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舅爷就被贾书记叫了起来,冷冷地问:“检查写好了没有?”
舅爷回答说:“写好了。”
“那好,吃过早饭,继续接受批判吧!”停了停又说:“你姐夫是贫下中农,又是工人阶级,让你姐夫父子俩参加你的批判会,让他们也知道你的反动罪行!”
舅爷腿一软,差点跌倒,说:“这——”贾书记一吼:“这什么这呀!就这样定了!你去给你姐夫讲讲吧!”
父亲走出屋,很坦然地说:“贾书记,我们同意参加你们的会!”
“那好哇!”贾书记扬长而去。
八点整,批斗会开始了。
贾书记扯开嗓子先作开场白:“艾传礼这个右派分子,死不老实,竟还在课堂上散布反动言论!还在坚持他的反动立场,还在对学生讲‘只有读好书才有好前途’,公然同党的教育方针唱反调!难道我们读书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吗?依你这么说,不读书,没文化,就没有好前途吗?我们革命队伍里有那么多人没读过书,没有文化,还不是当了领导!有的还当上了大领导!你能说这些同志没有前途吗?再比如我,只读了年把书,肚子里没装多少墨水,认识不了几个字,我不认识字,可字认识我呀,我不也当上了小龙坪小学的党支部书记吗?没多少文化的人领导了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你能说我没有前途吗?艾传礼,你老实交待,你散布这种反动言论,是何居心?想达到什么目的?必须交待清楚!老实交待吧!”
我舅爷低着头,说:“我思想反动,这是我阶级本性决定的,但我确实没有什么居心,没什么目的……”
贾书记打断了我舅爷的话,厉言厉色说:“你还不老实交待,你真是顽固不化,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他走上前去,抓住舅爷的头发,用力往下压,把腰压弯成了90度,更加凶狠地吼道:“什么居心?什么目的?快交待!”
舅爷说:“你们说我是什么居心就是什么居心,说我是什么目的就是什么目的,我都认了!”
“好哇!你公然要同党对抗到底哪!”
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倒右派分子艾传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贾书记气势汹汹地说:“艾传礼呀艾传礼,你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好啊,那我们就对着干,来个以毒攻毒,去把粪桶给他挂在脖子上!”
粪桶早已准备好!一个女教师应声而出,捂着鼻子,提了一只装有粪便的粪桶给我舅爷挂在脖子上了。
父亲眼睛快要喷出火来,紧紧咬住嘴唇,我看见父亲嘴唇里沁出了血。
我想去取下粪桶,刚动步,被父亲一手抓住了,瞪了我一眼,我只好站着不动,怒视着贾书记和那个女教师。
贾书记把嗓子提高到最高度,声嘶力竭吼问道:“艾传礼,你到底认罪不认罪?”
舅爷被激怒了!他实在忍无可忍了,横下了一条心。他伸出双手取下粪桶摔在地上,让粪便泼了一地,也溅了贾书记和那个女教师一身。他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顾了,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的是真话,也是真理!我没有罪!我认什么罪?我无罪可认!你们硬要说我有罪,那就算有罪吧!我就是一块肉,搁在了砧板上,你们想切就切,想割就割,想剁就剁吧!”
贾书记一听,气急败坏,脸都变黑了!走近我舅爷,朝我舅爷狠狠踢了几脚,歇斯底里地大吼:“好哇!你要顽固到底呀!”他狂怒地指着两个老师,说:“快,去找一个背架子来,要他把操场上的腰磨背起送到大队部去!”
那两个老师不敢怠慢,很快就找来了背架子,放在地上,四个人才把腰磨抬起搁在了背架子上。
贾书记捶胸顿足大叫:“艾传礼,来,背上腰磨,看你到底有多硬!”
我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走上前去,义正辞严地说:“贾书记,他背上这块腰磨,不把他压趴下呀?真把他压趴下了,您脸上未必有光哪!真要压死了,您也只怕不好脱糊吧!他没犯死罪哪!要教书匠背腰磨示众,讲出去,您的面子怕也不怎么体面吧!我是种田的,做工的,有的是力气,我背起给您送到大队部去!”父亲不由分说,硬要那四个老师抬起放上了腰磨的背架子,背了起来,朝大队部走去。
贾书记惊呆了,手足无措。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还不散会?等神哪!”教师和学生一哄而散了。
我陪着父亲背着腰磨走到大队部,在那里遇见了下乡来检查工作的区委王副书记。他看见父亲背着一块大腰磨,大惑不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背这块腰磨做什么呀?”
父亲放下背架子,对王副书记说:“这是小龙坪小学的贾书记惩罚艾传礼老师,要艾老师背到大队部,我看艾老师背不起,就替艾老师背来的呀!”
王副书记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恼怒地大声说:“胡闹!真是胡闹!一个学校的书记,竟这样对待一个教师,侮辱人格,把人不当人,太不像话了!快,你们给我把那个贾书记找来!快去!叫他来把腰磨背回学校去!”
大队部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王副书记对我父亲说:“你到学校去,给艾老师捎去我的话。他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他的话没有错,学生就是要读好书才有好前途!学生不读书,教师不教书,整天整天的整人,那还是学校呀?在我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我有责任,我向他赔礼道歉了!你去劝劝他,请他相信党的政策,好好教学生,做一个人民满意的好教师!”
我父亲握住王副书记的手,说:“感谢王副书记!”
王副书记笑笑说:“主持公道,坚持正义,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有的品德和责任。对为非作歹的人我们绝不姑息,绝不迁就,你们放心吧!”
我和父亲辞别王副书记,转身回到学校,找到了我舅爷。父亲向舅爷转达了王副书记的话。舅爷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失声说道:“青天哪!青天哪!老天爷睁眼了啊!”
贾书记被王副书记派来的人叫走了。
贾书记一走,老师和学生一起围住了我们,齐刷刷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一直没露过面的曾校长对我舅爷说:“艾老师,你受苦了!你的话本没有错,我们心里都明白。可鸡蛋碰不过石头呀!我们感谢你姐夫,他就敢硬碰硬。王副书记对贾书记的作为震怒了!贾书记在我们学校待不久啦!我们学校有希望啦!”
我们告别舅爷,告别学校。学校全体师生集合欢送我们。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老师和同学们还在向我们挥着手。
这个情景我终身难忘。
回到家,我当着父母的面表态说:“我明天回学校去!”
母亲有点吃惊,似信不信地问:“明天回学校去?”
我说:“我想通了。”
父亲问我:“你是怎么想通了的呀?”
我说:“这一次小龙坪之行,感动了我,教育了我,震动了我,我舅爷为了坚持读书才有好前途的真理,被划成右派,挨批挨斗,受尽折磨,矢志不改。他的行动受到了全体师生的赞扬,受到王副书记的赞赏。真理就是真理!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好前途!”
父亲说:“所以我们才要你上学读书,争取有一个好前途。可今年过了春节上学时,你却突然不愿上学了,我们好说歹说你都不听,这到底是为什么?”
母亲也说:“你说妹妹多,家大口阔困难大,这是不假。可我们不愿意,也不能因此误了你的学习,误了你的前途呀!我们已请你婆婆来帮忙照护妹妹,连你上学的钱我们都凑齐了呀!”
我说:“家庭这么困难,我确实不想拖累家庭,拖累父母。再说,我们读书也太苦、太累,饭吃不饱,觉睡不好,书没读好,倒把身体搞垮了。不如回家,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我都快二十岁了,已经是强壮劳动力了,还要父母养活,我心里不安,心里有愧呀!”
父亲说:“回家了就不苦不累了吗?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吃的是什么?每天汤汤水水菜糊糊。我们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口粮不到一百斤哪!我们这两年来,哪里吃过饱饭呀?你们中学生,每月还有30斤主粮啊!党和政府对你们中学生是特别关怀呀!你们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国家指望着你们哪!我们希望你好好学习,学好知识,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呀!你们的前途也就是国家的前途呀!”
我说:“其实,我也不是怕苦怕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上学了,不想去读书了。书读多了有什么好?从古至今,那些有才能的人,有学问的人,饱读诗书的人,有几个人有过好前途呀?我舅爷应该算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有文化知识的人,他的前途在哪里?这次到小龙坪,看到舅爷为了捍卫真理,不顾个人前途,深深打动了我的,感动了我。所以,我决定回到学校去,回学校好好读书,学好知识,为祖国建设出力!”
父母都很高兴,说:“想通了就好。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一心一意去读书,读好书!”
我坚决地说:“我一定听父母的话,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
父亲说:“你准备准备,天一放晴,我就送你上学去。到学校一百多里路,冰天雪地,我不放心。”
母亲也说:“奎生,就让你爹送你去吧!”
我答应说:“好吧!”
晚上,汉洋关林业站杨站长来到我们家。
杨站长说:“今年春节后,天气老不晴,木材运输任务没完成,上面催得很紧。今天上午,县林业局汪局长打电话来了,说了狠话:下雪下凌也要复工,就是下刀子也要把木材运出去,把任务完成!”
父亲说:“这冰天雪地,河岸边都结了冰,怎么下得水?人怎么背得住?把人冻坏了怎么办?”
杨站长说:“那没别的办法呀!任务是死的,没条件可讲!宁可冻伤人,也要完成任务,谁要讨价还价,汪局长说了,那就是右倾保守思想,当领导的就是右倾机会主义!我可不想戴上这顶帽子呀!”
父亲说:“看天道,像是没有晴的兆头。等天道晴恐怕是等不到了。”
杨站长说:“等不到,也等不得了!汪局长说了,明天必须复工!工人必须全部出发,全部下水扎排!谁也不准请假,不上工就作开除论处!非常任务,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手段,非常办法!”
父亲说:“既然上面这样决定了,我们也就只有执行照办哪!”
杨站长说:“那是当然啰!只要我们俩的思想统一了,事情就好办了!我俩分一下工:连夜通知工人们明天一早到水运队队部集中。你通知汉洋河以南的工人们,汉洋河以北的我去通知,时间紧急,我们分头行动吧!”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早早起了床。他起床后把火架好了,吹壶打满了水烧起了,又把妹妹们的尿片找来,一块一块晾在火笼架上了,就走近我房屋里,轻声对我说:“奎生哪,天道还没好,大雪封了山,冰天雪地,学校一时半会去不了。你就在家里看看书,做做作业,等天道晴了再说。”
我听了后说:“我知道了,我已经起床了,您就赶快上工去吧!家里的事我会帮忙做的,您就放心吧!您大小也是个领导,领导要起带头作用,您就放心去吧!”
父亲跟我和母亲招呼道:“月芬,奎生,那我就走了哪!”
父亲交代完就出了家门,到水运队去了。
天黑时,父亲收工回家了。他手里提一个泥陶汤罐。一进门,就喜孜孜地说:“月芬,奎生,孩子们,今晚上我们可以打一个牙祭了啦!你们看——”春燕妹妹问:“您给我带回了什么好吃的呀?”
父亲把提着的汤罐举起晃了两晃,笑吟吟地说:“肉!猪肉哪!一罐子猪肉哪!”
我走过去,揭开盖子,一股肉香从汤罐里飘出,满屋子香气弥漫,我张开鼻孔深深地吸吮了几口说:“真香啊!真香啊!”
母亲说:“馋了吧?过年都没吃上肉,这年不年,节不节的,怎么就有肉吃了呀?”
父亲说:“这回呀,天寒地冻,要赶任务,县林业局决定犒劳一下我们,特地给每个工人买了半斤猪肉,交给我们水运队食堂,煮熟了分发给大家,工人们都美滋滋地吃了一顿哪!”
母亲问:“那你怎么没吃呢?”
父亲说:“我一个人怎么舍得吃呢?”
“那别人怎么就舍得吃呢?”母亲问。
父亲说:“我呀,是生就的木头造就的船,就这么一个德行,没得一个人吃独食的口福!我一个人吃着不香,吃了不舒服!”
春燕、召弟妹妹嚷开了:“妈,爹把肉带回来了,快弄给我们吃吧。”
母亲说:“好吧,我们今天晚上就来打一个牙祭吧。我来弄饭,今天饭里就少掺点野菜了,让你们都好好吃一顿!”
我说:“我们有大半年没吃肉了吧?”
母亲说:“可不是吗?还是你小妹妹出生时,你爹割了两斤肉,我们吃了好几天哪!”
父亲说:“这两年,我们这里遭了大灾,饭都没有吃的,哪里还想到吃肉呀?我们也没有钱砍肉吃。就是有钱,也没地方有肉卖呀!我们这周围沿转没几户人家喂猪。我们家已有两年没喂猪了。人都养不活,哪里还敢喂猪呀?”
“唉!没办法,老天爷不睁眼哪!这几年,不是干就是淹,不是旱灾就是水灾,一灾接一灾,人奈天不何呀!”母亲说得很伤感。
父亲说:“不讲这些了,日子会好起来的,党和政府会有办法的,会想出好办法的。你们看,林业局领导,首先就想到要改善工人们的生活,想方设法买来了肉,让工人们吃了再干活。”
春燕、召弟妹妹推搡着母亲说:“妈,快去弄饭,我们等不及了呀!”
父亲也催促母亲:“你就快去弄饭吧!我把汤罐煨在火炕里,只要煨热就行了,很快就热了。”又对春燕、召弟说:“等一会儿,听话啊!等妈把饭弄好了,我们就开饭,就吃肉,你们说,好不好啊?”
春燕、召弟拍着手说:“好哇!好哇!”
不一会,母亲就把饭弄好了,给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饭,送到每个人手上。大家端着饭围坐在火坑旁。春燕、召弟手里端着饭碗,眼睛却紧紧盯住火坑里的汤罐。
父亲看见了,先给春燕、召弟每人夹了一块肉。她们连忙夹起肉就吃了起来。她们一边吃一边说:“好香啊!真好吃呀!”她们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洋溢着笑容。
母亲给我夹了一块肉,放在我碗里,我望着碗里的肉,没有动筷子。
父亲又给母亲夹了一块肉,说:“你也吃一块吧,换男要吃奶,一屋子的家务事,把你的身体都拖垮了,也需要补补身子哪!”
我把我碗里的肉夹到父亲碗里,说:“爹,您吃了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就不吃肥肉呀!”
父亲笑道:“这么长时间没吃肉了,这么一块肥肉还吃不下去呀!我才不相信呢!”
“真的!”我用手捂住碗口,说:“我真的不想吃肥肉,不敢嚼,一嚼就作呕,真的,我没说白话!”
母亲见了说:“奎生他不吃肥肉,那就跟他夹一块精肉呀!”
我连忙说:“我自己夹!”我用筷子在汤罐里搅动了几下,看见汤罐里汤多肉少,就夹了一小块精肉,放在碗里。
春燕、召弟夹起碗里的肉放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囫囵吞下肚里了,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嘴唇,就又嚷嚷起来:“肉真香呀!真好吃呀!我还要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