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游到河中心去了,岸边和其他泳友们的声音在下去。他们的耳中灌满了寂静,冬日里的寂静。有这么一个人跟在身边,刘金月的心里踏实多了。她需要跟李永刚倾诉,几乎已成了生活中的惯性。哪怕没有事,她也会编造出一些苦恼来。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为她着急。很多时候,她都是在故意逗他。而像今天,她是真的不痛快。这就更有理由赌气,或是在他身上撒气。她不和他谈话,下了水就一个劲儿地往前游。李永刚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就是这样,他对刘金月一直就不放心,好像他肩负着某种责任。奇怪,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有时他还会觉得内疚。好像刘金月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都与他有关。那时候他还“在位”,可是他们并不相识。
刘金月身上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他们现在游过的距离已远远超过了以前。这是隆冬时节,如果游的距离太远和时间过长,他们会受不了的。李永刚在喘息,他已感到体力不支,估计刘金月也好不到哪去。他大声呼叫着刘金月,要她往回游。刘金月停下了,他们一起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时他们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已游过了河道的三分之二。再要退回去明显不可能,他们的体力不允许。李永刚的脸色发青,透着苍白。都怪你,只顾闷着头游。但这种责怪也是多余。不是她一个人闷着头往前冲。他也一样跟在后面,就像是中了魔。他们一定是中了魔。再看岸边,那些泳友们早就上了岸。他们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他们挥舞着衣服和毛巾,回来呀,回来呀!
有人把手卷成喇叭,早就喊你们啦,听不见吗?还等什么?快往回游。快呀,快!
歇了会,他们明显感觉不行,不能停。李永刚在转身,他说回吧。
他的嘴唇在哆嗦,面部痉挛,像是很快就要哭出声来。他觉得刘金月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了。她这样不要命地游是什么意思呢?他要救她。而现在确实很困难。
游啊!他吼道。
眼下他还能发出吼声,很快他会连话也说不出来。刘金月没有动,她在冷静地判断形势。岸上的人要他们回去,是因为从岸上看来,他们处在河的中心位置,和两岸的距离大体上相当。而事实上他们离对岸的距离只有三分之一。尽管这边的水流要湍急得多,但也只能选择从这一侧上岸。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要退回去,绝对是死路。
李永刚伸出手来拉她,他简直是在哀求刘金月,你要死在这里吗?
不,刘金月说,我们从这边游。
渡过河去?
还没有人这样做过,寒冷的冬天,横渡府河。刘金月开始游着,李永刚只能跟着。他说过要保护她。现在看来这当然是一句空话。他相信他们都已是凶多吉少。看清了他们的意思,岸上的那些人呼喊着,在堤坝上奔跑。他们是在向下游和对岸奔跑。这一侧湍急的河流将把他们冲向下游。顺着堤坝不远处有一座桥,那些人将通过这座桥跑向对岸。他们大呼小叫地跑着,就像他们跑去的地方已经着火。
李永刚游不动了,刘金月也游不动。他凄惨地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起风了,或是早就起风了,只不过这会儿风变大了。是风掀起了更大的浪呢?还是浪在一波接一波地鼓动着风?李永刚呛下了第一口水,从嘴和鼻子里硬生生地灌进去了。他一阵晕厥,像是遭遇了一次强力击打。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水呛进去,更多的击打接踵而至。他在寻找刘金月,刘金月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看到了刘金月的头发,那些头发还在水里面浮沉。它们是刘金月化疗之后重新长出来的,它们仍然是头发。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脸,刘金月的脸。它从水里钻出来了。它似乎有些浮肿,在变形。当然也可能是李永刚自己的视线已变得模糊。都有可能。这种时候有什么不可能呢?刘金月好像在说话,但听不清楚。我想救你,李永刚说。这话他只说到了喉咙那里,没能发出声来。风更大了,从哪里吹来了一片木板。李永刚并没有看见它,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了解它的用途。它能做什么?他的意识在慢慢从他身上剥离。但刘金月抓住了它。更准确地说是它撞上了刘金月,刘金月死死地抱着它。李永刚就在她身边,能看到他。她喊着,李永刚,李永刚。他却并不应答。他听不见吗?或许是她没有喊出声来呢。又一个浪头打来,李永刚像沸水里的饺子一样翻滚着。刘金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揪住了李永刚的头发。她揪住他了。因为这次揪住,她差一点从木片上掉了下来。但她晃了晃还是稳住了。
他们都没死。一只小船划了过来,是泳友们喊来的鱼划子。
李永刚醒来后,羞愧地对刘金月说,本来是要救你的,却被你救了。
刘金月看了他一眼,并不吱声。
电视台的人呢?很快,李永刚又记起了这个。
泳友们告诉他,早就走啦。
实在是太遗憾了,李永刚说,这么精彩的镜头他们没有拍下来。这个冯主任啦,真是不够意思,这么早就收场了。
刘金月又逃过了一劫。李永刚也还活着,还有什么呢?这个长不大的老头,还在那儿叽叽喳喳地讲着他的历险经过。他埋怨他们没有能留下电视台的人。把他们留下了又能怎么样?他就是愿意追究这样的细节。他希望电视能拍下他们在河水里的“挣扎”。
在水里挣扎有什么稀奇呢?回顾这一生,刘金月挣扎的时候可是太多了。
对某些事情,刘金月称得上是贪得无厌。她无非是机会和运气稍差一些而已,这决定了她的结局只能是现在这样。以前每走一步,她都需要算计。她算计过很多东西,而结果呢,她和孙旺喜的夫妻关系,永远是刻毒的。只有现在,李永刚还能带给她一些难得的温润。他喜欢听刘金月的故事,每次听她讲到过去的经历,他都会心酸痛楚。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无辜地低垂着。
从编年史的角度看,刘金月最幸福的时光出现在二零零三年。确切地说,从二零零二年她调入城郊小学就已开始了。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在两年多之后她被查出了乳腺癌。刘金月是一个很知足的人。进了城,她就觉得挺不错了。是啊,这已经是城里。她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有六十来个平米。破点旧点可以再装修嘛。或者有钱了再到城中心去买一套公寓房。而且,她和孙旺喜都是老师,退休后有一定的退休金,数额也不是太低。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也不再有下岗的忧虑。
这年,刘金月回了一趟武汉。以前知青点的同伴有范红娇和吴雄伟,对他们的情况她也时有耳闻。她曾经是那样地嫉妒他们。他们生活在大城市武汉城里,而她却在乡下。那时候,刘金月从不会主动和他们联络。她沉默着。但是,她从多个方面打听和了解他们的状况。范红娇是寡妇,她早就是寡妇了。她还吃素念斋,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大房子。心血来潮时,她会召来肖远海从前包养过的多个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他们吵吵嚷嚷地进入某一个酒店里大吃大喝,范红娇慈善地看着他们的高兴劲。她已是心如止水,她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刘金月可以和她比吗?她也是烟灯村知青点里的知青,但她从来就没有在那儿劳动过。她那么早就胸有城府,还有金钱。肖远海留给她的金钱太多了,而她却并不需要它们。她拥有它们或失去它们,似乎全都一样。肖远海就是一个例子。范红娇看穿的就是这个。
相反,吴雄伟则过得非常悲惨。他的悲惨是另一回事。刘金月约了他,在一个小酒馆里吃饭。他不再有过去在乡下时的那种“英雄”气概了,整个人变得萎靡。他穿着工装,面料像是帆布,或是防水塑料制品。上面沾满了各种可疑的油漆和胶水。他的手上提着一只铁皮桶,里边有一柄棕毛刷子。
他自嘲地说,我在工作。
你在工作吗?
是啊,我擦洗那些小广告。城管部门请我,擦一条多少钱。某一个地段,他们先数一遍,一共多少条。然后我去擦,擦完了结账。
那些“牛皮癣”。
它们是夜间我写上去的。吴雄伟狡黠地说。
你写“牛皮癣”广告?
怎么,不行吗?那些发广告的人都跟我熟。写一条多少钱,明码实价。我就是干这个的,晚上写,白天擦。两边拿钱。
嗬!这也不错啊。
是不错,可不知道还能干多久?很多事情弄不好就会穿帮。接着,吴雄伟表示他很羡慕刘金月,当老师多好啊。这种职业又稳定又体面,还是在县城里,很好啊。不像他们,在武汉活得太不容易了。他们夫妻俩很早就下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要弄一口饭吃都很难。
刘金月听着他的诉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优越。
她提议,是不是联络一下范红娇?
嗤,你不要联络她。吴雄伟说,你联络她干什么呢?哪怕我们住在一个城市里,我也从不找她。她现在活得神神怪怪的,就像是个神婆。我告诉你吧,吴雄伟压低了嗓音,四下看了看说,都是金钱给害的。你想想看,那么多钱,她该怎么办?
吴雄伟的问题,刘金月完全不明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由刘金月买单。吴雄伟把衣服里的所有口袋都搜了个遍,抱歉地说他忘带钱包了。刘金月笑着说,没关系,她来买。
事后,吴雄伟还纠缠了好半天,他把口袋依次翻了个底朝天。真的忘带了。请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他非常诚恳,急赤白脸地表白,要是找借口,也不会找这种破借口,太拙劣了!的确是忘了,可能是换“工作服”时扔家里了。
我相信,刘金月说。
你一定要相信啊。临分手时,吴雄伟紧紧握着她的双手。
刘金月可能一直在和他们进行比较,她的同伴们,尽管她的心里不会承认这一点。这次武汉之行,带给了她一些安慰。就像电影胶片一样,如果把以前悉数剪掉,她或许能在生命的暮年里赶上他们。甚至还可以比他们更好。这种在内心里新建立起来的东西,两年后就破灭了。那时她重回武汉,乳腺癌将使她失去乳房。可是现在她仍然活着。府河,冰冷的河水也没能夺去她的生命。她刚和这条河进行了一次拼死搏杀。这时她准备回家。她拎着那只从家里带出来的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