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连忙说:“那不行,那怎么行?我们是来买粮食的,怎么可以不把钱呢?”
曾叔叔一听就火了,说:“大哥呀大哥,你没把我当你弟弟呀?你要真把我当弟弟,就再不要讲钱的话了。”
父亲说:“白要你们的粮食,这多不好啊!”
曾叔叔生气地说:“大哥,你说是人亲还是钱亲哪?”
父亲说:“当然是人亲呀!”
曾叔叔说:“那你怎么还要讲钱的呢?”
父亲说:“好啰,不讲钱就不讲钱啰。”
曾叔叔转怒为喜,笑道:“这才像兄弟呀!”
刘队长按三百七十斤苞谷给曾叔叔把了钱。我们就背起苞谷,走上了归途。
曾叔叔把我们送了四五里路,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去了。
我背着七十斤苞谷,开始还觉得不太重,走起来还很带劲。但走了十多里路后,肩膀上就觉得很沉了,隐隐约约就疼起来。又走了一段路,就觉得肩膀受不住了,脚也迈不动了,腰也疼起来了,脚板也走疼了。父亲见了,对我说:“背不起,走不动了吧?把背篓歇下来,往我口袋里倒些过来。”
我把背篓歇下地,把口袋解开,倒了二十斤左右到父亲口袋里。我再背起来,肩膀上就轻省多了。而我却看到父亲明显地放慢了脚步,脸上的汗也多起来了。我心里很难过,很愧疚,二十岁的一个大男人,我背的竟不到父亲的一半!
肩膀上背起百把斤,爬山下岭,走起来,大家都感到很吃力。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快中午才到清溪湾。
到清溪湾时,舅爷已把中饭弄好了。我们就歇下背篓,到舅爷家吃了中饭。刚吃完中饭,表妹艾珍珍来了。她喊了一声“姑爹“后,就对我说:“奎生哥,我跟你去,到你那里玩几天,然后,我们一起到学校去。你说好不好呀?”
“那当然好呀!”我答应道:“我妈是要我接你到我们家去玩几天的,你这时候不来,我正打算去喊你呢。”
艾珍珍说:“难怪我昨天打了一整天的喷嚏呢,原来有人在念我呀!”
我故意问:“谁念你呀?”
艾珍珍嫣然笑道:“我姑妈呀,除了姑妈还有谁呢?”
我也朝她一笑,说:“你知道姑妈在想你呀?”
艾珍珍说:“哪个想念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说:“那可不一定哪!”
艾珍珍说:“那是一定的哪!”
我说:“好吧,那你就跟我一道去我家吧。”
吃了中饭,喝了茶,我们就背起背篓又上路了。走了不多远,我和艾珍珍就掉队了。
我们是故意掉队的。
父亲和刘队长也似乎看出了我们掉队的原因,也就没催我们,也没等我们一路走。
开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无声无息地走了几里路。我们走到一条小河边,我们坐在河岩边岩头上歇茶,我才打破了沉默:“珍珍妹,我背你过河吧!”
艾珍珍说:“我才不要你背呢,我自己会蹚过去。”
我说:“水很冷,冷得浸骨呀!你细肉白皮的,不怕冻着了呀!”
艾珍珍说:“我才不怕冷呢。我没那么娇嫩,我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女!在冰天雪地里弄菜,在结冰了的河里洗衣服,我哪一样没干过呀!”
“我还以为你只会待在闺房读书呢。”
“家务事我也做,读书也不耽误,忙里偷闲还做点针线活哩。”
“你一个读书人,学生娃,做什么针线活呀!”
“补补衣裳做做鞋子呀。自己穿的鞋子总得自己做呀!”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穿的草鞋也是自己打的呢。”
“你不也是读书人哪?一个书生穿什么草鞋呀?”
“我不像你,你妈有你这个姑娘,你穿的鞋子你可以自己做,还可以帮妈给哥哥、弟弟做呀。可我妈,女儿都还小,鞋子都要她一人做,一次要做七双,我们每个人才有一双哪!千针万线,我妈要多少时间才能做起呀?”
“真难为姑妈了呀!”
“就是呀。所以妈给我做的鞋子,我都舍不得穿,一双鞋子总要穿上几年呀!”
“奎生哥,我去给姑妈说,今后,你的鞋子我来做。”
“那怎么行呢?”
“有什么不行的呀?我是你表妹,你是我表哥,表妹给表哥做双鞋也应该呀!”
“我看还是算了吧,穿上你做的鞋子,人家不笑话我呀?”
“这有什么怕人家笑话的呀?”
“人家会问,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穿上表妹做的鞋子呀?我怎么回答呀?”
“哎哟,我的表哥耶,一个大男人,穿双鞋子都怕人家笑话呀!那我们一路走,你就不怕人家说我们成双成对吗?”
“这——”“什么这呀、那呀的!我们两人从小就相好,亲密无间哪个不晓得呀?你说我为什么到你家去玩哪,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听了,脸上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像有一股热流在周身流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奎生哥,我已经给你做了一双新布鞋,就放在我背的背篓里。你告诉我:你要不要?只要你说一声不要,我就马上扔到这条小河里!”
我慌忙制止:“别扔!别扔!我要!我要还不成吗?”
艾珍珍娇嗔一笑,说:“怎么?还是怕我扔掉了呀?”
我说:“你既然给我做了,你敢把给我穿,我还怕什么呢?”
艾珍珍说:“这还差不多,我每年都会给你做一双新布鞋。”
“那我就先谢谢珍珍妹啦!”
“谢什么?怎么谢呀?只怕到时候,把我忘掉了哪!”
我忙说:“不会的!天无二日,我无二爱,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我可不放心哪!”艾珍珍说,“不行!我们得拉拉钩,不许你变心哪!”她伸出手,我也伸出了手,我们两个人的小拇指紧紧钩在一起!这是我们平生以来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这种接触是纯洁的,短暂的,但在心里的记忆是永久的,永恒的。
拉过了钩,我们就准备过河。艾珍珍坚决不让我背她。她笑着说:“你背我,我才不好意思呢!人家看见了,那才真会笑话我们哪!我不要你背,等到你应该背我的时候,我再让你背!”
我不解,问:“还有我应该背你的时候呀?”
“当然有哇!你不知道?新媳妇娶进门的时候,新郎应当把新娘从屋外背进屋里呀!”
“也就是好比我娶你的时候?”
“是呀,也就是好比我嫁给你的时候呀!”
“现在不能背呀?”
“当然不能呀!”
“到时候,还不知道你会不会让我背呢!”
“不是我让不让你背,而是你会不会背我呀!”
不知为什么,艾珍珍的话,像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刺了一下,身子也跟着颤栗了一下。
艾珍珍见了问:“奎生哥,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连忙遮掩道:“你不让我背你过河,那我就牵你过河吧?”
“好,你就牵我过河吧。”
“看来你脑袋瓜子里还装着不少封建残余思想呀!”
艾珍珍只是嘻嘻一笑,背起背篓,把手伸向了我。我也背起背篓,握住了她的手。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蹚过了小河,上岸后加快了脚步,追赶父亲、刘队长他们。
我们终于追上了他们,一同到了家。
过了几天,我和艾珍珍同路到了学校。几个月后,我就高中毕业了,艾珍珍成为高中二年级学生。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一年。
一九六三年三月五日,我的大弟弟、我父亲的二儿子出生了。
一九六三年,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后,我们地处老苏区、少数民族地区、边远山区的广大人民群众还在饥饿线上挣扎着,死神、瘟神还赖在这地方不走,父母拉扯着我们兄弟姊妹五个,对一个山区农民来说,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啊!
大弟弟出生,父母又喜又忧。喜的是,在一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对父母来说,特别是对母亲来说,可是盼了十多年啦!忧的是,一家七口人,两个劳动力。我虽然高中毕业回家种田了,虽然是二十出头的男子汉了,可我们这种才下学的学生,只能算是半劳动力,只能评半个劳动力的工分。我同别人一样挑一百斤,走一样远的路,到同一块田里,人家评十二分,我就只能评六分,只能评人家的一半啊!所以,我们家工分少,收入就低,粮食也就分得少,生活也就非常非常的困难。大弟弟出生之后缺奶吃,母亲坐月子,吃的仍旧是瓜菜代,苞谷面菜糊糊汤。没见过鸡,没见过鸡蛋,没见过肉,没见过白面大米,没见过红糖白糖。那时,这都是珍奇之物,稀世之宝,不是谁想吃就吃得到,谁需要吃就吃得到的。何况像父亲那样的平头百姓家呢?前年把,还可以在曾叔叔那里搞些粮食过来充饥。可不久前,曾叔叔所属的公社打通了通往天顶山的通道,粮食被公社统购统销了,这就断绝了我们的粮源哪!对我们家可真是雪上加霜呀!肚子填不饱,没有营养,母亲的身体是皮包骨头,哪里还有奶吃呢?只怪儿子生的不是时候呀!求菩萨保佑吧,父亲和母亲双双跪在地上,遥望青天,顶礼膜拜,表现出十二万的虔诚。
不知是苍天有眼,还是弟弟命大,死神没敢朝弟弟下手,喝菜糊糊吃草根根长大的孩子,居然长得很健壮,很活泼,很精灵,不到一岁就会走,刚满一岁就会跑。周岁时,喊爹喊妈,喊得怪甜怪甜的,父母心里像抹了糖,甜蜜蜜的。周岁那天,父母让大弟弟抓周。父亲在桌子上摆上了七股八杂的各种物品,我也把我用过的钢笔,纸张和读过的书放在了桌子上。说来也真让人难以相信,大弟弟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去碰,偏偏去抓住了书、笔和纸!
父亲见了,兴奋异常,一把抱起大弟弟,使劲地亲着他,说:“我的乖儿子,长大了一定会读书,会写文章,一定是个读书的料!我们家一定会出一个读书人,出一个文化人!”
读书!读书!父亲心目中就只有这读书二字啊!他就是要他的儿女读书、多读书、读好书,成为读书人,成为有文化的人,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春燕、召弟两个妹妹还不到入学年龄,父亲硬是让学校收下了她们。
看到父亲这么希望我们多读书,成为有文化的人,而我却辜负了父亲的期望,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没能继续读书,回到了农村种地,成了农民。我心里非常难受,非常愧疚。我记得我下学回家那天,不敢进屋,不敢见父母。天黑了,还在门前的路上坐着。我不知怎么面对我父亲,见了父亲我怎么说呢?我说什么呢?我坐在山路上,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悲伤,越想越痛苦,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起来了。太伤心,忍也忍不住,就哭出声来了。父亲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他听出了是我的哭声。他连忙开门,连声喊道:“奎生!奎生!你这是怎么啦?快回来!你在哪里呀?我来接你!”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一见到父亲,我就嚎啕大哭,泪如雨下:“爹,我对不起您!我没考上大学。”
父亲安慰我说:“没考上大学,不要紧。你高中毕业了,是我们大队文化最高的人了。是我们大队的文化人,这有什么值得哭的呀!”
我心情沉痛,说:“您千辛万苦,供我读书十二年,我苦读十二年,却没考上大学。我对不起您呀!我不甘心哪!”
父亲问:“刚考试,你怎么知道没有考取呢?”
我说:“学校领导说了,三年自然灾害,国家遭遇到了空前的困难,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大政方针,大学招生严格控制了人数。我们学校只分了一个指标。我们三个班一百多个学生,只录取一个,那哪有我的份呢?考试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父亲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心里也真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呀!既然是这样,那也的确是没指望了。但这不是你的错,只能怪你生不逢时呀!你就不要再背思想包袱了。回家好好干还是有前途的。现在高中生很少,还是很宝贵的。农村也需要有文化的人哪!”
父亲这么理解我,开导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从此,我就成了一名回乡知识青年,当上了人民公社社员,在“大有作为”的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十二年寒窗苦,一朝付之东流。当时,我思想消沉,情绪低落,整天的一副苦脸,整日的一言不发。白天默默地干着农活,晚上闷闷地坐在煤油灯下,复读着我从学校带回来的书籍:《暴风骤雨》、《山乡巨变》、《青春之歌》、《林海雪源》、《红日》、《红岩》、《红旗谱》、《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书籍都是当时走红走俏和必读的文学书籍)这些书都是文兴鲜叔叔买了寄给我的。一百多本小说,大多是长篇小说,我几乎都重读了一遍。读着小说,消磨时光,也填补着我心灵的创伤和空虚。那时,在我们大队,在曾家畈,大多知道有一个书呆子曾奎生!他们用什么标准把我定为书呆子?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也不想知道。喜欢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吗?读书多了就是书呆子吗?我不理解,更不服气。有些人说我是书呆子就是要贬损我!贬损就贬损吧。人家要这么说我,要这么评判我,要这么贬损我,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封不住人家的嘴!打躬腰也疼,说话费精神,我不同别人理论,也不同别人计较,依然故我,我行我素,还是坚持读我喜欢读的书!写我想写的文章!
不知不觉中,我那爱好写作的心进一步膨胀,蠢蠢欲动了,竟然做起写长篇小说的梦来。
真是黄昏胆子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