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点点头,坐在床边上,凝视着母亲。他抓起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会,把母亲的手塞进被窝里。然后把被窝四周都按严实,防止冷风钻进被窝冻着了母亲。
母亲朝父亲笑了笑,深情地望着父亲,对父亲充满了挚爱和感激。
父亲说:“这天快亮了,我看天道好像是要变了。恐怕又有雪下,我就赶早去背几脚柴回来,不背一满天烧不到一个冬。这个时节,雪一下下来,三两天就停不了哪!”
母亲说:“那也是的,你就忙你的去吧!我们娘儿母子又帮不上你的忙。一脚少背一点,慢一点走,上坡下岭,小心点。你一倒架,我们这个家就拐了的哪!”
父亲说:“你放心,我晓得的。”说完,就背着背架子,拄起打杵上山了。
父亲心里总放不下母亲。背了几脚柴,他放下背架子,进屋看母亲,见母亲和我都睡着了,就又背起背架子上山了。
父亲一直背到天黑才住手。回到家就做饭。做饭很简单,老二样:苞谷饭、合渣汤。
父亲刚把饭做好,突然听到母亲尖厉的喊叫声:“哎呀,我的妈呀!”
父亲急忙冲进母亲屋里,只见母亲在床上翻滚着,叫喊着:“哎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菩萨老爷哎,快让我闭这口气吧!我受不了哪!”
我吓得直哭,大叫:“妈妈——妈妈——”父亲也慌了神,没了主意,只是一股劲地喊:“奎生他妈——奎生他妈——你这是怎么啦?”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说:“疼死我了!我背不住了,我只想早点断这口气呀!”
父亲回过神来,对母亲说:“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奎生还小,才三岁,你就舍得他呀?你忍心把他丢下不管呀!”
听了父亲的话,我哭得更加伤心。
母亲抬起头来看我,挣扎着用手拉住我的手:“奎生呐,你的命怎么这苦啊?”
父亲对母亲说:“奎生他妈,你忍着点,撑着点,我马上到清溪湾请郞中去,那里有一个高见郞中,我连夜把他请来!我快去快回,你等着我噢!”接着又对我说:“你就守在妈妈身边,跟妈妈作伴,照护好妈妈!”
父亲说完就出了门,消失在黑夜里。
二更天,父亲就到了清溪湾。
父亲直奔郞中家。那郞中姓丁,在清溪湾周边也很有名气。方圆数十里也就这丁家开的一个药铺。
父亲走近丁家药铺,见窗口透出灯光,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就放心了:屋里有人,还没睡觉。父亲走过去敲门,喊道:“丁先生(当地称郞中叫先生)!丁先生!”
屋内问:“哪个?”
父亲回答:“九峰山的曾明俊。”
父亲同丁先生很熟。丁先生开了门,说:“快进来吧。”
父亲跟着丁先生进了屋。
父亲进了屋后,丁先生问:“有事呀?哪个病了?”
父亲说:“我堂客。您知道,我堂客的妈子被咬掉之后,请您开了药,本来好些了的。不料这几天病情突然犯了,又红又肿,还流脓水,今天下午硬是疼得受不住了,疼得在床上直打滚!”
丁先生问:“我给你堂客开的药敷完了?”
父亲回答:“还剩一服,昨天敷上,没得一点效,反而更严重了。我想请您去再帮忙看一看。”
丁先生说:“哎呀,那就不凑巧了哟,我今天有两个远方来客,都是一个道上的。我们要谈生意,又是才过门的稀客,我要陪他们打牌。不然的话,那生意就谈不拢噢!”
父亲听了,求丁先生:“丁先生,我堂客看到看到不行了,您不救她,她就没活路了呀!”
丁先生想了想说:“我腿脚不好,眼睛也不好,奈不何走夜路。你就在我这里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就跟你去。”
父亲心急如焚,犹豫难决。
丁先生说:“你不要着急,你急也急不好堂客的病!她这也不是什么急症,不会有事的。”
父亲无奈地留下等丁先生。
丁先生又说:“今晚上我们不睡了,明天好早点上路。我叫我堂客弄夜宵,你跟我来陪我的两位客人打牌,这样时间过得快些!”
父亲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父亲就坐下来陪丁先生的客人打牌。
父亲手上拿牌,心里却想着我母亲。但父亲手气极好、火旺,一连满了七八盘。父亲赢了,却不想再打下去了。就说:“丁先生,我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了,您快点给我抓两服药,我连夜赶回去,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堂客呀!”
不料那两个客人不干,说:“不打了?那不行!你赢了我们的钱想开溜,那太不仗义了吧!”
父亲说:“我把钱退给你们还不行哪!”
客人说:“那也不行!上了桌子,不到天亮就不得下桌子!我们是客,你是陪客,哪有这么不讲礼数的呀!”
父亲无奈,只好奉陪。
父亲摸起了牌,突然有一张牌从手里掉在地下,他捡起一看是个“十”字,心里陡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捡起那个“十”字准备打出去,还没出手,又掉到地下去了。他又去捡,老是捡不起来。他一下神慌意乱了,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摔,说:“我堂客不行了,我得马上回去!赢的钱我一文不要,对不住两位客人了!救我堂客的命要紧!”
丁先生也说:“老曾事急,两位高抬贵手,那就不打了!我给老曾抓两服药,让他赶紧回去。我再来陪你们二位继续打,我们三人来葛绳子!”
丁先生很快抓好了药,包扎好交给父亲。父亲拿起药就出了门,冲进了黑夜。
夜黑风大,伸手不见五指,父亲艰难地摸索着前行,急匆匆往家赶。上羊子墩,下板壁岩,爬云雾山,走猴子岭,蹚死人子河,过土匪经常出没的十里无人坡,摔了多少跤,父亲也记不清了。摔倒了,爬起来又走。跌伤了,他强忍着痛继续往前走,心里只有一句话:“赶紧回家!”
父亲赶回家,已经半夜过了。父亲在门外喊:“奎生,快开门!”
我连忙去开门。
父亲径直走到母亲床边。
母亲已经气息微微。母亲已经不行了。但我人太小,不知事,不知母亲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我站在父亲身边,跟着干着急。只知道伤心,只知道流泪,不知道为父亲分忧。
父亲见母亲很急促地喘着气,说:“奎生他妈,我跟你抓回了药,有敷的、有喝的,我马上跟你弄,你坚持一会儿!”
母亲艰难地抬起手,示意父亲过去。
父亲走过去,挨到母亲坐下。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上气不接下气,一字一顿地轻声细语道:“我、我、不、不行了……你、你、就、就挨、挨到我坐、坐一会。不、不要、离、离开我!啊?”
父亲点头答应:“我不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呀!”父亲已经泪如雨下。
母亲喘了喘气,又说:“我、我去、去了后,你、你要、要把、把我、我们的、儿、儿子、养大、成、成人啊!”
父亲答应说:“你放心,我,我一定记住你的话,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成人!就是千辛万苦,千难万难,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话!你就放心吧!”
母亲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笑容,又说:“我、我死、死之后,把、把我、埋、埋在、清、清溪湾河、河边……”母亲说完,“唉”地长叹一声,眼角流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她走了,走完了她艰辛、困苦的二十一年的生命历程。
父亲扑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号啕大哭:“你怎么忍心就走了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哪?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哪?儿子他不能没有妈呀!他只有三岁呀,你就忍心离开他呀!”
我只有三岁,真是什么事都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是死。我母亲死了,我根本不知道母亲是死了。我母亲躺在床上,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呢。
我站在床前,用手摸母亲的脸,摸母亲的嘴,摸母亲的耳朵,摸母亲的鼻子,一边摸一边说:“妈妈睡着了!妈妈睡着了哪!”
过了好久好久,我又摸母亲,母亲一动也不动,我又去摸她的身子,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我还是摸,一边摸一边说:“妈妈你醒醒,妈妈你醒醒呀!”
我的不懂事,我无知的举动,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刺痛了父亲已经流血的心,刺痛了父亲已经破碎的心。父亲又一下扑在母亲的身上,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眼泪哭干了、声音哭哑了。他用嘶哑的声音不住声地呼唤:“奎生他妈呀,你好狠心呀!狠心丢下孩子就走了!孩子这么小,你就撒手不管了呀!孩子怎么能没有妈妈呀!我苦命的孩子呀!”
我这时才知道母亲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抱着父亲的身子,摇着、搡着、哭着、喊着:“我要妈妈呀!我要妈妈呀!”
妈妈再也不理我了。
妈妈再也不会理我了。
父亲强忍着悲痛,给母亲料理后事。
母亲临终前说要埋到清溪湾河边,她要和家乡的亲人们永远在一起!母亲爱她的家乡,爱她家乡的亲人!
从湖南九峰山到湖北清溪湾有三十多里。父亲请来了八大金刚,请八大金刚把母亲抬到清溪湾。
父亲给八大金刚一个一个磕头。俗语说:“磕膝包上埋父母。”“死人子是埋在活人磕膝包上的。”埋在磕膝包上,就是要多磕头。磕头归孝子磕,母亲死了,我是惟一的孝子。父亲就拉着我,要我跟八大金刚磕头。
我给八大金刚不住地磕头。父亲见了很心疼,就对八大金刚说:“我儿子太小,我就代替他来磕头吧!”
八大金刚里一个年长的说道:“我们也不想让你们磕头,可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我们也不能不遵守!那你就代替儿子磕吧!”
父亲说:“那就感谢你们了。”说着,又一一给八大金刚磕了头。
父亲给八大金刚磕了头,八大金刚抬起我母亲上了路。八大金刚抬起走里把两里路就要歇,一歇下来,父亲就要去给他们磕头,歇了再抬,抬起之前又要磕。走一程磕一程,一路走下来,一路磕下来,父亲的膝盖都磕破了。每磕一次,路上都要留下父亲的斑斑血迹。
八大金刚终于把我母亲抬到了清溪湾,抬到了我家公、家家屋外边。
家公、家家屋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给母亲送葬的。
家家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八大金刚把抬着的我母亲放下来,搁在稻场上的板凳上。按当地的风俗,家里的人死在了家外边,是不能抬进家里的。病死的老人可以从后门抬进屋里。年轻的人死了叫忧事,就不能抬进屋里。老人死了,可以在家里放两个晚上,有钱人还可以多放几天,请道士开路、做斋。年轻人死了就不能放过夜,需尽快安埋。我母亲只有21岁,只能尽快下葬。
八大金刚歇了一会,就问我父亲:“埋在哪里?”
父亲就带八大金刚到后山家公的地里。家公追上来说:“不能埋在这里!“
八大金刚一齐望着家公,一脸的狐疑、不满、不理解。
家公解释:“嫁出去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埋在娘家的地里的。这是我们这地方千百年来的传教!”
我的舅爷追了上来,大声说:“爹啊,您真是扛着栗木不转弯哪!您不看看,姐夫被折腾得还像人吗?他还经得住折腾呀?我们的地里不让埋,那埋到哪里去呀?”
家公说:“我的姑娘、女婿,你以为我不心疼呀!我流的泪比你少呀?我是背着你们流的呀!我这是怕违了老祖宗的规矩呀!我怕人家骂我是不孝子孙哪!”
舅爷说:“传教、规矩都是人为的、人定的,不合人性的传教、规矩就该改一改!”他走到八大金刚身边,磕着头说:“就埋这里!把你们辛苦点,抓紧点时间,让我妹妹早点入土,入土为安哪!”
家公无语,转身走了。
母亲安葬了。
母亲安葬在远远的山边。
父亲在母亲坟前坐着,一声不吭,两眼失神,直勾勾地望着新坟,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一声一声地哭泣,一串一串地流着泪水。
我跪在母亲坟前,哭着用手刨着坟上的土,我要把土刨开,我要让母亲出来,我没命地刨啊,刨啊刨,手指刨破了,一滴一滴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泪水,滴在坟上,渗透到坟土里。
父亲看见我流着血的手指,把我抱在怀里,他的泪水像雨点一样洒落在我的脸上,和着我的泪水流淌。
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见灯光,不见星星,不见月亮,黑沉沉的夜,冷嗖嗖的风,阴森可怕,寒气逼人,几声老鸦叫,几声野狼嚎,听了毛骨悚然。父亲抱着我,一步一回头,一步一趔趄,一步一嚎啕,一步一掬泪,离开了新坟,离开了我母亲,离开了清溪湾,离开了家公家家。回到了九峰山,回到了自己的破草屋。
进了破草屋,一眼就看见了母亲睡过的屋,母亲在那床上生下我,母亲在那床上奶我长大,母亲在那床上一病不起,母亲在那床上离开人世。看着那张床,我就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我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用双手抓着、擂打着父亲的胸口,哭着、喊着:“我要妈妈呀!我要妈妈呀!妈妈呀,你在哪里呀?妈妈呀,你还回家吗?妈妈呀,你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