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谢丽娜倒了杯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把水温调到适中。再拿出两粒药丸,刚从立康大药房买来的消炎止痛药。谢丽娜让刘丙坤把嘴张开,刘丙坤很听话,乖乖地仰起头大张着嘴。
是有些伤,谢丽娜看看里面说,不过不要紧,吃过药就好了。
把药丢进嘴里,刘丙坤顺从地吞咽着。吞咽这种药片,刘丙坤不觉着费劲。
看来昨天晚上是太过火了,谢丽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老人身上撒气。她那么凶猛也于事无补,事实上她比谁都知道刘丙坤一到那个点就会咳嗽。他不是故意的,没有恶意。没人阻止得了他。谢丽娜过后无法理解,并为此而感到恐惧的事情,是她自己的反应。她压不住自己,老想发火,想发泄。总想找到出口,爆发一下。心里面按捺着些怪兽一样的东西,也说不清楚。嗨,都怪晃晃馆,这日子过得,你总想发狂!
谢丽娜走进去,把刘丙坤床头柜上的止咳糖浆一古脑儿全扫进垃圾桶。再不让你喝这些,你要咳你就咳吧。
刘丙坤把假牙塞进嘴里,他看上去安详,脸颊上也不再鼓着包。他相信谢丽娜说的话,一吃药就能好。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说好多了,不疼。因为装上假牙的缘故,刘丙坤发音没有障碍,话语清晰。他并不怨恨谢丽娜,和解就在这个客厅里达成了。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水呢?刘丙坤没人的时候就会和谢丽娜絮絮叨叨,揪着一件事他就老说个不停。谢丽娜做家务事,或是看电视,从来不搭腔。有时她想,就着刘丙坤的唠叨,她没准还能打个盹。说不定疲惫时她还真打过,刘丙坤颠来倒去的啰嗦让人睡意迷蒙。
你扎得我疼,我也没眼泪水。我想哭,眼睛却是干的。你拿针扎吧,估计在我眼睛里你拿针扎,也扎不出眼泪水。刘丙坤在说昨天晚上的事,也在说假想中的事,这些他全扯在一起,分不开。你拿针可以在我眼里扎出血,却扎不出眼泪水。刘丙坤说我眼睛是干的,跟石头一样。
上午一般没人打麻将,那些泡晃晃馆的人都是夜猫子,夜里睡得晚,早上起来时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当然,有些晃晃馆上午也打,那是些人气比较旺的地方,比如肖如意那里。人们没什么事,哪怕不打牌,也会聚到那儿去说长道短,议论牌桌上或牌桌以外的事。但谢丽娜这儿没有,上午是她清理房间和打扫卫生的时间。她仔细擦拭着麻将机和凳子。
香味炖出来了,刘丙坤说,他的嗅觉还行。在他不停地叙述眼泪水的间隙,他还能捕捉到厨房里飘逸出的香味。是猪排骨,嘿嘿,依依喜欢。
在一张自动麻将机的绿色台面上,有一口痰迹。谢丽娜用湿抹布擦着,她恶心,很想呕吐。那一定是散场之后谁有意吐上去的,谁呢?谢丽娜想到了王东财,他昨天输了钱嘛,但也可能是别人,谁都做得出来。谢丽娜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人在凳子上搁置剃须刀片,回形曲针,或大头针。还有人在谢丽娜的枕头下面塞淫秽图片和避孕套。谢丽娜的家现在是晃晃馆,一公共场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卧室里都搁着麻将机,谁要塞那些东西都很方便。打扫卫生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会经常让她心里添堵。
张局给谢丽娜打来电话,说他下午来不了,他打着哈哈说请个假。
谢丽娜突然觉得委屈,有种很无助的感觉。她预感到晃晃馆很有可能会开不下去,肖如意将把她仅有的赌客也给搂过去。会的,那些人有奶就是娘,有饭吃为什么不去?只有张局们毕竟有些身份,大概不会去。如果他再有事不能来,这麻将班子还怎么凑啊?
你那事重要吗张局?谢丽娜说,今天我特别需要你来。
需要我吗?张局还在打哈哈,这听着像是玩笑话,两年来张局一直在以玩笑话旁敲侧击。谢丽娜不是听不明白。
需要,谢丽娜回答得很软弱。
你可得记住啊,记住你说过需要我。张局的声音洪亮悦耳,仍然像是在做报告。做过干部的人物就是不一样,说话咋咋呼呼。可是我今天真有事。手机里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路上行人的喧嚣声。这事我不出面不行,我得去派出所,还要去城建局。唉,以前的关系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不要我和你说说这事?反正我在街边等车有的是时间。
张局现在一和谢丽娜通电话就说个没完,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人可以说话。在位时,张局和一个女人好过,那女人也姓张,和谢丽娜是姐妹,两人同是张局的下属,局下面的二级单位,一家公司。张云云人长得好,酒量也大。张局下来检查工作时,公司的头儿有时会把张云云和谢丽娜叫着一起陪酒。张云云很尽力,谢丽娜发现她醉过几次,她吐,还腹泻,弄脏过好几条裙子。他们是因为这个好上的吗?谢丽娜想不明白。但他们的奸情却是半公开化,局系统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张云云的老公是个退伍军人,开出租车。曾司机听说这事后,袖筒里装着支扳手,直接来局里找张局算账。还好,张局的秘书小李机灵,他对曾司机的文化背景和脾性早有耳闻,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弄不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世上,唯一能降得住曾司机的人,也只有张云云。于是,小李赶紧给张云云打了电话,让她火速来救张局。为拖延时间,小李在十五分钟里先后给曾司机倒了五杯水,据说曾司机全都一饮而尽。曾司机肯定想要小李离开,却又想不出办法来支走这个人。曾司机木讷,笨口拙舌,对什么事都只会等待。十五分钟后,张云云匆匆赶到。他们夫妻俩和张局关在屋子里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密谈的内容,总之,谈话结束后,曾司机平静而欢欣地离开了。
那之后,张局设立了机关食堂,并特地聘请曾司机来管事。机关里的来往应酬本来就多,老在外面吃喝费用很大。建立食堂有效地节约了行政成本,张局经常作为经验提到此事。一年后食堂新做了房子,还扩大业务对外营业,变身为鑫鑫招待所。曾司机顺势做了所长。张局退下不久,招待所所处地段直线升值,张云云和谢丽娜的公司面临改制,两人同时下岗。张云云夫妻联手,共同成为鑫鑫招待所的老板。没想到张云云给自己预留了这么好的后路,她到底是太有心计呢,还是仅仅运气好?谢丽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不管怎么说,张云云和张局上过床,这尽人皆知。但看上去血性,或是杀人不眨眼的曾司机,却能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故意装糊涂,还是被张云云施了魔法而完全信任她?更有意思的是,张局一退张云云就和他断了。这还是张云云亲口告诉她的,谢丽娜相信她不会说假话,就像当初相信她和张局好上一样。
当然,还有另一个没想到,另一个让谢丽娜目瞪口呆的事实是,张云云和张局断了后,曾司机却反过来和他好上了。曾司机口口声声称张局老领导,很有些感恩戴德的意思。张局离任后没车坐,需要用车时大都是曾司机在派,有时他还亲自给张局开车。现在张局在街边等车,一定是在等曾司机。
曾司机的车还没来吗?谢丽娜问。
没呢,张局说,曾司机昨天和张云云去了武汉,说是要洗下车,还要加油,让我等着呢。我和你说说这事行吗?这事很棘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
一大早晨,张兴旺就来找张局。张兴旺是个鱼贩子,十多年前在河边做了两间平房。当年做的时候还很荒僻,也没花几个钱,就为了方便从打鱼人手上贩鱼。这几年的房地产开发都在往水边靠,都想亲水嘛。一个高档小区将在河边建成,张兴旺的房子也被规划了。许多建筑已拆除,只有张兴旺没拆。他并非不愿拆,贩鱼人张兴旺想这也许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机会,他必须索要高额补偿金。他像贩鱼一样讨价还价,软磨硬泡。一来二往,张兴旺便成了钉子户,工作怎么也做不下来。开发商说过好话,也威胁过他,张兴旺就是不听。他想我的房子不拆,你就不能平整地基。但是昨天晚上,张兴旺回老家去了,早晨一来却发现他的房子不见了,他住的地方被夷为平地。推土机把他住了十几年的平房给推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张兴旺哭哭啼啼地来找张局为他讨说法。
张局说他早退了,管不动事。张兴旺却还是赖着他,他说在城里实在也没个依靠。张兴旺来自张局祖居的那个村子,是他的远房侄儿,也还算共着祖先。这些年清明祭祖越弄越红火,张局有时会和张兴旺去祭拜同一座祖坟。很不起眼的小土包野草萋萋,每到那一天都会有浩浩荡荡的张姓子孙烧香叩首。张兴旺排在张局的后面又后面,同样撅着屁股,把头抵到地上。有一年清明,烧过香后,张局还去张兴旺家吃过饭。张兴旺激动得手舞足蹈,如果不是清明祭祖,怎么也请不到张局,他老婆为此专门做了好几盆鱼。
你说这事,我能不管么?张局说。
可是你不来,我这晃晃馆可能要唱空城计了。
谢丽娜的担心将变成事实,她预见到了后面的结果。事实是作为女人,她的悲伤将没有尽头。谢丽娜容貌姣好,这是指她的青春时期,现在她也已徐娘半老。她出生于县城,在一条又老又旧的小巷子里长大。那条巷子里有炸油条的早点铺,她童年时还常常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疯子。疯子长寿,好多年都游荡在巷子里,直到某一个冬夜,她死在早点铺尚有余温的火炉旁。谢丽娜生在一个很平常的家庭,一个好人家,有很严的家教。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既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有点像是打杂的,统计啊记账什么的。也算是财务人员,隶属于财务科。她不声不响,遇事从不与人计较。
这种品性在家里也是一样。二十三岁她和刘立秋结婚,刘立秋生在乡下,经过苦读才考上师范,在一所初中教书。一个男人教着初中已经够窝囊了,他还老实。按理说谢丽娜嫁着这样的人应该没有风险,她正是这么想的,夫妻间从不相互提防。她想可能一直要到老死,他们家里也不会有故事。她相信刘立秋,家里的钱由谢丽娜管着,她近乎苛刻地积攒和存下每一分钱,并在房价大涨之前买下了桂园小区的一套房子。事后刘立秋非常赞赏谢丽娜的明智和果断。当然,他们也还是卖掉了乡下的老宅子。皮影老人刘丙坤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愿意进城来。在刘立秋的前面,刘丙坤还有三个女儿,她们都指望不上,全嫁给了农民。刘丙坤答应卖掉老宅子,几乎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从没想过若是儿子或儿媳妇不孝,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将怎么办。他曾经梦想刘立秋能转到行政上去,做一名干部。在他有限的视野里,许多干部都曾做过教师。刘丙坤的这一梦想由遥遥无期到梦灭心碎,他好多年都在用空想折磨自己。
建立在刘立秋身上的信心,最终让谢丽娜无比绝望。事件没有先兆,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或是虚张声势的谣言。但它真实地发生了。而且刘立秋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又极为幼稚,简单点说吧,他失踪了。刘依依读初中的时候,她的父亲失踪了。他没有写纸条,没有留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在单位里办个什么手续,他就这么消失了。
公安局也没找着他,据说公安局每年都有好多找不着的人。
一年后谢丽娜也下岗了,她要维持这个家,还要担心刘立秋的生死去向。
后来,当谢丽娜弄清所有事情的原委,好多个夜晚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还在公司上班时,公司的头儿,姓肖的经理也曾挑逗过她。肖经理是公司法人,改制后肖经理有了一家私人公司,那基本上是以前公司的班底。谢丽娜为什么没有动心呢?如果是张云云处在当时的处境,她会怎么做?仔细想想张云云,她的智慧让谢丽娜折服。
到了十二点,刘依依还没回,按常规她要到十二点半才能回家。猪排骨汤已经炖好了,等依依回来再热一下。谢丽娜在电饭煲里蒸上饭。她看了看墙面上的钟,按照林林早上所说,这时肖如意的晃晃馆已经开饭。林林说肖如意见人就请,她把中餐的时间定在十二点。
肖如意住十九栋,谢丽娜住二栋。每到中午,肖如意除了打电话广邀赌客,还不停地在小区林荫路上走来走去,那是小区里的中轴线,肖如意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热情地请他们去玩。有人跟她走她高兴,没人跟她走她也不难堪,不生气。她那样子就像是在公路边上开了小餐馆,每一个过路人都被她当成了司机要拉一下。谢丽娜没那么脸皮厚,她还是会脸红。但是今天谢丽娜也来到了林荫路上,她想看看肖如意的表演。
肖如意洋洋得意,摇动着手臂,吆喝着说吃饭喽,吃饭喽,晃晃馆免费送餐啊。不限人不限数,来者有份。
一些人迟疑下脚步,又接着走开了。更多的人跟着肖如意,他们嬉笑着涌入十九栋。
看到谢丽娜,肖如意有片刻的停顿,很快又嚷起来,吃饭喽,吃饭喽。
谢丽娜脸在发烧,她控制着自己,假装要去哪儿,或是找人。她在林荫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还在花坛边站着歇了几次。
她看到肖如意那儿黑鸦鸦一片人头,大家吃着,说笑着。那景象就像是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或是某一家正在办丧事,人们聚在一起吃“钢丝饭”。绝大多数是熟面孔,喜欢玩的人谢丽娜还是分得出来。很显然也还是有一些陌生人,大概是慕名而来。还有几个是老在谢丽娜那儿玩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曾在谢丽娜面前说过肖如意的坏话。此时他们却端着肖如意的饭碗,故意不和谢丽娜的目光哪怕是对视一下。他们不会因为背叛而觉着羞愧吧?估计他们不会这么想。肖如意的家人在往他们的碗里夹菜,可能是特地做给谢丽娜看,这里面当然有挑衅的意味。
看到他们,谢丽娜坚信她的晃晃馆不会来人。晃晃馆一天不开张,两天不开张,次数一多这家晃晃馆就死了。谢丽娜为此而恐慌。在那些人中,她还看到了王东财。王东财昨天还无耻地借过她一千块钱,现在居然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