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都陪在医院里。潘富贵的苏醒给他们带来了希望。他一准会一天好过一天的。住在这里,李翠花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她发现医院并不是一座迷宫,她能分辨出里面的方位,也不再感到那么压抑。人们说话和走路的方式,她也能接受。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四处走走。晚上,他们就在病室里陪床。她和儿子轮流挤到潘富贵的病床上睡上半夜,另一个人就蜷在旁边的椅子上迷糊。蜷缩在椅子上的人,用双手趴伏在病床沿上,头枕着手臂,腰背则悬垂着。护士说,看着他们可怜,才让他们这么陪床的。若是大医院,断断不行。他们因此很感激这些总是大声呼喝着他们的护士。而且他们也不觉得受苦,晚上都睡得挺沉。守着潘富贵让他们心里踏实。
除了睡觉不方便,还得在医院里吃饭和用水。都挺麻烦。医院里有食堂,但伙食不好。饭菜要么半生不熟,要么凉嗖嗖的。价钱又贵,还吃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一份青椒肉片里,扒拉不出几片肉来。这还好说一点。因为他们只是尽量让潘富贵吃得好些。至于他们自己,往往就啃一只馒头,或者泡一碗方便面。可是用水又是问题。从锅炉房里打来的开水,总是温吞吞的,喝在口里不知怎的不舒服,就连方便面也不能泡开。
恰恰是水,李翠花的用量又特别大。潘富贵早已大小便失禁。他随时都会拉到床上去。李翠花就得给他换洗床单和内衣。她把锅炉房打来的热水和开水混在一起用。一天夜里,李翠花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响声。凭经验,她知道潘富贵又拉了。她给潘冬明递了个眼色。两人合力掀开他,果然拉了一大摊。给他换下内衣,李翠花又去打水。她顺着楼梯往下走。这一次,她在转弯处没有转弯。或者,她根本就是走入了另一道楼梯。她走下去,进入了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院子通往外面的大铁门紧锁着。一排平房,像是仓库。上面也有铁门,也锁着。没看见灯,但是有很昏暗的灯光。墙上有几个小窗口,或是小窗洞,洞口竖着几根铁条。李翠花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俯在窗上往里看。她看到了一张床,床上躺着僵硬的人体一样的东西,上面蒙着白色的布单子。她又看了别的屋子,好像里面的床空着,没有躺人。她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一具尸体。看来这儿是停放死人的地方。
这时,有一阵轧轧的响声,李翠花转过头来。四个戴着白口罩的人,默默地推着一架铁床。正是潘富贵被推来推去的那种。不知他们是从哪儿推来的,他们慢慢地推着,不急不忙。一定是听见了响声,从平房尽头的一间侧室里,适时走出了一位老者。老者穿着很平常的衣服,面目和善。他手上拿着一只巴掌大的铁圈,上面叮叮当当地挂着好多把钥匙。他用其中一把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铁门,戴口罩的那些人把铁床推了进去。门开着,从里面涌出大团大团的冷气。那是一张空空如也的铁床,他们把铁床放在屋子里,就相跟着鱼贯而出。李翠花不知道,为什么推一张空床会要四个人?他们都沉默不语,没人发出一点声音。到了外面,都用严厉的眼神瞪视着李翠花。一个人好像还在口罩里咕哝着说了句话,到底是什么,她没有听清楚。
李翠花应该离开,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可是她挪不动脚步。推车的人已不见了。老者咣啷一声锁上门,这种事他肯定见得多了,所以他笑眯眯地望着李翠花。
他说,你是去打水的吧?
是,打水。李翠花说。
打水你走错地方啦。在上面你应该走左边那条楼道。这儿是太平间,停放的运送的,都是死人。老者依然笑眯眯的,丝毫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好像他知道李翠花不是有意的。说完,老者就进了自己的房。他也没有催李翠花快走,他就是告诉了她这件事。
这天晚上,李翠花做了一夜的噩梦。她在太平间里进进出出。一阵风,把那些白布单子都给掀掉了。她在那一排躺着的死人中间,看见了潘富贵。她还看到一个女人坐了起来。仔细辨认,她发现那女人就是她自己,李翠花。她索性站起来,赤着脚在地上走。她捧着那些人的面孔看。她的手就像触摸着冰块。在最后一张床上,紧靠着潘富贵,她又看到了潘冬明。
早上,李翠花才挣扎着醒来。她的脸色苍白,难看。她在椅子里蜷缩了整整一夜。潘冬明在他父亲的床上挤了一晚上。
他歉疚地说,半夜里我喊了几次,可是怎么也喊不醒你。
李翠花说,我被噩梦缠着了。
吃罢早点,李翠花眼泡浮肿,她问潘冬明,你说,你爸他能好吗?
能好,他一定能好。潘冬明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听到儿子的话,她的心里好受了些。这也是她的想法。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才愿意背负沉重的债务,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潘富贵。潘富贵治好了,这个家才算是个家。父母在家挣钱,儿子念大学,这一直是她的梦想。她为自己刚才片刻的动摇而羞愧。她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原因是她昨天晚上见到的事情和所做的梦。
没过几天,一名护士又找到李翠花。这名护士穿着干净的白大褂,长着一副娃娃脸。上次,就是她找到李翠花,让她回去筹钱的。这次也一样,还是要钱。她告诉李翠花,账上又没钱了,刚交上去的钱全部都用光了。
她说,财务科已经下发了通知书,如果两天之内不能交钱,潘富贵的治疗就会被迫停下来。
李翠花问,停下来是什么意思?
娃娃脸护士说,停下来嘛,就是不查房,不输液,不用药。
那怎么行啊?潘富贵可是耽误不起的。
你知道就好,那就赶紧回去弄钱吧。
可是,我刚借了钱来,怎么几天就光了呢?
护士有些鄙夷地说,那才几个钱啦?你也不想想潘富贵是什么病人?他是危重病人,和别人不一样。用的药当然就贵了。有国产药,还有进口药。打一支就不得了,你的可是天天都得打。那两个钱,哪还经得起用。
才几个钱?那是我挨门挨户跟人借的啊。
那就再借吧。
李翠花跟潘冬明商量,只能硬着头皮再往下借了。到了这节骨眼上,钱算什么?要紧的是把潘富贵治好。别的都不用想。潘冬明同意她的意见。当然得往下借。背再多债也无所谓,将来就由他来还。可是,一想到借钱,李翠花的头皮就发麻。找谁借呢?上一次借钱的经历一一浮现出来。才几天,又去找他们,怎么好意思开口?
李翠花回到烟灯村。这回,她买了些桔子,糖果,和两包好烟。每进到一个家门,她就给这家的男人敬上一支烟。再拿上两个桔子和几粒糖果,放在桌子上。她脸上堆着笑,说,一点小意思,从城里带回来的,都尝尝。
人家就说,还带东西,八成是好消息吧,潘富贵是不是快出院了?
哪呢?李翠花期期艾艾的,话没开口,先就难为情地脸直红。她说了医院里的情况,尽量把潘富贵往好里说。听上去好像是只要接着给他用钱,就保准能治好。她告诉村里的乡亲们,他用的都是进口药。然后,她才说到要给大家再借点钱。
一听说又要借钱,人的脸子就都冷了。有人说,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
王先福说得更难听。才借了几天,又借?可不能因为病了你们家潘富贵一个,就拖累我们整个村子里的人。往里用钱,往里用钱,那得用到什么时候啊?再说,你不能一用钱就找我们吧。王先福是个大嗓门,又喝了些酒。他吵吵着就出了家门,站在门口,把说过的话重复了好几遍。他这一嚷,村里大多数人都围了过来。他们当中有些人家李翠花去过,有些还没来得及去。这时,他们都围着李翠花。
是啊,有人接着王先福的话往下说,你不能一用钱就找我们借。谁不知道谁?都不容易,又不是哪个有多少钱闲着。
借钱可不是好事。债背多了,你哪还得起?弄不好下半辈子就给缠在债里了。
还有人帮着出主意,说你不如走远点,到外村去借借看。还有你娘家亲戚什么的,多跑些地方,多找几个人,都帮着凑凑。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李翠花心里凄凄惶惶的。外村人她不熟,娘家也穷,甚至比她穷得更厉害,哪能开得了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李翠花一筹莫展。她身子一软,就跪下了。她不想跪的,但不知怎么就跪下了。她膝行着绕圈,对着大伙作揖,叩首。李翠花披头散发,默念着潘富贵呀潘富贵,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呀。她想自己就像是街头耍猴的,或是玩把戏的。这哪是借钱啊,简直是乞讨。她几乎听到了屁股后头的锣声。
当当当!怎么没有锣声呢?
一下子就都安静了。叹息声。一个女人家,嗨!让她给摊上了,还是借些吧。又是王先福带头,他说我先借,都借点。
账本又往后记了好几页。密密匝匝的,姓名,金额。借钱的时候,李翠花写得清清楚楚。记下了,她还要递给对方看。他们一般都会认真地看,还要核对一下。也难怪,她借的太多了,又不是一笔两笔,怕以后说不清。
但是,李翠花拿来的钱没多久又用完了。医院就像是吞钱的机器,一个无底洞。在潘富贵住院期间,李翠花一共回到村子里借了三次钱。账本,潘冬明的那本笔记本,她都快记完了。它沉甸甸的,往后,它成了母子俩的一块心病。
到了第十八天,一位好心的医生找到李翠花。他建议他们出院。他说,潘富贵只能治到这种地步,再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那么,他是植物人?
李翠花说出了她和潘冬明的忧虑。
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植物人,但也与植物人无异。
再也好不了?
很难。即使治下去,也只能是无休止地花钱,对他一点实质性的用处都没有。而且,就算花再多的钱,或者她倾家荡产,也不可能让潘富贵的病情立马见效。
医生还和潘冬明谈了话。他说,你马上就是大学生了,要相信科学。医院能给你爸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再往下,医学事实上已毫无办法。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出院,把他接回去,好好照料他,看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奇迹?
也许,亲情能创造奇迹。有亲人的陪伴和精心伺候,说不定潘富贵还能清醒过来。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性,也有过类似的先例。医生最后说。
潘富贵的脑子,脖子和脊椎都摔坏了。花了这么多钱,医院只为他捡回了一条命。他睁开了眼睛,能呼吸,能吃。恢复了消化功能,可以大小便。但是不能站立,更无法行走。不会说话,也不认识人。没有任何记忆和思维的迹象,也没有语言功能。李翠花现在记起了老先生,那位赤脚医生当初的预言。他说就算救过来了,潘富贵也会是一个废人。
潘富贵,他果真成了一个废人。
在回家的路上,李翠花欲哭无泪。当时坐着救护车去县里的医院,她是那么急切地企盼着,想要救活潘富贵。那时候,她把潘富贵看成一具“尸体”。但是她相信这尸体是能活过来的,她的心里因此还存着几分希望。能把一具尸体变成活着的人,是她对上苍唯一的祈求。所以,当潘富贵真的从病床上苏醒过来时,李翠花激动得泪流满面。她以为那是天意,是老天对她的褒奖。上苍没有亏待她。的确,潘富贵在一步步好转。他可以吃东西了,尽管刚开始只能吃得很少,但不久他就越吃越多,差不多恢复了平常的食量,而且各种食物都能吃。这些都是喜讯。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这种好转的趋势,他停顿下来了。他一下子就停留在这种状态里,他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