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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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沈从文甲集(22)

十点钟排长集合,说了许多我们要爱国保民的话,同时我们在大坪里扯圈子唱新的军歌,歌中意思是“同胞同胞,当爱助,当携手,向前走。”我们一排人又当真携手作了一点钟游戏,大家全欢喜得很,因为我们从XX开拔,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天不作游戏了。虽然许多人已全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对于玩,还是很需要的事,他们心上全是很天真!

想起歌中的话语,我好像很有些感慨。在一队中我们真是很关爱的,被打了就代为找药,输光了就借钱扳本,有酒全是大家平分,有事情也是大家争去做。只是另外的,我们就不问了。别一营的事我们是也常常无理由去过问的。谁也不明白这理由,谁也不觉得这理由一定有明白的必要。

今天有人被值日副官罚跪到殿前,头顶清水一碗,水泼到地则所罚不算。大家对这件事才感生兴味,引为笑乐,都说亏副官想得出这样好主意。副官聪明是也只能在这些上显出的,此外也不过同我们一样吃饭睡觉罢了。

我们全是这样天真朴实的头脑。

十六

我到修械处吃狗肉。把狗肉得到了,放到炉上烧,皮烧焦以后,才同辛寿拿到溪中去刮,刮干净了又才砍成小块加作料安置到煨缸中去煨。狗肉煨缸挂到打铁炉上,一面做事的仍然做事。到下半天,七个人就享受了。小工年纪虽小,得了好主任的训练,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能蹲到狗肉缸边喝四两酽冽的烧酒,喝了酒就随便说一点疯话,譬如“今天非……不可!”“一定要同那水牛打一架!”那么仿佛非常决绝的话:大家且在这话上互相嘲谑到关于“货”的问题。货其实是完全无用处的东西。青年人,肚中有了酒,要发散,所以才提到这无用的东西。大家还把某一类地道的象征名词解释了若干用处,这用处多半是从一个火夫或一个马夫方面听来,结果还是唱唱“大将南征”的军歌各人拿起家伙到厨房洗濯去了。

主任好脾气,几几乎使我也成为修械处工人。

假若我作了工人,我对于使用一切器械是毫无问题的。我且能像那些小子一样在工作上发现大的趣味。我将成为一个很好的工人,十年后也仍然还在那些地方做我的工。

十七

早上点名特别早到,制服整齐,被嘉奖,心里很快活。同到别人在操坪里操了一点钟。我们全都像需要一点分量沉重的东西压到肩上才容易过日子,我虽不一定是这样的人,但另外一些蠢汉子,是没有工作生活就不能规矩的。天气又太好了。我们想找一些事做,今天才同到队官去说,大家请求出去放哨,看看有不有土匪在附近骚扰。这队官是我的一个亲戚,他曾常常用亲戚的名分吃过我的冰糖。他回答我们说:

“放哨是派的,不是请求的。”

“那我们请派出去。”

“一群呆子,派出去干吗?有土匪,团上会为我们捆好送来的,要我们去捉捉得到吗?”

“我们做什么?”

“你们擦枪吧。你看,天气多好!点验委员快要来了,若看到你们枪上刺刀不发光,那不是笑话么?”

“什么时候委员就来?”

“快了吧。我听他们说快了,等我们清了一会乡就来看成绩。”

“可是我枪上退子钩也被我擦小许多了,我不再做这种蠢事。”

“你以为这是蠢事,只你一个人以为——”

“不是蠢事我也不擦枪。”

“那就随便玩玩也好,只是不能到外面生事。”

队长走了,仍然含了我的一点糖在口中走去的。不能放哨,就只好照队官的吩咐,出去玩。我们今天就有七个人到那后山去砍柴,每人砍一些枯枝,又砍了一些小竹子,预备拿回营来作箫,同时还摘了一些花,把花插到柴捆上面,一路唱军歌回营。

我们的快乐是没有人能用法律取缔的,一直唱歌进到营里,就仿佛从什么远地方打了胜仗归来,把野花插到洋酒瓶中,还好好的安置到司务长算伙食账的一个米桶上面去,到晚上,那花影映到美孚灯微光中,竟非常美观。

在夜间我们营里可出了大事了,驻到后面一进左边院子里,有一个逃兵,第一次拐了枪械逃走,被捉到营里,因为答应缴出三支枪,就没有照处治逃兵法枪毙,方便在将来追枪,留他到营里住,如今又逃走了。这犯人我曾常常见他,白脸高身材,为军人中很难得的体面人物。他脚用铁梏锁定,走动时就琅琅的响,有时我们正擦枪,他也能得到方便出外面大坪来晒太阳,坐到石栏干旁向天空看云影。这汉子存心想再逃走,在夜里借故出恭,由班上一个火夫作伴,到修械处外面园圃中大便,谁知候在门边的火夫半天见无动静,疑心了,就喊那人名字。喊了几声仍然无声息,各处一望,人已不见了,火夫吓慌了,就大声的喊出来,“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一直从修械处喊出大堂。那火夫是苗人,声音洪亮不凡,全营为他这声音皆惊动了,大家全摸了枪向外面集合。我正在修械处同辛寿做铁弩,用枪挺簧纳小竹筒中,以为设计把箭镞放在压紧的簧上以后,遇到虎豹时,一放就可以打中虎眼。从别人所学到的白玉堂的身分上,我发现了一些我也不缺少成为这英雄的气质,就非常有兴味的研究这镖弩。先是听到有人从外面走过,很平常,以为这完全是不知节制吃多了一点的人物大便,可是到喊“打脱骡子”,我们忙随了那苗人到外面来,那苗火夫经营副耳根一掌,打得略略清醒了,他说“罗什长逃走了”。大家明白事情只是那逃兵又逃了,放了心,什么人说是“追去”许多人就想拿了枪向外走,还有些喝醉了酒的也偏左偏右拿了一把刺刀走下楼来了,另一种混乱又不成样子。

到后园去看,人是从土墙上爬过,还留下一些痕迹,毫无疑义人已向后山躲藏了。又不久,我们就分头拿了火把器械去后山追寻了。每一个草堆全用长矛搜索过了,每一株大树全有人爬上去找寻过了,还是没有那白脸长身材汉子的踪影。那营长,因为这犯人是已经判决,只因为缴枪的原故所以看管到本营的,即刻把赏号悬出了,捉到活的赏三百,找出死的赏两百,好像全为了这个赏格数目的原故,平时办公事具结造表册的师爷,也有拿了提灯同长矛四处找寻逃犯的,但无论如何搜索,显然那汉子已即刻离开这山中,走到别一处去了。

我们被分派每廿人一组,到各处马路上去拦阻这逃兵,因为算定了这汉子纵逃走也只能取那几条路到别处去,就把一百四十个人分配了七组去拦截这一个人。我同我们一班上的人派过名叫江口的一条小路上去,因种种推测这路是必然取的一条路。即刻预备了草鞋,背了枪弹,向指定地点出发,七路中我们算是第四路,今夜是再不能在新棉絮里睡觉了,即刻我们就在路上了。大家对于这件事感生那么兴味,是三百元一个数目罢了。我们是并没有觉得非把这汉子头颅切下不可的,我们同他无友谊也同时缺少仇怨。我们虽不能明白这汉子所取的方向,又不能明白这赏格究竟是不是一个实在数目,可是总以为若果逃兵由自己发现,当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一面是明白那汉子有脚镣系下面,纵走也去不很远,一面又是恃人多手中有武器可以制人死命,所以我们一点也不以为这是无意思而且危险的行为。

在路上想,三百元这样一个大数目,是一个兵士五年的饷份,一个火夫十年的口粮,气运一来,岂不是用枪刺那么随随便便一拟,或者向路旁草深处一探就可得到么?我们所有的人是全在这一个人身上做着好梦的。

只有今夜我才知道我们世界上同黑暗在一块的人事情。

十八

逃兵捉回来了,如所意料绕路,走的是第四路。但我们却与这运气无分,因为那人还比我们所猜想不胡涂,先是他想从江口过XX,到后好像有意要作成另外一些人,本应一直与我们碰头,却自说临时变计向大寨走了。这人是大寨那一路所捉回来的,比我们转来迟了四点钟,人捉回时浮肿的脸更加苍白,他仍然站到那坪中太阳下向阳取暖,脚镣已断了,据说是先在营中锤断用布片包好的。我们望他,他也望我们,大约也看出我们因他一走全个晚上狼狈的情形了,就在见连长时说很对不起连长同诸位兄弟。到后为营长审讯,又向营长道歉,说对不起营长。

营长说:“罗,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聪明,第二次总不会再同我见面了。”

那汉子想了一会,说:“这是一定的。”

营长说:“我本来想救你,所以答应缴枪,就不砍你的头。你真太聪明了,见我对你好,你就欢喜逃。你是逃过了,这是你欢喜的事,你大约不欢喜挨打,让我打你一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