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面头痛一面还在这里写字的。这里所有的是产生一块钱两块钱一千字的一支笔,与那不值价的头脑,单是流点汗算什么事。我不能因为头痛就放手的。应当睡也不许睡。家中人的疾病何尝不是应当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的事?我这时向谁去说这是“应当?”没有文章寄去,谁能有这种胆量先尽我拿三十五十稿费没有?我可以凭信用或其他向谁告贷一个钱没有?若有三百块钱就可以把我的一家从苦楚中救出,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凭空写出三十万字文章?我是真也应当这样设法把家中病人处置一下的,其他应当的事还更多,这时只是头痛是我所有的财产。要我再写下去我看到的是一把壶,这壶若是可当一点钱,我已早拿到了当铺估价了。我用手抹头手上就是汗。走动时则地板轧轧作响。远处是有法国兵吹喇叭。整个的无聊。艺术离别人若是一丈远近,这时与我大约相去十丈了。
先生,可是我不忘记你的大方的嘱咐。你告我是可以一块到两块钱一千字,且告我在月底将这通讯付排。你的话,说得那样诚恳,我如何好意思卸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只有你们是使我可以生活的,我怎么好意思借头痛把工作放下。你说的,有人也欢喜读我的文章,这事是不是真我可不能过问。我并不是为他们欢喜而写的,却是为你们的要不要而写的。这当然是真话。你们不是很有理由把我的稿费还缩少到五毛钱一千字吗?你们自然是太对我要好了。我并不是不明白。先生,我说我是太明白一切了,所以我说的话反而暖昧,有时还容易得到误解。似乎我是在此一面涌着悲愤一面发着狂呓。若果你们在广告上说我疯狂,对于书籍的销路可以得到一点影响,你们就这样办去,我既然不能否认我非得你们的稿费不行,自然也不能否认我是疯狂的。凡是于你们方面有利益的事,我想凡是中国此时的穷作者,都得无条件承认。我不敢承认的只是我的“天才,”然而当一个出版人同买书人谈到我“天才”时,他在那里计划赚钱的事,我仍然只好不作一声默然走去。
我这时用拳打我自己的头。这不高明的头脑,别的一事不能作,只能写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己的事情,是引起了我的愤恨的。我想到你说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无论如何我将写足一万字。停了又写,写了又停,字还不到一半,我仍然还不放手。我又看看周围一切,发现了新的事情了。我的家中人在谈话了。那上年纪人笑了,因为妹无意中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她们欢喜到比得宝物还欢喜。人穷了就是这样小气。我告给你们这小气处,大约是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以便拿来作嘲笑我这一家生活的张本的。我看过那票子,是中国银行的东西,我的欢喜并不比家中老幼为小。我是变成于金钱更小气了的一个人,连自己也是莫明其妙,忽然非常悭吝了。一块钱!那怕是五角,也总不坏!我常常因为图省俭到处都是走路去的。我的哥更俭得可笑可怜,他从虹口到法租界,也走路。在另一时这个人却有名的豪放,作一张画得一百块钱不能留到第二天,但是,这是过去了,别人是只能见到他那小气的。未来是使我们一家全知道得靠我写一块钱一千字的通讯,而这通讯的一千字至少还得流五十滴血,作着用血换钱的交易,全家那么小气,不为无因了。连做梦,我是也很少梦到身边有四十块钱的积蓄那样的事,这样的我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出天才,真为那些对我怀了好感的人奇怪!天才应当这样子吗?谁也恐怕不能轻于承认!很对不起,我疑心到天才只是值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一个题目罢了。
……
耽搁了一天。头痛到不能支持,所以睡了。天气热,睡到床上流汗。听那有年纪的继续的作咳,我想爬起到一个书店去借一点钱买一瓶药,也做不到。我不会把等候我的稿件付排这一件事忘却。我又勉强起来写了。但一个字却写不出。我就是糊糊涂涂地把日子度过一天了。
今天又是早上了。我不见到墙上的日头,因为没有日头。感谢天,这样知趣,也让我一家人稍稍能吐一口气。我同时还得感谢隔壁的一个木匠,若不是他那么用力的捶打板壁,我不会头脑发胀,也不会就想起这未完工的通讯了。
我说什么呢?天气好了一点。咳嗽的躺到床上迷了。眼睛肿的人还不醒。我的妹上学去了。我坐到这桌边。今天是二十八。这“天才”想起过三天以后的房租,莫可奈何的叹着气。我是没有方法可以把日子挽留的。日子来了,恐慌也来了,饥饿也来了,而病,却并不匆促想离开这一家。夜里听到咳嗽的人喉中发喘。曾悄悄爬起来披衣走到凉台上去看天色。满天全是星,胡同上灯光白白的照着成方格三合土的地面,一些小虫绕了灯来去飞。在那种时候我像悟了一点什么。我一时并不进房。我伏到石栏杆上揣想另一个窗里另一人家的事。大致世界上人是有十分之九入梦了。这时在什么地方总还应当有一些人做着事情。我不知工厂中夜班是如何忙碌,但我想得到总还有些小房子里的学徒在一旁打盹一旁做事的。譬如铜匠,成衣人,印刷工人,他们大致是虽同我一样无从上床得到好睡,却忙碌到连想想自己是怎样一种生活也缺少空暇的。
这些东西,身上是那么肮脏,走近人身边总就有一种极难闻的气味,半月不洗一次脸,手上全是油腻同铁锈,头脑又是那么蠢到无以复加,不单是不能说一句精致的话,连一句平常话也呐呐说不出口,这也可以算做人吗?见了这些人我是不能不生气的。就是想想,我也不能制止我这愤恨。一样的用血同肉做成的身体,为什么就蠢到这种样子了?……可是,我是不能再想了,我返到房中睡了。睡不着,我就听在另一房中我母亲的艰难呼吸,这声音完全像扯炉。我似乎是经过一点钟才睡去。
今天好了。天气不热。我说过这话两次了,大约还要说几次。一个天才的唠叨当然不是坏事。实际呢,你是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我才这样把这通讯续下,到你们够用的字数为止。天气不好就得腐烂发臭,生蛆,全是可厌的事情,你们不止不愿意见,还不愿意提。可是我不想天气怎么行?我的一个兄弟这时正在湖北响枪炮的地方,他在革命,帮他们打仗,他学得是那一门手艺,会管理机关枪。这时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腐烂自己腐烂别人。他来信说是无聊。我是说,无聊也就这样下去吧,武装同志!在这里的我,不也正是作着腐烂自己同别人灵魂的事业么?除了疾病找得了些什么?我在春夏秋冬四季用得着一天的日子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我能用春天或秋天好好的笑过一阵没有?我仿佛嗅得出我已经腐烂了的灵魂的气味,我说的话便等于作恶心与打嗝。我这时是在同谁作战?谁是我的敌人?生活打着我的右颊,我又用手拍打我自己的左脸,我就为这意义把这通讯写下来了。天气热了,我得流汗做事,哥哥得流汗作画,母亲得流汗咳嗽,我的妹得流汗到织袜学校去实习。我大约还得等待自己的妹把第一双袜子打成才能换脚上的袜下水。我这样说你们若认为与天才的话有所冲突,你们还是勾掉吧,不过无论如何我一面力避与你们所谓“政府抵触,”一面我是要想到“腐烂”“发臭”“生蛆”那些事上的。
……
又是一天,昨天写上那一点点就算了。昨天因为没有米了,没有烧饭的炭了,走到四马路一个主顾处去拿一点钱。信是四天以前送去,说过请他让我拿捌十块钱,像做好事,这个钱许我月底得到。办事人说不行。经理有话,说其他有人一个钱还不拿,这大约也应当是事实。据说这经理是只拿三十块钱月薪的,三十块这个数目还不够他打发汽车夫。经理是这样一种阔人,不消说认为不能拿钱给我是有理由了。所谓别人不拿钱的别人者,莫不身充教授院长,把我与教授院长同科,即饿死,也像应当的事了。告他们说这可不行,今天没有钱,就得挨饿,无论如何容忍,我也办不到空了肚子来等候同情的。并且挨饿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家中人虽病,还不成仙,饭是要吃的。这样那样说了还是不行。我呆站在那卖书地方有一点钟到一点半钟。看到人来买书,还有买我那些书的,他们从皮包里把钱掏出,这钱随即到了书店的柜台上去。大约因为我衣服穿得比这些十六块钱一月的人还不体面的原故,买书人还以为我是本店徒弟,要我取书目给他们看。这些呆子!他们以为做一个上等人是穿几件好看衣裳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来到这些地方花三块五块钱,买一包为油墨所脏污的字纸,拿回寄宿舍去一读,就变了满肚知识,从此可以穿衣吃饭,到老无忧。舍得花钱的多读几本书的说不定还时时刻刻皆得到一种自足。所谓精神充实,所谓头脑健康,就算不是呆到无以复加的谎话。一些人买书,一些人赚钱,另一些人在旁边肚中空虚,所谓新文学运动扩张,意思就是把这关系更显明的继续维持而已。到后我自然是走出书店大门了。空手而来还得空手而去。我走出了大门就坐到那门前石磴上,像一个买小书的人的姿势坐下来望街。为什么这样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是故意。凡是于书店有妨害的事我决不作,我不能尽他们叫一个警察把我当癫子赶走的。可是,我那时不坐下不行。从法租界走到望平街,我已经走倦了。我还在书铺站了一点钟。昨天又还流血。我只有在那门前稍稍休息。先生,我在那里是见到不止一个百个年青人到这里来买书!他们至少也有十分之九的人见到过我。但他们不打量这里颓然坐到近于街旁的石磴上的一个人,就是你们所时时不吝惜齿牙称许的天才!有些人望我一眼,有些人望了我一眼还望第二眼,我不敢对他们笑,因为这个时候笑或哭都有让人疑我为发疯理由,把我拉到衙门去拘留的。大致我应当也坐了一点钟。先生,这个话是很可以相信的,我坐过一点钟,坐到使书店中人看来不好意思,一面怕妨碍了他们的营业,有一个熟人出来了。他告我这事情明天再来看看或者有结果,他们以为我是同他们生气,所以坐到大门前不走。这真怪事,我再不走可不行了。我走四马路过东新桥,路上有些地方已有灯放黄光,夜了。还不能走到家我的鼻子又破了。
今天是三十了。天气是使一家人又得流汗的天气。昨晚上幸得同住胡先生借了一块七毛钱。今早上,那上年纪的好人,悄悄的把所有头上的押发同妹的戒子,要娘姨拿去当了十块钱,直到把钱拿回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上已换了那玉簪。那好人还安慰我说这总又可对付一阵,只要对付得下,或者仍然有救。这个话要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我这几天来的颓唐,怎样给了一家人的悒郁。先生,我虽然对一切不高兴,今天还是坐到现在写你答应我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有钱吃饭了,钱多一点我们还得吃一点药,这自然于我一家人是极其相宜。我得像你们所说的“刻苦努力”,成为“大家。”“大家”对我没有用处是极显明的事,只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写得再好一点时,销路不坏,你们不愿意我饿死,出于良心做好事的机会将多一点。先生,我说这些话时我是自己看了又看,看不出我有一丝一厘牢骚的。我心很平静。我不是生气的时候。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话。我的野心建筑在生活的必需上面,在过去另外许多事上你们都可以看得出。我把我想到的话都说到,这是因为你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才有这样大胆。一个天才,据说大胆是不可少的事,但我的大胆给我的教训是各处碰壁,许多地方先是要天才帮忙,到后感到难于对付,所以完全拒绝了。我如今只是大胆的照你们吩咐行事。你看,这里不是已经将近有一万字的地位了么?凡是名人他不会有一个字表示自己无用,他们对于如何防备落人把柄处,比如何真实从事于艺术还用心。我这一万字,却说了什么话!我就是那么生活下来的一个人。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以及我对于艺术的见解就只是如此如此。“一个天才,”你们居然这样慷慨在每一次信上每一次介绍上都那么说,如果天才还得另外做一些平常人不能做的事,譬如向你们用韵语恭维,颂祝你们健康一类事,大致这天才也不会摇头推辞的。
先生,虽然你答应过我,数这通讯的字数是空格也可以在内,这里已经是一万字了,但我得再写点,作为“补水。”我不是说笑话,这虽不是你们的利益,我仍然不好意思不多写一点。横顺在你们看来,我的文章是那么容易生产,那么不知节制,多写并不像难事。多写了鼻子又得流血是真事,可是不流血就拿钱,也像太不成话了。我是很明白有些人你们就看到他流血也不能把两块钱一千字这样大价钱给他的。我说我今日还得到那个书店去,或者还得站一点钟,坐一点钟。在这通信发表以前,我是有权利可以坐到那书铺门前看街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书铺中人则大家见到这样子还正好笑。到这通讯一发表,我恐怕不能再到那地方去了。他们可以赶我,或叫巡捕抓我。他们乘此更一钱不给,我无法同谁争持。
今天似乎格外热,你们想,我老远走去,到了那里,很可怜同他们说一些好话,请他们打一个电话同那身在大洋行里办事的经理说说,回头就站到那地方候信,再过一会,消息渺然,无法了,我就坐到那书铺门前阶石上仰望过路人的上身,或俛视在水泥道上走动的人,车,马的脚。这天才的行为我想当然可以给一些上等人开心。为了不甚相信,为了好奇,为了自己太与此等生活离远,必定有些人来买你们杂志以后还走到上海四马路去看热闹在人丛中去发现这一类事。先生,我是不是因这些还应故意到马路上去闲荡一礼拜?夜里听到咳嗽的咳嗽,呻唤的呻唤,我无权利安睡一个时刻。我是家长,无从偷懒。夜里既不能睡,这是可不济了。我一面想到这生意是难得的一次,疏忽了以后生活即成为一大问题,笔一提起可仍然又放下了。我的头为“流血”“失眠”“着急”等等闹空了。悄然的死去在我应当是一种幸福。我不厌世,不至于为一切所加于我头上的小小不幸作童养媳受屈以后的自杀。我一切看得分明。我愿意死了,只是疲倦。眼倦了,口倦了,手也倦了。思想更倦于集中某一件事。先生,你可以告我,如何于你们社里有利益,我试来照办,因为独你能答应给我那么通融,出大的价钱却买不挑选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