道菜是十碗八扣席中的当家菜,我不知吃了几多,可就是没雪柳做得好吃呀!”一家人都被他的兴致所感染,也都高高兴兴地品尝着可口的饭菜,却忽略了父亲极力遮掩的表情!开始时,我也没在意,还在为父亲今日的胃口好而高兴,但我却不经意中发现了情况:父亲每吞咽一口饭菜时,都要闭一下眼,皱一下眉,身子都要颤抖一下,额角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这时,我才忽然醒悟:父亲都是装的,他是在演戏呀!我看在眼里,心里像刀尖子在扎呀!可父亲还以为我们不知道,还对着我们发笑,还说:“你们都吃呀,过年嘛,都多吃点呀!”说完,他又夹了一坨猪蹄子,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好吃,真好吃呀!你们都吃呀!只可惜我的肚子太小了,装不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呀!”这时,雪柳、文华也都发现了父亲的异常,都呆呆地看着父亲,就是山珍海味,我们也吃不下去了呀!但我们又不能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啊,我朝雪柳、文华他们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一下子都明白了,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父亲是想让我们无忧无虑地过一个年。
我们也都想让父亲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年。
看见父亲为了我们,忍着病痛,用尽苦心,做着样子给我们看,当我们心里明白之后,谁都想哭,我们都强忍着没哭啊!
团年饭吃了,我就对父亲说:“年饭,吃的时间太长了,您也坐累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吧?”
父亲说:“今天过大年,我不上床!我要看你们玩。你一年忙上头,没沾过牌的边,今天下午,你也打打牌,同儿子、孙子们一起玩玩吧!你今天可不兴以大压小,以老卖乖呀!一年上头,难得有这种全家老小在一起的日子呀!晚上,我们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晚会看完了,我还要看你们出行、放花炮哪!”
我问:“您也等到出行、放花炮?”
父亲说:“怎么?不行呀?”
我说:“您支持得住呀?”
父亲说:“哪年的春节晚会我没看完呀?哪年我没看你们放花炮呀?今年就不同哪?”
我说:“您今年有病呀!您可不能硬撑哪?”
父亲说:“我知道!我又不是三两岁大的孩子!”
我们只能听父亲的,依父亲的。
时间也真快,一晃就午夜十二点了。
我们听到周围圆转的人家在放鞭炮。一时间,鞭炮轰鸣,震耳欲聋,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父亲问:“人家都在放,你们怎么还没动静呀?”
我说:“您身子不好,我们怕惊动您,打扰了您呀。”
父亲说:“怕惊动我?怕打扰了我?你们怎么就只想到我一个人哪?过年放鞭炮,辞旧迎新,千年的传教,为我就改变哪?燃放鞭炮,除恶驱邪,迎春接福,你们怎么可以不放呀?快去放!”
我们不敢再迟疑,大家一齐出动,鞭炮、花炮摆了一道场。大人们都去点炮,顿时万炮齐鸣,声震夜空,山摇地动。
父亲坐在大门口的躺椅上,看着满天的花炮绽放,五光十色,夜空绚烂,高兴地说:“你们看哪,我们的花炮炸红了半个天哪!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啊!这世界真美呀!这人间真美呀!”我在父亲身边,我还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他说完话后轻轻的一声叹息:“唉——”其他人都没听见。父亲不想让家人听见。
大年一过,新的一年来到了,晚辈就开始给长辈拜年了。初一初二拜父母,初三初四拜丈母。父亲的儿子、媳妇、孙子、女婿、女儿、外孙都来给他拜年。父亲硬撑着没有上床,到初五就撑不住,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打针、吃药都不见效了。我们都很着急。
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不断地向亲人们诉说、安排后事。
父亲对母亲说:“月芬呀,看来,我要走在妈(指岳母)前面去了,我攒的有两千元私房钱,是儿子们给我买东西吃的,我舍不得用,都攒起来了,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你明天给妈送去。她九十几了,让她买点好吃的,享受享受,就算我尽的最后一份孝心吧!妈百年之后,你就代我在她枋子前多磕几个头吧!我不能给她送终了,我没尽到孝心啊!”
父亲对他的三个女儿说:“你们的妈,为你们吃了一辈子苦,操了一辈子心哪,现在享福了,人又老了,她又多病。我走了,她没有伴了,会很寂寞、孤单呀,你们都要经常来看看她呀!你们都要好好照护妈妈的呀!”
父亲对他还只有四岁的小重孙说:“乖孙子呀,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重孙儿子呀,你要好好读书的呀!我就喜欢读书蛮狠的人,我们曾家将来要看你的哪!”
父亲病重以后,他对家人反复说:“你们谁都不要把我的病情告诉田彤华!他在科学院带领一班人搞重大科研攻关哪!他身上的担子重,工作忙,不能让他牵挂我呀!你们也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不用都守在我的身边,都忙自己的工作,做自己的事去呀!”
父亲对我说:“你是退休了的人,事情少些,你就多陪我几天吧!”
父亲的大外孙女在外地工作,听说家公病重就请假回来看他,他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怎么回来啦?可不能影响自己的工作呀!千万不能误了公家上的事呀!”
我的父亲啊,您明知自己已过不了这一关了,怎么还只想到为他人、为公家呀?您怎么就不为自己想一想呀?
正月初八日下午,父亲已是半昏迷状态,他非常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
“哎,来客哒,快装烟呀!要讲礼性哪!”
“哟,那不是王书记吗?王书记可真是一个好官啊!”
“咦?那是明生弟呀!你可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哪!也是我们曾家畈的大恩人哪!”
“哎哟,刘队长呀,你也来啦?老伙计,我可要走了呀,你后头来呀!”
“嗨,是何队长啊!你也来看我啦?你跪着干什么呀?快起来呀!我们一堆一块的人,何必这么生疏了呀?”
“文华呀,水管子断了,快去接上呀!”
“奎生呀,曾家河上的索道桥,木板在烂哪,要想法子换新的呀,怕出事呀!”
……
父亲心里装着好多事、好多人哪!这哪一件事又是为他自己的呀?听到父亲说这些话的人,哪一个不是泪水盈眶呀?
父亲的孙媳妇在耳边问他:“您还认识我吗?”
父亲用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眼睛突然发亮,说:“你是彤华,田彤华!”
孙媳妇再问:“您再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呀?”
父亲又睁开眼,看了看,说:“你是田彤华,是田彤华呀!”
又过了一会,父亲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孙媳妇的手,又吃力地望着我和文华,我和文华把手伸过去,他让我们三个人的手重叠在一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三个是亲弟兄呀,都是我的亲儿子呀!”说完,他竟露出了笑容,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又过了好久,父亲突然又睁开眼,四处张望,喊道:“彤华——彤华——”他的孙媳妇只好将错就错,答应一声:“哎!我在这里呀!”
父亲伸出手,孙媳妇把手放在他手里。父亲用尽全力地叫道:“彤华呀——”叫出这一声,他就紧闭住了双眼,嘴角嚅动了几下,再也没说出话来,眼角滚落出两颗泪珠!他真是认错人了吗?不!他是想见他的儿子呀!可他又怕影响儿子的工作,他心里几多矛盾哪!他留下了今生的遗憾!而此时他在国外讲学的儿子,没能在父亲去世前看父亲最后一眼,又何尝不是永远的的遗憾呢?
正月初九九时,父亲平静地走了。他带着对家人的牵挂,对子孙的希望,对人生的眷念,对未来的向往走了!对我来说,我突然觉得天塌了,地陷了,靠山倒了,保护神没了,我再也见不到我最敬重、最景仰的父亲了!正月初九,让我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啊!
父亲,您一路走好!
二〇〇九年九月九日第一稿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