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简直会要了大哥的命。他怎么会受得了呢?我那时候和他在一个大劳改农场里,偶尔会有见面的机会。我劝过他,不如做了你们,秘密地做了你们。在外地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就做了。从此也就少了一块心病。
他当着你的面说,说想做了我们?
当着我的面说。
但大哥不允许。他说是为了孩子。我总觉得孩子是借口。做你们我们又不会做孩子。孩子当然是要留下来的。我那时就发现大哥的心肠变软了。唉!说不定他会给毁在这上面。
在里面,大哥从那以后表现得特别积极。他熟悉监狱里面的规则,甚至还有一些小窍门。知道怎样积极才能有最好的效果。
他总是拣重活做,从不偷懒。在人面前他沉默寡言。而在背地里,他在写日记,记下他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至于这些日记,总有一天他会交到管教干警的手上。除了日记,他还定期写“思想汇报”,充分表达他的悔改之意。他在进步。这是管教干警们的话。他们把大哥的“思想汇报”和日记当成范文,向犯人们宣读,并摘抄在黑板报上。大哥正在和他罪恶的过去告别。他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有逐步被“改造”过来的迹象。
大哥成了典型,劳改农场里的典型。空闲时,他任劳任怨地打扫公共卫生,冲洗厕所。他弯着腰,刷洗并擦拭厕所里的每一处秽物和粪便。大哥做的这些事犯人们看见了,管教干警们也看见了。他不是做一天两天,而是天天如此。
他还主动去找干警们“聊天”。这同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马虎不得。他赞美干警们对他的“管教”,表示在里面他很受“锻炼”。他流着泪说,将来出去后,他会“留恋”这里的。这里多好啊。但同时,大哥又巧妙地表达了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所以,大哥能得到减刑。他付出了,付出了那么多。这是他该得到的。对大哥来说,它甚至还不仅仅是付出。它还意味着屈辱。
他说,都是为了那个女人,我才这样委屈自己。
我的刑期短一些,出来得也早些。其实我去年就出来啦。我一直按兵不动,并经常去探视大哥。现在好啦。大哥也快出来和我们会合了。
叔叔洋洋得意的样子,让我难受。
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叔叔说。你是大哥喜欢的女人,是我们的嫂子。这一点没办法。我可以肯定没人能害你。至于那个人,嘿嘿!谁也不能保证。
我们都已经隐忍了十年。我们忍耐的时间太长啦。
我怕他们真对你下手。我低三下四地乞求他,乞求叔叔。我说,你们不要碰他。只要你们一碰他,我什么也不管,我会自己结果我自己的。
难得你这么说。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就是这么想的。宫小玲试着笑了笑。
你不要吓唬我们。我们见过的事可多了。
不是吓唬。我再一次乞求叔叔。真的,你们不要碰他,武湖生。他是个好人。
好人,你跟我们说好人?
他对我好。再没有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了。我们两人是患难之交。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有今天。冬冬也不会有今天。整整十年,我们在一起。
你和他说这些?
说了,我都说了。
那有什么用呢?
我就要告诉他。从我们如何相遇说起,一直说下来。这些年你吃过多少苦头。我们容易吗?我们从每一分钱开始积累。终于到现在我们也有了一份自己的产业。我们很知足。你就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普通人,也不过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乞求我也没用。
那好,那就请你转告你大哥吧。告诉林霄汉,就说我求他啦。他有那么多兄弟。等他出来了,兄弟们是不会让他缺女人的。而我,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老了,不再是过去的宫小玲啦。你也见过我了,你可以做证。请你就这么告诉他,好吗?
你不要求他。武湖生说。
我求他有什么错?
你没错,可是你不要求他。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没别的。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了,你说的话我都告诉大哥了。叔叔说,你这是在为难大哥。大哥想了很长时间。后来大哥说,只要你能回到他身边,那个人就算了。
你第一次来海南就是这么说的。我还记得,你说只要我回到林霄汉身边,别的事就算啦。
我这么说了吗?可我告诉大哥后,你们的事我都说了。他还是这么说的。照我看来,大哥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你还要怎样呢?
我不能回去。
那就不光是武湖生,还有你。没人能救你们。
我看着叔叔脸上的刀疤,它像是一块被削掉的树皮。
宁愿死,我也不会回去。
对,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
武湖生和宫小玲的手指紧紧扣着。紧扣着的手指肤色发白。
你就跟他说吧,就算他出来又怎么呢?我不回去。在这儿我已经习惯了。武湖生,我,和冬冬,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什么是一家人吗?
可是你不记得大哥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我记得。
记得?哼!我是跟大哥最久的人了。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你太没良心啦。要不是看在大哥的情分上,我早就动手了。不要他说话,我也可以动手。
叔叔和宫小玲在小卖部里交谈。他们的头往前伸着,尽可能地靠近对方。从外面看,他们的交谈显得亲密,就像是叙旧,或是预测某一桩彼此相关的大事。宫小玲有时会抬起头来,忧虑地看一看门外。她大概是在关心武湖生有没有回来。
李胖子不会再来买烟。叔叔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买过了。估计再没有顾客光顾这家小店,除非是一些偶尔路过的人。小卖部里很安静。商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门外,宫小玲看着的地方,光线或阴影的移动,清晰地显示着时光的流逝。这时,她看了看钟。挂在墙上的钟,滴滴嗒嗒地走着。
武湖生按时回来了。他停下出租车,牵着冬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并没有看见叔叔。而宫小玲的眼里,满含着泪水。他假装没看见,向着另一边扭过头去。
冬冬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妈妈的眼里被风吹进了几粒沙子,我眼睛痛。
叔叔呢?晚上,冬冬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下了,武湖生才问道。
走了。
为什么这一次他要连夜离开呢?
他不会再来了。
不会再来?
是啊。不会再来。
从今天算起,还有一天,也就是明天,林霄汉就要出来了。
你还记着这事。
你不是也记着吗?
根据叔叔第一次来所说的时间,它就在明天。
那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不过,现在它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你说它不重要是什么意思啊?
叔叔这回又带来了新消息。
新消息。嗬,他哪一回没有新消息?
他再也出来不了啦。
出来不了?谁?
林霄汉。
为什么?不是明天就到了吗?
可是,他死了。
死了?
林霄汉死在狱中了。准确地说,他进行了一次越狱。事情发生在晚上。奇怪的是,他在逃跑时弄出了很大的响动。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他的动作不够敏捷。哨兵发现了他。一团强光罩着他。看上去那团强光就像是一张网。他成了网里的一条鱼。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举起来,或是抱头,站在原地。可是,他在继续奔跑。警告声,警笛声。警方并没有马上开枪。他们可能还想给这个人留下一条性命。但他却没停下。
而且,在警察靠近他准备实施抓捕时,他还做出了袭警的举动。这是真的。他猛地扑向警察,想要夺下对方的枪来。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开枪。枪声。近距离。几乎是贴身射击。子弹准确穿透他的心脏。林霄汉倒在地上。
这太反常了,叔叔说。
听他说了半天,我发现叔叔脸上的刀疤并不可怕。它变得黯淡无光。
没道理,离大哥出狱的日子只有六天了。谁都知道这种时候他没必要越狱。我想不明白。大哥那么有心计的人,他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是监狱里的模范,一直在争取减刑。他的目标就快实现了。此时选择冒险是什么意思啊?
这事我得跟你说说。
通知我?
不是。我想不通啊。他要越狱的话,十年来,他有的是时间。为什么要在即将出狱的时候做呢?你觉得正常吗?
你不要问我。我那时候一直在看着门外。
你在等着我回来。
是啊。你,还有冬冬。我心里空得很。想快些看到你们,又怕看到。
还有,他为什么要袭警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大哥这种人,他绝对知道这种事的后果。他不会不知道。扑向警察,夺枪。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大半生生活在监狱里的人会不知道吗?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叔叔面红耳赤,似乎正在和谁激烈地争吵。事实上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要么,大哥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他在里面关的时间太长,就要出来时,一兴奋脑子就岔了。在这关口,人很容易发疯。要么,大哥没有疯。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大哥就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在找死。他要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死掉。
你说呢?
我说过,你不要问我。问我也没用。我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喽,在监狱里想找个理由去死掉,最好的方式就是越狱和袭警。他都做到了。所以他必定会死去。大哥,他死在出狱的前几天。
我来找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来干什么呢?
你来干什么?
毫无疑问,大哥是自己寻死的。现在我想知道,他寻死的原因。一个人为什么会寻死呢?我们一起想想,好吧?
我想不清楚。
你想不清楚?那么我来试着想一下。
好吧,你想。
有没有可能是我害死了大哥?我和你。
你要说什么?
你让我转告给大哥的话,我都转告了。那些事,和你说的那些话。它们肯定影响到了大哥。我再去看他时,我注意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很显然,大哥头上的白发是这段时间新长出来的。以前他没有。他在为出来以后的事情发愁。
他多次问到冬冬,问到你,还问到那个男人。
他问我们?
他问我,你们,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幸福?他反复追问。并要我告诉他,就我所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我会有什么看法。
你说了。
我说,可能她说的是实情。
现在,我老在想这事。我可真够愚蠢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难道就不能反着说吗?有谁在拦着我?或者有人控制我?没有啊,我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我本来应该说你已经后悔了。你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那个男人对你坏透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可能性,你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听说大哥就要出来了,你还是高兴的。尽管你还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这都是正常的。但你还是答应回去。你说毕竟他是冬冬的亲生父亲。
我可以这样说,对不对?
那是。
但我没有。我说,她说的可能都是实情。你想想。我的脑子现在也有些迷糊,你也帮我想想。你想大哥在里面苦了十年。他想尽办法为自己减刑,为的是要和你重逢。对,是重逢。他想的就是这个。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你生活得很幸福。是的,很幸福!你不就是这意思吗?那大哥该怎么办?关键是这里面还有个冬冬,那可是他的骨肉,他的亲儿子。
要是那个男人特别坏,对你很恶劣,会怎么样呢?
如果没有冬冬,那可就太好办啦。但是有了冬冬,就不行。左也难右也难。无论大哥怎么做,都会伤了这孩子。你说呢?你说是不是?
叔叔走了,连夜赶回去了。在这儿,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下午。他的脑子的确有些乱。一会儿说这,一会儿又说那。所以,他说,大哥最后就只有死掉啦。
武湖生的身体不再发抖,牙也没有格格地响。
宫小玲也是,她的手脚不再冰凉。
他们都躺在床上,显得疲惫不堪。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或是大病初愈。他们还有些后怕,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是真的。这主要是宫小玲的想法。她太清楚林霄汉这个人了。她望着身边的武湖生,庆幸他躲过了一劫。
终于去掉了心病。宫小玲说。
林霄汉真的死了?武湖生问道。
越狱时被打死的。
叔叔为什么要那么说?好像林霄汉是在成全我们。
不是成全我们,是为了冬冬。
没这么简单。
你说,还有什么呢?
这不过是叔叔单方面的说法。先不管这说法的真伪,至少他这么说是要让我们为此而内疚。无论如何,林霄汉也是一条人命。
接下来,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武湖生好像陷得更深一些。他一定在想某一件深奥的事情。宫小玲发现他的眼睛深深地眯着,像是看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这种推测很快得到了证实。武湖生痉挛了一下,又痉挛了一下。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他还出了一身冷汗。它就是冷汗。宫小玲看得出来。
你怎么了?
越狱,你是说越狱吗?
林霄汉对吧?是啊,他越狱时被打死了。
越狱。
武湖生一直在念叨这两个字。
宫小玲握住他的手。那是他的事,她说。
越狱是可以被打死的。能够幸运逃脱的并不多。
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好吗?
谁又能逃脱呢?
它已经结束了。
越狱的时候,一旦被发现,先要被警告,然后才会开枪,他是这样说的吗?
谁?
叔叔。这事就是他说的。
好像是。
那么,越狱以后呢?我的意思是当时没有被发现。既没有被警告,也没有人开枪。他逃脱了。他跑到外面来啦。他还在外面生活了好几年。那又会怎样呢?会不会仍然有人在寻找他?那些人他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正如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些人还在寻找。而他,甚至并不知道怎样躲藏。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宫小玲向着床的一侧翻过身去。她已有了睡意,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很快,她就将睡熟。这么想着时,枕畔已响起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