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饭后,晓青的同学来约他出去玩。平时,晓青难得有出去玩的时候。现在他妈妈在这里,他心情好,很开心,作业写得也快。他也不需要帮我打扫收拾房间。他的同学约他去玩,他也想出去玩,我就同意了。平时他不出去,我也不让他出去。今天我准了他,他非常高兴。走的时候,他不忘给我们打招呼:“爸爸,妈妈,我玩一会儿就回来。妈妈难得来一次,你们就在一起多说说话吧!爸爸,妈妈,等会儿见!”他向我们扬了扬手,欢跳着跟同学走了。
我和雪柳望着儿子远去的背景,回头相视一笑。我们感受到了少有的开心、温馨、甜蜜和幸福。我们为有这么听话的儿子而欣喜,而宽慰,而自豪,而骄傲。
我说:“晓青多像你呀!”
她说:“晓青才像你呀!”
我想了想,笑着说:“晓青像你也像我!”
她顿了顿,也笑着说:“依你这么说,你也像我,我也像你啦!”
我一把搂抱住她,说:“我们来比比看,到底像还是不像呀!”
她挣脱我的搂抱,拿来一面镜子,用镜子照着我们紧挨着的脸,问我:“你说像不像呀?”
我瞧一眼镜子里的我们,忙不迭连声说:“像,像,像极啦!”
我们一起开怀地大笑起来。我这房间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欢乐的笑声。
“曾奎生,晓青出事啦!”屋外一声惊呼打断了我们的笑声。
我一下翻滚下床,一把拉住雪柳的手冲出门外,身子颤抖着问:“晓青怎么啦?晓青他怎么啦?”
文化馆的同志们听见呼叫,也都聚集到文化馆门前。小杨馆长说:“晓青跟同学们一起玩,从桥上摔下河里去了呀!”
我忙问:“他人呢?”
小杨馆长说:“晓青已被在桥边住的老刘从河里抱起,拦住一辆拖拉机,送医院去了。”
我和雪柳都快要发疯了,“晓青!晓青!”我们一边不停地呼喊着,一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连跑带蹿地朝医院狂奔。
我们跑到医院,晓青已躺在手术台上。我看见我认识的龚医生在手术台前。
我们冲到手术台前,我迫不及待地问:“龚医生,我的孩子怎么样哪?”
龚医生神情凝重,他告诉我说:“你的孩子右手腕骨折破裂,头上、身上多处受重伤。算你孩子命大,那座桥八、九米高,河床里都是石头,他没摔在石头上,而是落到了深潭边,只受了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哪!”
我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一想就后怕呀!
龚医生说:“马上要给你孩子做手术了,你签个字吧。”
我在晓青的手术单上签了字。
龚医生接过手术单,看了看手术单,又朝我看了看。我看见他的眼光停在我身上不动了。他突然问我:“老曾,你裤裆里像在流血呀?”
我一惊,“什么?”慌忙朝自己的裤裆处看去,果然有湿漉漉的血水渗了出来,一滴滴地往下滴着。
雪柳跑急了才喘过气来,又见我出了事,慌了手脚,说:“一定是伤口破裂了呀!”
龚医生忙问:“伤口?什么伤口?”
我说:“我做了结扎手术哪。”
龚医生问:“几时做的手术呀?”
我回答:“大概是前天上午十点多钟吧。”
“前天上午?”龚医生连忙叫来一位医生,吩咐道:“覃医生,赶快把老曾送病房,他结扎的伤口破裂了,你迅速给他处理一下。不然的话,会出问题的呀!”
我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呀!
我和儿子一同住进了医院。
这样就苦了雪柳呀!
好在龚医生帮忙,他找到住院部负责人为我求情,让我和晓青住在了一个病房,这让我们特别是让雪柳照护我们方便了许多。
安顿好我和晓青,雪柳对我说:“晓青他爸,你看你做了手术,伤口又反了,晓青又摔伤了,我们还是要把情况告诉爹妈才好呀。”
晓青也说:“很久没见爷爷了,我好想念他呀。”
我见晓青特别想念爷爷,他摔伤了,也应该让他爷爷、奶奶知道,我就说:“雪柳,那你去一趟邮电局,给爹打个电话吧。”
“好吧。”雪柳答应一声,就到邮电局打电话去了。
第二天,我们才起床,医生还没查房,父亲就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病房。他喊了一声“晓青”,晓青连忙喊了一声“爷爷”,我说:“爹,您好早啊!快来床上坐。”
父亲说:“我这么个样子,怎么好坐在床上呀?”
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父亲。只见他背着一个竹背笼,衣服和脸上满是黑色的粉末和灰尘,像是在煤堆里滚过一般。我问父亲:“爹,您哪来这么早呀?怎么弄了一身的黑呀?”
父亲放下背笼,平放在地下,坐在背笼上,咳嗽了几声,说:“昨天我接了雪柳的电话以后,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就赶到了车站。没想到班车全部收班了。我就到公路上去等便车。一直到半夜过,才拦住了一辆到高峰煤矿拖煤的车。司机停了车说:我驾驶室里已坐了两个人,再坐不下人了。我急忙求情道:老师傅呀,我儿子和孙子都住院了,我急着要赶起去呀,老师傅就行行方便吧!那位司机是个好人,他听我说完,就说:那你就上车箱里啰,反正是晚上,也没月亮,别人看不见,不会想到车箱里会有人。我连连向司机鞠躬,说:我真是遇到了活菩萨,谢谢师傅!谢谢师傅!我赶紧爬上了车,坐在车箱里。车箱里黑灯瞎火,一路颠簸,就成了这么个样子哪!”
我听了,真觉得对不起我父亲,就说:“爹呀,都是我们不好,让您熬更守夜,担惊受怕,遭了一晚的罪呀!”
晓青见我们说不完的话,心里着急了,就喊了一声“爷爷”,说:“爷爷呀,我好想念您呀!”
父亲拉起晓青的左手,对晓青说:“晓青哪,爷爷也想念你哦。你只看,我连胡子都想白了呀!”
晓青抬起手,揪着爷爷的胡子说:“我们老师说,大故事家刘德培一嘴巴白胡子,每根胡子里都有一个故事呀。那您的白胡子里有没有故事呀?”
父亲抹了一下并没有多少白胡子的下巴,笑哈哈地说:“有!当然有啊!你放寒假了回家去,我跟你讲七天七夜,好不好啊!”
雪柳倒了一杯开水递给父亲,说:“爹呀,真把您辛苦了呀,喝杯水吧。”又对晓青说:“晓青,让爷爷歇口气吧,爷爷可是一夜没睡呀!”
父亲喝了口水,对我们说:“我一接到雪柳的电话,心就悬起来了呀!真恨不得一翅飞过来呀!”
晓青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您真好啊!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爷爷呀!”
父亲把晓青的床头的被单往里折了折,就坐在晓青的床头上,看着晓青受伤的那只手,问晓青:“晓青,还疼吗?”
晓青怕爷爷为他担心,摇摇头说:“不那么疼了哪。”
“唉!”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们这父子俩,怎么要遭这种孽,受这种罪的呀?”
“唉!”我也长长叹了口气,说:“人一倒霉呀,打屁都缠胯子呀!”
父亲说:“你都四十出头了,晓青也有十一岁了,应该不会再生了呀,怎么还要结扎,挨这一刀的呀?”
“唉!”我还是只有叹气,有叹不完的气呀。
父亲接着说:“你也不必再唉声叹气了,这结扎手术做也做了,悔也悔不转来了呀!你和晓青都好好休息,好好养伤。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块坐墩子腊肉,一只猪蹄子,一只羊胯子,还有一只鸡,这是你和晓青都喜欢吃的。雪柳呀,就把你辛苦一点,弄好了,你们一起吃。我晓得你在家里也很苦,一家人都靠着你,指望着你呀!身体是人一生的本钱,你们可都要保住这个本钱哪!”
我望着父亲的背笼,看见父亲一身的煤炭灰,我的喉咙就像棉花堵住了,心里像灌满了黄连水一样,顿时鼻子发酸,泪眼模糊了。我喊了一声“爹呀!”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父亲啊父亲!这世上还有我这么好的父亲吗?这样的父亲哪里找得到呀?
父亲心里装的都是对儿女的慈爱,唯独没有他自己。
下午下班前,艾珍珍来医院看我们。她还没进门,就大声喊:“雪柳姐!雪柳姐!”雪柳迎了上去,亲热地招呼道:“珍珍妹,你来啦!”她们早已成为好朋友、好姐妹啦!一见面格外亲热。雪柳对艾珍珍说:“晓青爷爷来啦!”艾珍珍看见了我父亲,便很亲热地迎了上去,拉起我父亲的手,连摇直摇,甜甜地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姑爹”,问道:“您什么时候来的呀?”
父亲回答道:“我今天才到呀。”见到艾珍珍,父亲很高兴,便说:“珍珍呀,我们好多年没见到面了,你怎么就不到我们家去了呀?你把姑爹忘记了吧?”
艾珍珍笑嘻嘻地说:“珍珍怎么会忘记姑爹呢!我什么人都可能忘记,独独忘不了我的好姑爹啊!”艾珍珍说着,朝我瞥了一眼。
父亲问:“你们现在的工作——”我接过话头,说:“他们早就调到县里来了哪!”
艾珍珍说:“前年,我和中益都调到县里来了,工作很忙,这一忙呀,哪里都去不成了呀!也就没去看您呀!”
我对父亲说:“珍珍妹在文化局当上了文化股长,中益弟到县教育局当了副局长,他们都是领导干部啦,珍珍妹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呀。”
父亲连连点头,笑着说:“珍珍真行啊!姑爹恭喜你们哪!”
艾珍珍说:“姑爹呀,我们哪里比得上奎生哥哟?您不知道呀,奎生哥在报纸上、杂志上发表了好多好多文章哪,早就成了名人哪!”
我说:“你莫讽刺我了,那算些什么玩意儿呀!大多是跟风之作,应景之作呀!上个月,我还发表了一篇歌颂计划生育鼓励节育、绝育的文章呢。没想到,我还要身体力行呀!”
艾珍珍一笑,说:“依你说,你是被人算计了呢,还是自己撞到枪口上了呢?”
我说:“这我不知道,也不好说,只是觉得,我不该写那样的文章呀!那样的文章,人家读了会忌恨我,骂我呀!咳,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呀!现在肯定有人在笑话我,议论我啊!”
父亲不懂这些,他接上我的话头问艾珍珍:“珍珍,你家中益结扎了没有呀?”
艾珍珍懂得我父亲的心思,就说:“没有。他们单位的领导说,只要保证再不超生,可以不做结扎手术。”
“哦,原来是这样呀。”父亲脸上立即晴转多云了,说:“看来这政策也认单位也认人哪!”
事已如此,事已至此,我的心也已平和多了,就劝父亲:“爹呀,您就不要再讲这事儿了,也不要再想这事儿了。我也不会有事儿了,您就放心吧。”
父亲说:“好,我不讲了,再不讲了哪!我一看到你们两爷子躺在病床上,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呀,这胸口里疼哪!”
我对雪柳说:“雪柳,你回文化馆我的房间去弄饭吧,让珍珍妹吃了晚饭再回去,爹吃了饭好早点睡觉,爹为了我们,也很辛苦了呀!让他吃了饭早点休息,晚上就不要来医院了,就在我房间里睡。”
艾珍珍连忙推辞:“中益要回家吃饭,我必须赶回去弄饭呀。他可不像奎生哥,家里什么事他都不动手呀!雪柳,我不能在你们这里吃饭,你就不要破费过细了哪!”
父亲跟着说:“既然珍珍要走,雪柳,你就去医院食堂随便买点东西回来吃一下就算了,我吃了饭还要连夜回去。你妈有病,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已经跟那个拖煤的司机讲好了,晚上还搭他的车回去,他答应了哪!”
雪柳说:“那怎么行呢?”
父亲说:“怎么不行呀?你们依我的。”
艾珍珍说:“奎生哥,晓青,你们就安心休养吧!姑爹,您回去了代我向姑妈问好,雪柳姐,那我就走了哪。”
艾珍珍去亲了一下晓青,又朝我望了一眼,出门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父亲当晚真的搭那辆运煤车回去了。
我望着父亲离开医院,慢慢远去的背影,我怅然若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