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发抖,你的手。
我没抖,我抖什么呢?
可你就是在抖。不信?现在把你的手搁在鼓面上,哪怕你一动也不动,鼓也会自己发出声音来。肯定会。你的指头一抖一抖的就会触到鼓面。啵啵啵,啵啵啵,你说不可能?那好吧,来,把你的手搁到我胸上。对,就这样,也还是一动也不动。你看见什么了?不要看你的手,就看我的胸。看见了吗?你看到那些凹陷下去的窝了吧?你并没有按压我是不是?可那些凹陷还是出现了。如果我是一把琴,早就咿咿呀呀地响起了曲调。
这么说,我真的在抖。
如果递一只玻璃杯到你手上,没准儿它会掉到地上,咣啷一声摔得粉碎。
会的。我感觉我的确抓不住东西。我甚至都握不起一只拳头。我不光手在抖,就连我的全身都在抖。我像是怕冷一样。牙齿也在咯咯地磕碰。
咯咯,咯咯。
我也是。你摸一下我,我手脚冰凉。
还真是。
这时候我脑子里也有些迷糊。我心神不定就是这样子。你还很少见到我这样,是吧?可是我以前经常心神不定。
害怕也会让人心神不定吗?
会的。害怕和悲伤有点相像,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心神不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好多事情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
都是因为你说到了林霄汉。你说林霄汉马上就要出来了。
是啊,不到三个月就出来了。
当时他被判了多少年?
十七年零五个月。他一直在被减刑,这还不到十个年头呢。
是还不到十个年头。这很容易记住。冬冬多大了?九岁多一点对吧?冬冬应该是在林霄汉坐牢以后才出生的。你好像跟我说过。冬冬是他的儿子。林霄汉被抓捕两个月后,冬冬就降生了。
这天晚上,他们谈论了一整夜。谁也没睡。
早晨,宫小玲照例起来做好了早点。武湖生注意到她眼皮浮肿,肤色暗淡。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开着出租车,顺道送冬冬去上学。这也是他每天该干的活:出车时,就把冬冬带到学校去。
他们住在小镇的郊区。宫小玲在路边开着一间小卖部。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家三口吃住都在小卖部后面的两间平房里。
在武湖生带着冬冬离开时,他又一次看到了宫小玲的叔叔。有关林霄汉即将出狱的消息,正是叔叔带来的。叔叔个头很小,面色阴郁。脸上有一道亮闪闪的刀疤。昨天,武湖生直到收车回来,宫小玲也没有做晚饭。她和一个男人坐在小卖部里说话。从外面看,他们就像是在小心地密谈。他们一定是同时看到了武湖生。因为他们相对而坐,视线都能看到外面。
武湖生牵着冬冬的手一走进小卖部,谈话就戛然结束了。这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宫小玲指着那个男人说,这是我叔叔,从湖北来看我的。
武湖生想着要热情一点,他试着要和叔叔握一下手。但叔叔假装没看见一样扭过头去。宫小玲说做饭是来不及了,就从对面的好再来餐馆里叫了几个菜。按武湖生的意思本来还要喝几杯酒的,可是宫小玲说算了吧,酒就不喝了。
叔叔给冬冬带来了一件礼物。是一块玉佩。他亲手给冬冬挂到脖子上,说这是吉祥物。言谈举止都很恭敬。当时,武湖生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这样,那是他心中的疑问。
等到武湖生晚饭前收工回来,叔叔却不见了。
宫小玲很冷淡地说,他早上就离开海南回湖北去了。
叔叔其实不是宫小玲的亲戚。是她看到武湖生后临时找到的一个称呼。他是林霄汉的狱友,过去还是他手下的一名打手。这个人心狠手辣,内心阴暗残暴。但奇怪的是,他对林霄汉却忠心耿耿。用他的话说,就是可以为林霄汉去死。
武湖生对这种称呼很不满意,你怎么能介绍说他是叔叔呢?
突然间我就想到了这个。
弄得我还真把他当成了叔叔,一口一个地叫。
那也没办法。我总不能说他是个杀手吧?真要那样的话?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
就是。一个杀手来到你家里,你却不知道怎么办。
你在责备我吗?因为你以前和我讲过林霄汉的事情。我很清楚早晚会这样。
下午吧,大概是三点多钟的样子。具体时间我没看墙上挂的钟。谁没事老往墙上看钟呢?这时候人有些困。隔壁的李胖子来买烟。他拿了一种牌子的,没有拆封,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他摇摇头,又换了另一种。李胖子转身要走时,我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门口在高处。要进到小卖部来,还得再下两步台阶。这你知道。所以,他站在门口,屋里就更暗了。可是,我给李胖子卖烟,一点也没发觉来人了。李胖子也没发觉。陡然间看到这么一个人,我们都吓了一跳。李胖子咧了咧嘴,侧着身子出去了。这时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他。我发现他有些面熟,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他背着一只大号的帆布包,风尘仆仆,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
就是他吧?
对。他脸上的刀疤更亮了。我看到了它。正是这刀疤提醒了我。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林霄汉的杀手。
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
嫂子,就算你躲到阴曹地府里,我们也能找到你。
他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很早就知道啦。
你们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嘿嘿,那要看大哥的意思。大哥马上就出狱了。
要多久?
还不到三个月呢。让我算算,他扳起指头来数了好几遍。一共八十三天,啊不,八十二天。
这么快呀?
还快?大哥差不多都熬过十个年头了,还快?
他大声地吼叫着,我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在跳动。
冬冬还好吧?他问道,这是大哥最关心的事。
还好。
那就好。他沉思着。
你要是跟我回去,大哥说别的事就算啦。
要是我不跟你回去呢?
我们就杀掉那个男人。
他说的是我吗?
可他是我丈夫。
你丈夫?哼,你只有一个丈夫。你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们不能杀。
你也知道,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恰恰在这时候,你回来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随口胡诌说他是叔叔。
你怕了?
我怕他就在小卖部里动起手来。这种人!
宫小玲握住了武湖生的手。她说,你在发抖,你的手。
我没抖,他说,我抖什么呢?
为了证明武湖生在发抖,宫小玲让他把手搁到自己的胸上去。两人当时都赤裸着身体。
这是一处荒凉的海滩。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海浪的喧嚣声并不大。弯曲的山岬形成了一处海湾。能看到远处的帆影、小路、矮小的灌木。但沙滩细软,洁净。高处的沙子因为阳光的照耀而灼热,颜色发白,闪着耀眼的光亮。往低处走,在海水刚退去的地方,沙子的颜色会变深,发黄。脚踩上去有一股沁凉。还会有一些水的泡沫。它们只能残留一小会儿。
从南到北,沙滩呈带状,绵延数里。
他是被一个浪头推送上来的,此时就停留在那儿。他穿着长衣长裤浑身精湿。头发里夹杂着几根草茎和水藻。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具尸体。他是自杀呢,还是被害?
宫小玲坐在不远处。她注视着这名被抛在旁边的男人。她还处在哺乳期,正敞开怀喂奶。她怀抱里的婴儿只有两三个月大,一边吃奶一边睡觉。
起先,宫小玲也以为他是死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人还活着。
我看到你的鼻翼在动,轻微的翕动。还有,你穿着袜子的脚趾头也在痉挛。不是那种垂死时的痉挛。而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身体的某些部位因僵硬而不舒服,不自觉地就想动弹一下。你就是那种样子。我想你痉挛了一下,很快就会又要痉挛。
所以,我就坐了起来。我看到你在对着我笑。
笑?我笑过了吗?
我是这时候坐起来的吗?我一骨碌就翻身坐了起来。
是的,我正看着你的脚趾头有没有再痉挛,你就坐起来了。
你就不怕我是个死人?
可你不是死人。
如果我真是死人呢?
我不怕。我见过死人,还不止见过一次。
你喂奶的样子怔住了我。天色在暗下去。天色真的在暗下去。你可能没注意到。水面上的光线会给你一种错觉。你以为天色没什么变化。在你的身子后面,有一只包。一只绿色的人造革包。我看到了你的包。很多人出门时都会带上这样一只包。
你还在喂奶。一点不担忧,也不害怕。你那样子让我想哭。
好像你真的哭过。
我看着你喂奶。那孩子可真能吃啊。他睡着了还在吃,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他吃饱了。那会儿他不过是在嚼我的奶头。
走吧,再不走天就黑啦。
你是谁啊?
我是一名逃犯。公安局正在通缉我。
说笑话吧。我可真是罪犯的女人。
武湖生拎着包。那是她的包。宫小玲抱着孩子。过一会他就会知道这孩子名叫冬冬。他们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公路上。他们举头四望,往哪儿去呢?天快黑了。闷着头走吧。
我那时候就想依赖你。没有保护的意思。不像现在。男人也会想要依赖谁。你在荒凉的海边镇定地给孩子喂奶。那样子我忘不了。我愿意跟你走。走到哪都行,我才不管呢。
依赖我?我倒还想依赖你呢。你的衣服透湿,贴在你身上。我看着就心疼。
你让我脱下衣服,把海水拧干净。
要不然,你会着凉的。
我把衣服脱下来了。我怎地就那么听你的话呢?当着你的面,我脱得精赤条条的。居然拧下了那么多水。滴滴嗒嗒。我好像一点也不难为情。没想到我衣服里含着的水,可以浇湿一小块地。
我看到你脱了衣服,比穿着衣服要瘦弱一些。
这样舒服多了。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应该是已经有几里地了。三里,还是五里?当然是夜间了。这毫无疑问。视线越来越模糊。但是,冬冬醒了。冬冬在宫小玲的怀里扭来扭去。
要走到天亮吗?目的地在哪?
宫小玲说,还是歇会吧。
就歇了。坐在一处土坎上。两人背靠背坐着。
会不会有野兽呢?
不会吧?还是,也许会?
接下来,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想了足有十来分钟。你说说看,武湖生说,什么事情是最快活的事情呢?
宫小玲说,你说。
一个人有两天没吃过饭啦。他来到谁也见不着的海边。他跳了海。他不想死。而且他水性好,会游泳。我就想看看,大海要不要我死。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海里一动也不动。他一下也没游。可是他沉不下去。一个浪头就把他打到岸上来了。他睡在沙滩上,就像睡着一张柔软的床。然后。然后他看到了一大堆丰盛的食物。有美酒,有咖啡,酱烧猪蹄,啤酒鸭,冬瓜排骨汤,还有爆炒嫩牛肉,和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菜肴。
他吃啊吃啊,宫小玲说,一直把肚子吃得像一个快要分娩的孕妇。
吃啊吃啊。
我开始翻包,在里面翻找。我记得还有一包方便面的。却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我听到了呼呼啦啦的响声。知道是你在找食物。没有。你说,可能是我什么时候吃掉啦。
那就算了。
嗨!我为什么要吃掉呢?
我最想干的是开一辆出租车。做的士司机是我小时候的愿望。
我呢,最想干的是有一间小卖部,就开在路边上。每天下午约几个人,一边打麻将一边守着店。那多惬意啊。
出租车,我自己开着,想去哪就去哪。
小卖部。
现在这些我们都有啦。
是啊,都有了。
说完这些,就又走,总不能在这土坎上坐一夜吧?可是,没走几步,武湖生就晕厥倒地。他踉跄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是饿昏了。你不是说过吗,你已经有两天没吃过饭了。又被海水浸泡过这么久。但我没有东西给我吃。我什么东西也没有。
后来,好像我睡了一大觉。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的嘴里含着你的奶头。一股细细的奶水流进了我的喉咙。
我只有一点奶水,还不多。因为冬冬吃过了。
就这一点奶水,我又活过来啦。
我真的给你喂过奶?
喂过。
好像没有吧。
不,喂过。
你总这么说,总说喂过。我有时会想,是不是记错了?若是记错了一点什么也是难免的。
哪能呢?这种事。
实际上,没走多大会儿,仅仅是上了一道缓坡,又拐过一道弯,就到了一个镇子。先是看到一些稀稀拉拉的灯光,接着听到了人声和车声。为什么他们走了这么半天,却没有碰见车呢?这事儿他们后来老在回忆。这儿有道岔口,往里拐要僻静些。或者他们一定是遇见过的,只是没太在意。他们那时候就是想说话。到了想要见到车时,却再没见到了。这里是一座城市的郊区,一个小镇子。他们并没有进到镇子的中心去,而是就在这镇子的边缘地带落下了脚。
好再来餐馆那时候还只是一座草棚子。老板兼厨师李胖子,长得就像是个屠夫或盗贼。宫小玲还有些钱,她叫了一大盘红烧肉和米饭。李胖子看着他们吃,主要是看着武湖生吃。他说,你这种吃法分明就是一个逃犯。
他还说,这地方不错。他指着前面一大片空地说,这儿马上就是开发区了。开发区你们明不明白?就是会有很多车和人。
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快十年了。
有那么久吗?
林霄汉坐了多长时间监牢,我们就在这住了多长时间。从一开始,你就不停地说着林霄汉。这个人,他好像从不曾离开过我们。
李胖子的隔壁,还有个草棚子。一个名叫刘老二的人白天在这卖瓜果,晚上回家。李胖子说天太晚了,你们就将就一夜吧。现在这里刘老二办起了小旅社,上面写着:悦来客栈。宫小玲铺了铺地上的草,枕着那只包,躺了下去。武湖生也躺了下去。
我就是那时候说到林霄汉的,对吧?
是啊。你一躺下去就开始说他。我们躺在干草上,就像回到家一样安逸。
林霄汉是我男人。他被抓啦。这回他犯的事可大了,公安局饶不了他。
被抓了,为什么?
他十几岁就坐过一回牢。当然是斗殴。大概是十四岁吧,还不到十五岁,他就把刀子扎进了别人的肚子。这是他自己说的。他经常会说起这件事。一说起来就嘿嘿地笑。他在牢狱里待了十几年,快到三十岁时才出来。
上一次坐牢十几年,这次又是十年。他这一生差不多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牢里吧?
从牢里出来后的林霄汉更厉害了。他纠集着一帮人在街面上混。他们都带着凶器。我那时在一家快餐店里端盘子,整天梦想着将来能开上一间小卖部,成为一个富态的老板娘。我的男朋友小强则在一处新建的住宅小区里做保安。他也有梦想。我了解他的想法。他就想一夜暴富,哪怕去抢银行也行。他每月的工资都用来买了彩票。有一天,林霄汉带着人来店里吃饭。他当时还很穷,不像后来那么发达,所以很少吃大餐。他一看见我,眼珠就不能转动了。他死死地盯着我。
他告诉我,晚上他会来找我。
我说,你不要找我,我有男朋友。
那天,小强在值夜班。我刚睡下,门就被打开了。我记得睡之前我是锁过门的。可是悄无声息的,门就自动开了。我跟小强租了一间屋,这是间平房。进来的是林霄汉。他喷着酒气。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就被他按住了。我听见外面还有几个人,他们在有一声没一声地闲聊。我被强奸了,被林霄汉。完事后,他伏在我身上哭了好大一气。他说他喜欢我。
小强回来时,我把这事跟他说了,我不能瞒着他。
他是谁?小强咆哮着,我要宰了他!
林霄汉。他让我告诉你,这是他的名字。
他真让你把他的名字告诉小强?武湖生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