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吴栋梁背回洪之明时,是在夜间。城里在闹文革,武斗很凶。洪之明是教育局长。他的背上插着块白色的木牌子,被人押着游街。到了县政府大院门口,游街的人停下了。那里变成了临时会场。他们就地批斗洪之明。有人在声讨,更多的人呼口号。群情激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潮互相挤撞,一忽儿涌到这边,一忽儿又涌到那边,场面失控。而那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他们在圈子里边围着洪之明。但是没人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被淹没了。他们可能是为此而感到愤怒。于是他们开始殴打洪之明,这不是第一次打他。有人解下了腰间系着的军用皮带,用皮带抽打他。抽打他的头部。洪之明举起双手,抱着脑袋。他们还踢他,都穿着皮靴。皮靴踢在他身上,发出闷响。一下一下的,就像在夯地基。洪之明蹲下了,依然抱着脑袋。他们没有停止,继续踢打。他坚持不住了,蜷在地上。像是趴伏着,整个身子曲成一团。吴栋梁那天去城里买农药,生产队安排他去买“敌敌畏”。他喜欢看热闹,让他赶巧给遇上了。他站在人群最里边,他还没见过这样往死里打一个人。拳头,皮带,和带铁钉的皮靴,砸在人身上,可以发出那样的闷响。闷哼哼的!他们一边打,有人还一边问,还不说你的罪行?说,把你的罪行都说出来。洪之明一定是晕厥过去了,就算他要说,他愿意坦白,也没人能听见。几个人对着他的左腿又一阵猛踢。吴栋梁清晰地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洪之明的腿被他们踢断了。他在地上痉挛。疼痛使他的眼前发黑。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还在打。可能以前也这样打过。洪之明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昏死了。殴打者中有人意识到有些不妙,先停下了,说是不是打坏了?还有人去探了探鼻息。他们聚在一块小声商量着。一个人说不管他,又在装死。其他人将信将疑。吴栋梁这时说话了,他是个旁观者,往前挤了挤说,听声音好像是骨头打断了。
那些人转过头来,发现是个农民,手里提着瓶“敌敌畏”。他们冷笑着,一个人抖了抖皮带,说骨头断了也能听出来?
好像是。
懂这个?那你给他弄一下。
说着,那帮子人扬长而去。吴栋梁本想不理这事,但渐渐地人都散了,洪之明还躺在地上。吴栋梁试着去背起了洪之明,准备把他送到医院去再悄悄走开。他摸了摸洪之明的腿,果然断了。
洪之明说我的腿怎么了?
他还能说话。吴栋梁说我以为你昏过去了呢。
装的,洪之明说,不装死,他们还要打。
真装啊?刚才他们就有个人说你装死。
是装死。
你问你的腿吗?它断了。
这是洪之明趴在吴栋梁背上时他们说的话。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吴栋梁突然觉得很亲切,一个落难的局长,和一个农民。
你这是要背我去哪?洪之明问。
去医院。
我不想去医院,去医院治好了,又会被他们抓走。
他们不会放过你吗?
不会。
那你就坦白吧,坦白完了你的罪行就没事了。
哪能呢?坦白完了这些罪行还有另一些罪行等着你,他们永远不会满意。
那你想怎么办?
我没地方去躲。本地的一些“走资派”都躲到乡下去了。我是外地人,乡下没有亲友。
听这么说,吴栋梁就站住了。要不,去我那儿吧?正好我老婆还识得几样草药,能接骨和治些跌打损伤什么的。
那可太好了,洪之明挺了挺身子,差点从他的背上掉了下来。
他们去车站坐车到了白龙镇,到白龙镇天就黑了。吴栋梁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镇上背回了洪之明,那已是夜间了。我们说他是城里的远房亲戚,接过来养腿伤的。村里人都知道我会治跌打损伤,却没听说过我还有城里的亲戚。我就说是隔得很远的亲戚,人托人送来的。
我帮洪之明把断了的骨头接上,每天从山上采些草药敷在伤处。在我家里,他吃得好,睡得好。话也慢慢多起来。他跟我讲他的身世,讲他读过的书。他说他从小就有理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些大事出来。哪怕是受了这样的磨难,他也不怕。他还说,我们是一家子好人。吴栋梁和我,都是。我们有恩于他,他总这么说。因为疗伤,我会经常地陪着洪之明。他说我很漂亮。到后来他的眼睛老是躲着我。我喜欢听他说话。他的口音很有意思,和我们这儿的口音不一样。在我家里住了二十几天,伤口早就愈合了,断裂了的骨头也快长好了。那些地方在生长的时候总是奇痒无比,我给他换药时总能看到他紧咬牙关。大约一个多月后,镇上来了人。还是那些人,来抓洪之明。得到这消息的,是村里几个去镇上赶集的人,他们提前回来给我们通风报信。
洪之明说,他不想被抓走。那怎么办?我们想了想,决定把他藏起来,就藏在村东头的红薯窖里。村子的顶东头,有个红薯窖,正对着一排牛圈。冬天,生产队就在这窖里储藏红薯。窖里以前还曾出过人命呢。每年,村里都会把富余的红薯放在这里越冬。窖很大,快有一间瓦房那么大。窖口由一块厚重的青石板封盖着。而在窖的顶部,正中间,有一个茶杯大小的透气孔。村里的野孩子们,就从这儿偷红薯吃。他们把长长的木棍子削尖,从透气孔处狠狠地扎下去,扎上一个红薯后就提上来。大人们都不知道孩子们的把戏,或是知道了也懒得去说。他们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扎上小一点的红薯,都能提上来。若是大一点的,就弄不出来,因为透气孔太小了。这样窖里的很多红薯都被扎烂了。它们在里面流水,腐烂。加上那年冬天又有些暖和。窖里的一小半红薯都烂掉了,可是没人知道这事。窖里的事谁知道啊?还是被密封着,里边热烘烘的,都是毒气。那气浓得,吸一口就能昏倒。匡家三兄弟就死在这里面。他们家住村东头,离红薯窖近。兄弟仨身高体壮,总是缺吃的。每年冬天,都会从红薯窖里弄些吃的。他们也不贪心,弄个几筐度下饥荒。三人一合力,正好能挪开窖口的青石板。这年他们又半夜里去弄吃的。挪开石板后,老大先下去,没声响。老二下去了,好半天也没声响。最后,老三也下去了。兄弟仨就这么被毒气呛死了。那下面是有台阶的,三人一顺溜地躺在那儿。他们一下去就呛上了毒气,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因为出过命案,晦气,这窖后来就不用了。估计里面安全,我们让洪之明就躲在这里。
那些人果真来了,找到了我们家。面对他们的质问,吴栋梁承认有这么一个人,也确实住过几天。可是他已经走了。那些时,到处都有城里做官的人躲在农民家,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他们搜查了我的屋子,又像模像样地到村子里去找了一圈。当然没有找到洪之明。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说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洪之明走了。还扬言他们就住在镇上,第二天再来复查。
害怕那些人还会杀“回马枪”,我们不敢让洪之明上来。我做了些饭菜,给他送去。那会儿,他死死地盯着我看。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就做了那种事。想不到啊,我们都不是成心的,之前没一点那意思,但还是做了。奶奶说了这么长时间,好像就为了说这个。洪小伏看到她的脸有些发红,是那种害羞的样子。她说,饭菜都被掀了,碗和筷子滚得到处都是。洪之明是猛一下扑过来的。事后,他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刮子,痛哭流涕。他说他自己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我一声不吭地往后缩着,因为我看见吴栋梁也进来了,他已下到窖底。而洪之明没看到吴栋梁,他还在扇自己耳光。吴栋梁提着一把锤子,那本是他带在身边自卫用的。你滚吧,吴栋梁低声吼道,就在今夜里滚出烟灯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丑事。洪之明站起来,向窖外走。吴栋梁说,你等等。洪之明又站下了。吴栋梁说,你坐下。洪之明就坐下。伸出你的左腿。那是刚被治好了的断腿。我知道吴栋梁要干什么?我说不要伸。可洪之明还是伸出来了。缩回去。我还没说完,吴栋梁就在断过的地方敲了一锤子。我们都听到了重新断裂的声音。洪之明在那天夜里离开烟灯村,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我不顾羞耻地冲出去,送给他一根木棍,让他夹在腋下当拐杖。洪之明断了一条腿,吴栋梁把他背回烟灯村。他离开烟灯村时,那条腿又断了。他拄着我送的木棍瘸着离开。就是这么回事。奶奶微笑着,为终于对我说出来了而如释重负。
讲完这些,天都快亮了。哦,父亲的腿疾。洪小伏问她,这事吴福生知道吗?不知道。奶奶说,吴栋梁是个爱面子的人,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后半生非常仇恨洪之明,这也只有我和他两人心中有数。说着,奶奶又瞅着洪小伏。瞧这眉眼,长得真像。像我父亲?真像,比你哥还像。那地窖呢?还在吗?我想去看看。没啦,被废了。还在村子顶东头,做了粪窖,成了个大粪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