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槌不坏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两千下也不至于。”
“打两千下,是呀,……”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在这闲话上随意能够提出一种大数目,且在这数目上得到一点仿佛是近于“银钱”“大麦的斛数”那种意味。他到后,就告给了主人,还只打“一下”,牛就不能行动自然了。主人还不相信,他才再来解释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却是后脚湾。本意是来借牛,结果还是说一阵空话了事。主人的牛虽不病可是无空闲,也正在各处设法借牛乘天气好赶天气。
迨到第三处熟人家就是牛伯以为最可靠的一家去时,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还没回来,问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麦子借了一只牛,连同家中一只牛在田中翻土,到晚还不能即回。
转到家中,牛伯把伙计的脚检察,又想解开药包看看,若不是因为小牛有主张,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来的药金又恐怕等于白费了。
各处皆无牛可借,自己的牛又实在不能作事,这汉子无法了,到夜里还走到附近庄子里去请帮工,用人力拖犁,说了很长的时候,才把人工约定。工人答应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两个人,加上自己,三个人的气力虽仍然不及一只牛;但总可以乘天气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兴兴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芦水酒,规规矩矩用着一个虽吃酒却不闹事的醉人体裁横睡到床上,根据了田已可以下种一个理由,就胡胡涂涂做了一晚发财的梦。半夜那伙计睡不着,以为主人必定还是会忽然把一个大头同灯盏从栅栏外伸进来,谁知到天亮了以后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还不曾醒。
三个人用两个人在前一个人在后耕了半天田,小牛却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它那情形正像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学的情形,望到其他学生背书,费大力气,自己才明白做学生真不容易。不过往日轮到它头上作的事,只要伤处一复元,也仍然是免不了的一件事。
在几个人合作耕田时,牛伯在后面推犁,见到伙计站在太阳下的寂寞,是曾说过“朋友你也来一角吧”那样话语的,若果这不是笑话,它绝不会推辞这个提议,但主人因为想起昨天放在医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制钱,所以不能不尽小牛玩了。
不过单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卧,毫无拘束在日光下享福,这小牛还是心里很难受的。因为两个工人在拉犁时,就一面谈到杀牛卖肉的事情,他们竟完全不为站在面前的小牛设想。他们说跛脚牛如何只适宜于吃肉的理由,又说牛皮制靴做皮箱的话。这些坏人且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风干以后容易煨烂,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带舒服。这些人口中说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在小牛听来是分不清楚的。它有点讨厌他们,尤其是其中一个年青一点的人,竟说“它的病莫非是假装”那些坏话,有破坏主人对牛友谊的阴谋,虽然主人不会为这话所动,可是这人坏处是无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当主人用灯照到它时,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释了自己的意思,它像是在诉说,“老爷,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钱雇来的两个工人打发去了吧。我听不惯他们的讥诮和侮辱。我愿意多花点气力把田地赶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好天气带来的好运气分给了一切人,你却独独无分。”
主人是懂这样意思的,因为他不久就对牛说话了,他说:
“朋友,是的,你会很快的就好了的,医生说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还是我们两个作配手好,我们赶快把那点地皮翻好,就下种。因为你的脚不方便,我请他们来帮忙,你瞧,我花了钱还只耕得一点点。他们那里有你的气力?他们做工的人,近来脾气全为一些人放纵坏了,一点旧道德也不用了,他们人做的事情当不到你牛一半,却问我要钱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别处去说,‘我今天为桑溪大牛伯把我当牛耕了一天田,因为吃饭的原故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现在腰也发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这话是免不了要说的,我是没有办法才要他们来帮忙的。”
它想说:“我愿意我明天就会好,因为我不欢喜那向你要钱要酒饭的汉子。他们的心术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它说先就很懂了,主人离开栅栏时就肯定而又大声说道:“我恨他们,一天花了我许多钱,还说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强盗!”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块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后的事,好天气还像是单因为牛伯一个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们大约再有两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为体恤到伙计的病脚不敢悭吝自己气力,小牛也因为顾虑到主人的原故,特别用力气只向前奔,他们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两倍还多。
于是乎,回到了家中,两位又有理由做那快乐幸福的梦了,牛伯为自己的梦也惊讶了,因为他梦到牛栏里有四只牛,有两只是花牛,生长得似乎比伙计更其体面,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走到栏边去看,且大声的告给“伙计”,说:
“朋友,你应当有伴才是事,我们到十二月再看。”
伙计想十二月还有些日子就点点头:“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荡里所有的牛全被衙门征发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正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顺眼无意中望到弃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后悔为什么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脚打断。
本篇发表于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从文。
我的教育
一
这是我住在一个地名槐化的小镇上的回想。我住在一个祠堂戏台的左厢楼上,一共是七十个人。
墙上全是膏药,就知道这地方也驻过军队。军队与膏药有分不开的理由,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们的队伍里,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爱在背上腿上贴一膏药,到另一时又把这膏药贴到墙壁上的。他们——尤其是有年纪一点的伙夫,常常挨打,或搬重东西跌磕了脚,闪扭了腰,所以膏药在他们更是少不了的东西了。
我们每两人共一床棉被,垫的是草,上面有盖的,下面有垫的,不湿不冷,有吃有喝,到这里来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满意,因为一切东西是团上供给的,铺板是新的,草是干净的,棉被是从人家乡下人自己床上取来的。
排长早晚各训话三次,他是早把这个体面的训话背熟了多日,当到司令检阅时也不至于出笑话的。排长训话有三点,说是应当记清:一,不许到外面调戏别人妇女,二,不许随便拿人东西,三,不许打架闹事。我早就把这个记熟了。至于他们,我不敢说,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处,用稻草熏,楼上的霉气居然没有了。
今天有人在墙罅里捡得三块钱,用红纸包好,不知谁人所放,得了钱不报告上去,被知道了,缴了钱,还按捺到阶前打了三十板。这人很该打,得了横财他就想隐瞒。排长说,这钱应当大家公分,是天所赐。钱少,不便分摊,所以晚上买了猪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气躺到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应当抖气吃得比别人更多。
军人讲服从,不服从就打,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精义。
有许多人是因为聪明,不容易使排长生气的。其实那有什么奇怪,常常同排长喝点酒,排长还好意思打人骂人吗?
因为熏房有恶气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我不知道凭什么理由我们会驻扎到这地方来。这里街只是一条,不是逢场日子连买汤圆也买不出。街上太肮脏了,打豆腐的铺子,臭水流满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许多肮脏灰色鸭子,就在这些泡沫里插进了它的淡红色长嘴,咂东西吃。全街只有一个药铺,两家南货铺。他们插国旗是欢迎我们的,国旗的马虎同中国任何地方一个样子。我们来清乡,先贴了半个月告示,再经过团上派人打锣通知,大家是知道清乡对他们有益了,所以才把国旗挂出。
我今天到街上时看到一个吹唢呐的人。他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取暖,吹他的唢呐,小孩子许多围到看。他的唢呐吹得不坏,很有功夫,我以为是讨钱的,觉得我有慷慨的必需了,丢了点钱,大家笑了。原来是他在那里引小孩子们,并不要钱。不要钱了我看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还久。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像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许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壮。
街上冷静了,幸好,打听得出有酒喝,逢场或者好一点。我们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场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里外来的肉。
三
排长头一天说,军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点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罚跪,一共跪了十九个,一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点钟,太阳照到这些的阔肩背,很可笑。排长看到了这一群矮子也笑。跪够了到吃饭时大家又吃饭。
我们大约还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为还没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么办?打霜了,很像十月天气,穿了我们的新棉军服,到后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后山才知道这地方不错,地方人家少,田亩多,无怪乎有匪,不过我们还是不见土匪的,大约他们听说开来的军队很多,枪上刺刀放光,吓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过一阵我们会排队到各处打土匪的,那自然是有很趣味的一件事,碰不到匪,总可以碰到团总,团总是专为办军队招待才要的。
到溪边,见到有一个人钓鱼,问他一天钓多少,他笑。又问他,才明白他是没有事做钓鱼玩的,因为一天鱼不上钓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鱼不上钓。想不到是这乡里还有这种潇洒的人。我也就想钓鱼。
早上这地方空气新鲜。
回到营里,吃过早饭,无事做了,班长说,天气好,我们擦枪。大家就把枪从架上取下,下机柄,旋螺丝钉,拿了枪筒,穿过系有布片的绳子,拖来拖去,我的枪是因为我担心那来复线会为我拖融,所以只擦机柄同刺刀的。我们这半年来打枪的机会实在比擦枪机会还少。我们所领来的枪械好像只是为擦得发亮一件事。
在太阳下擦枪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阳越来越可爱了。
有些人还在太阳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随便。
因为擦枪,有人就问排长:“大人,什么时候我们去打土匪?”排长笑,他说:“好像近来这地方是没有土匪。”
如果是没有土匪,驻到这地方过一个冬天,可真使人骂娘了。我们是预备来实习在XX所学的“散开”,“卧下”,“预备放”,“冲锋”,种种事情的。没有土匪同什么人去实习这件事?
四
今天逢场。想不到这地方也会这样热闹。
我们有肉吃,用开差时从军需处领下的洋磁小碗,舀汤喝,我们全到了张口大笑的时代了。
早上有训话,告我们不许拿人家东西不把钱,不听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训话一毕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一个数目,很守规矩。记到这训话轻轻的骂娘的也有人,但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记“五百”那数目,不敢生事,不过,见到东西,要买了,他们总只要一半价钱,因为“五百”,摇头不答应,到后送同样价钱却得了一倍东西,这个事情责任可不在兵士了。
场上各样东西全有买卖,布匹,牛羊肉,油盐杂货,嘉湖细点,红绒绳子,假宝石镯,全都不缺少。又有卖狗肉的,成腿卖,价钱比XX贱许多。我们各人买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处看热闹。
这地方鸡种极好,兵士们都买鸡喂养,作斗鸡,又买母鸡,预备生蛋孵雏。
逢场药铺生意也忙了,我站到那药铺门前看了半天,捡药的人真不少。这铺子一见我们站到门前,就问我要膏药不要,有新摊的奉送。他以为凡是兵士腿上全应贴一张膏药,一点不明白什么人才用得着那方块东西。
在场上随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肿高,长眉毛白脸,看了使人舒服。
好像也有人乘到逢场摆赌的,因为恐怕司令部官长在那里,所以不敢去看。到夜里,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处包办抽税,一张三串,一共是得钱四十余串补充营摊分了九串,钱不多,分下来不成数目,仍然不分,留到下场买肉吃。
五
不逢场,街上是不值得来去了。
在厢楼上白天睡觉的人很多。
我不出门,就到戏台前去同人数木雕浮刻故事,到后借司务长的笔画了一张赵子龙单骑救主的画,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气,我把它贴到墙上,被他们见了,大家都请我画一张。我对这件事自然从不推辞,一张包片糖的粗草纸,我也能够画出一张张飞的脸。
这祠堂里他们都说有鬼。他们又说鬼是怎样多,照规矩在某处某处都有,不过这些人没有话说,所以找出这些来说说罢了。我们中间是没有一个人怕鬼的,许多人吃过人肝人心,当菜炒加辣子下酒,我虽然只有资格知道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们这样的人那里还有怕鬼的闲心?但因为火夫同吹喇叭的号兵爱听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谈鬼。
住到这祠堂里几天来我们的事可以列表记下:一,点名(不到则罚跪),二,吃饭(菜蔬以辣椒为主体),三,擦枪,唱军歌,四,各处地方去玩,撞一点小小乱子(譬如打别人的狗一阵,撵别人的鸡一阵)。这日子将过下去有多久,我们中间是无一个人明白的。我们来到这里究竟还要做些什么事,也无一个人明白的。因为我想明白这事,就同到几个人去问军法长,军法长也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什么是清乡呢?我只会审案,用大板子追取口供。”这军法长是我们顶熟的人了,他就只能告我们这一点事情。
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像在XX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伙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伙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送土匪是已为我们知道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爬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了,军法官也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为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