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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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老戏窝子长大

李希安

楚剧,曾经的技艺与歌咏,是武汉这座城市交响的华彩乐章。一个个楚剧艺人的舞台形象、鼓板、琴弦,传达着城市的乡音俚语、温度和表情。他们生命的激情给城市强健筋骨,构筑梦幻,城市,因他们而生动。

19世纪初叶,汉口的集家嘴已是华中地区水路运输、物流集散的重要码头。它地处长江与汉水交汇处,商贾云集、交易兴盛、市场繁荣,吸引着本省各县以及沿江的外省人口纷纷迁入。1902年,一个叫李书城的少年,从老家南河渡来这里谋生。南河渡地处汉川与汉阳两县之间,河流港汊多,靠水路运输为生的人不少。他在祖籍无田无地,主要靠水上运输营生。少年李书城到武汉谋生,第一个立足营生,便是在集家嘴龙王庙的一个生产烟丝的小作坊当学徒,以后又多次换工作。他边打工,边读书,靠自己的努力在大汉口总算站住了脚。1925年,37岁的李书城进了既济水电公司,先当缮写员,抄写单据,后来又上了个等级,当了核实员,别人算好的单据由他来核实。

从集家嘴到六渡桥之间,有个叫福建庵的地方,以后叫福建街,李书城在那里有了自己的家。在那里他娶妻生子,一住就是十几年。李家是那种谈不上温饱但能活下去的家境。和一般小职员一样,他除了寄希望于未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让孩子能填饱肚子。1922年农历8月28日,李书城的小儿子在这里呱呱坠地。这个乳名叫小毛的小男孩,漂亮、聪敏,招人喜欢,从不惹事,没让李书城多操心。李书城有两个男孩,哥哥叫李少卿,比弟弟大10岁,从小到大对弟弟小毛呵护有加。兄弟俩在入学的年龄,都读了私塾,上了完小,这在贫民家庭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李家住的福建街,紧挨着两家大戏园,出门就能听到的锣鼓声,是从附近美成戏园传来的。美成戏园1913年建成,最早的名称叫“丹桂大舞台”。由“美成”向南走,不大工夫,又是花花绿绿的满春戏园,它是1902年,一江浙富商建的一座茶园。后来,刘天保药店老板刘子陶酷爱汉剧,在茶园的基础上,引入汉戏进园作营业性演出,以后便发展成为“满春戏园”。由于满春戏园的兴盛,原来的地名三元殿,随之改名满春街。这两所戏园所处的地理位置,当时叫“本地街”,这种叫法是相对租界而言的。汉口有了租界以后,今天的花楼街以西才是武汉本地人可以自由往来的地方。“满春戏园”和“丹桂大舞台”,从一开始就和它的汉剧、楚剧艺人一起,成为武汉本土国字号的文化标志。1919年阴历五月初,仿照上海大世界兴建的综合娱乐场所——汉口新市场开张,随后,现在的前进四路街口,建起了长乐戏院。穿梭于这几家戏院的脚步,编织着促使汉剧和楚剧发展的摇篮,老武汉人习惯地称这个地段为老汉口的“戏窝子”。

这个环境对孩提的李小毛是个天然的大课堂。李小毛的童年,在看戏、听戏的氛围中度过。玩着铁环,一路小跑就到了锣鼓声喧的美成戏园,向南吃个面窝的工夫,又是花花绿绿的满春戏园,回头向东,顺着中山大道踢几脚皮球的距离,就是玩一整天也不想回家的“新市场”,“新市场”斜对角,“扭鼻儿转弯”就是长乐戏院……少年李小毛的眼里满园春色。和现在的游戏机成就了“网络高手”一样,老武汉的戏园子成就了李小毛,在老汉口的戏窝子里长大的李小毛,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楚剧演员李雅樵。

像玩游戏机上瘾一样,李小毛“蹭戏”着了迷。满春、美成、新市场,常常是李小毛“混戏”、“蹭戏”的好去处。一天,少年李小毛因为喜爱,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在“新市场”的楚剧戏台,拜了当时很有名的花旦兼小生演员王月芳为师。这位王月芳老师与高月楼一起成名于“共和升平楼”。当时汉剧吴天保正在离新市场一箭之地的长乐戏院为振兴汉剧造势。王老师和严楠芳的楚剧《白扇记》也登出海报,这等于公开与汉剧伶王吴天保叫板,没有实力的楚剧演员是断不敢如此做的。拜师后,李小毛学了一二出奶生戏,如《安安送米》。第二年,年轻的王月芳就去世了,与王月芳同台的严楠芳,以后和李雅樵同时执教于湖北戏校。蒙师去世后,李雅樵又拜王春祥为师。王春祥是楚剧戏班里为数不多有文墨的先生。他的女儿王明芝,是楚剧较早的坤伶,女婿李协成也是唱功很好的小生。王春祥什么角色都演,尤其擅长演济公。台下,他是王家班的班主,缺人手时,还司鼓操琴,这给了少年李雅樵很直接的影响。逐步,他学演些奶生戏,在《安安送米》里饰安安,《清风亭》里饰张继保,还学演了《小教子》、《大教子》之类的戏。十四五岁,李雅樵因嗓子“倒仓”,就一边练功,做些打杂的下手活,一边在场面上打小锣。很快,他又学会了司鼓、操琴。在戏窝子里成长,给了他很多机会,首先是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更大的好处是他始终处在免费上学的大课堂里。南来北往的京班、汉班、电影、文明戏,每天都在给他上课,为他打开艺术视野,不断地校正着李雅樵对艺术样式、格调、尺度的把握标准。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林树森是在武汉最有影响的京剧演员之一。他曾于1933年至1937年每年来一次武汉,先后来武汉演出过6次,每次都在新市场大舞台。1937年元旦,新市场还以大舞台京班做班底,单独邀林树森赴汉演出。武汉观众特别喜欢林树森,每次来汉,演满合同期,总要被续签合同。这位大明星演出的“大舞台”,就和李小毛演出的舞台相邻。据王天佑回忆,“林树森以及他的女婿闫正明在汉口红得发紫,什么都能演,还有赵燕侠的父亲赵晓楼,以及谢小元等。我和雅樵冇得事就去看京剧,这不得不承认,我们主要就是受京剧的熏陶。”

李雅樵的侄儿、湖北中医院教授李瑞明回忆道:“据我父亲说,小爹(李雅樵)在新市场的时候,曾和京剧的林树森在一起切磋过技艺。京剧在大舞台,楚剧在小剧场。据说,两家剧场后台是通的。林树森经常到楚剧这边看戏。小爹当时年轻,林树森看中了他,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要收他做徒弟,让他改唱京剧。当时老爷爷还在,小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爷爷,老爷爷让他自己拿主意。他当时觉得已经有了固定收入,再去当学徒,又得几年没工资。那时候学徒,三年没有工资,是规矩。最后,他没有跟林树森走。”少年李小毛没拜林树森为师,却受到他很深的影响。林树森以关公戏享誉京剧舞台,而且是闻名于南北剧坛的多面手。他所塑造的关羽形象,威严而儒雅,身段造型富于雕塑美,博得了“红生大王”的美誉。1947年11月3日,林树森在汉口“大舞台”演出《古城会》时,因心脏病发作,以关老爷的形象倒在了舞台上,第二天病逝于华商旅社。

1938年,日本人占领武汉,公司大量裁员,李书城失业了。李瑞明回忆道:“日本人占领武汉,我和我父亲(李雅樵的哥哥)以及我爷爷就躲进了新市场。我们家以后就基本上是以小爹为圆心,他在哪里,老爷子就跟到哪里。老爷爷和小爹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是打小锣,以后,还在武昌黄鹤楼剧场搞了好长时间,那里当时好像叫协和剧场,后来老爷爷还搞过前台管理,比如查票,把观众引进戏园,监督票房收入。因为他代表后台,有个监督前台的作用。老爷爷后来一直住在我家,直到1953年去世。我父亲的简历上面说,他在失业的情况下,小爹曾让他在后台管账房,还有一个任务是抄写剧本。”

日本人来了,老爷子失去了工作,“以李雅樵为圆心”是李家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对少年李小毛以唱戏为职业前程的期待。16岁,还不足以担起全家的经济重担,但作为演员成才,李小毛成长的趋势已呈现好的端倪。李小毛的成长固然得益于戏窝子的大环境,但更直接的影响,除了林树森,还得益于两位汉剧艺术家陈春芳和尹春保。

20世纪80年代,李雅樵在他的《业务自传》中回忆道:“我因为生计困难,经人介绍到‘新市场’(现在的民众乐园)楚剧班唱《大教子》、《小教子》、《安安送米》这样一些奶生戏。年龄稍大,就饰一些车夫、店家、龙套、校尉之类的角色。新市场是个大型游艺场所,除了京剧、汉剧、楚剧外,还有其他地方剧种和艺种。我什么都爱看,什么都想学,虽然唱戏,但对于话剧、电影也非常喜爱。”“汉剧演员陈春芳和我同住一屋,他擅长‘红生戏’,而且会拉琴。我经常去看他的戏,晚上在一块闲谈。我还喜欢听尹春保的唱腔,觉得他的唱腔,特别是子腔的运用别有风趣。”

李雅樵学戏后,又搬了几次家,大概是在广益桥,他和陈春芳成了同屋邻居。陈春芳大李雅樵14岁,是位师长辈的老大哥。对这位聪明好学的小兄弟十分友好,还时常指导他拉胡琴、打鼓。李雅樵的《打鼓骂曹》就是看戏时“偷”、聊天时“悟”,慢慢学到手的。至于另一位大家尹春保,当年,他在清芬二马路上卖香烟、唱围鼓,就广为人知。以后,他练就一副“边夹堂”的好嗓子,他的《二王图》、《荥阳城》走红,李雅樵是他忠实的粉丝。王天佑回忆说:“李雅樵喜欢听尹春保唱,尹唱得好,我们都喜欢。他只是做功不讲究,他唱戏的时候,非要用手把水纱按着才唱得出彩。他唱戏很少动,只几个简单的动作,但观众蛮吃他。”

一眨眼的功夫,李雅樵能独立登台,有拿“包银”的资格了。嗓子还没有完全起来的时候,亏他多学了两手,终于有一天他被楚剧大演员陶古鹏看中,进了那个他从小就羡慕的“满春戏园”。他在那里为陶古鹏、彭如玉、江南蓉等著名演员拉上了胡琴。李雅樵后来在他的《业务自传》里说:“楚剧陶古鹏老师是当时风头极大的演员,我曾经为他操琴,他演出的所有剧目我都十分熟悉,他的演唱方法也给了我一定的影响。几年之后,我就开始担当起一些有名字的角色了。”戏园子是个长故事的地方。当小伢就和李雅樵是小朋友的王天佑,是楚剧最早的武生演员之一。今年88岁的王天佑,提起李雅樵冒笋的故事,记忆犹新:

叶惠楼在“满春”当红的时候,黄楚材他们到后方去了,陶古鹏也退居二线了,河里无鱼虾也贵,只有叶惠楼最狠。那时李雅樵在“满春”已经能唱二路角色了。叶惠楼那时的嗓子甜,唱得有味,一唱就叫好。叶惠楼大概要大雅樵七八岁,那时我们的眼光还蛮远,雅樵和我并瞧不起他。这个人毛病蛮多,他总是临上场才穿服装,拿个眉笔在脸上勾几下,边化妆边唱导板,赶场是经常的事,一后台的人为他担心。有一天,唱《征西》,叶惠楼唱薛丁山,李雅樵演薛刚。叶惠楼的薛丁山一唱完,满堂好。同台的薛刚总要回两句唦,李雅樵的薛刚不唱戏里的内容,大概是嫌戏少了,也可能是和叶惠楼铆上了劲,他老人家为薛刚加了一段“十三太保”的内容。“十三太保”是汉剧《沙陀国》、京剧叫《朱帘寨》李克用的唱词。你说它的内容和剧情不沾边吧,又和剧情有点联系,借古比今也不为错。于是乎年轻的李雅樵铆起劲来唱,大太子如何如何,二太子么样么样,用汉剧数板把十三太保从头唱到尾,最后把腔一放,那个好啊,比叶惠楼的“鱼”还要钓得多。我为么事说雅樵有文化水平呢,不晓得他从哪里弄的一些词,京剧、汉剧的唱腔他都会,嗓子又好,人又年轻,内容与剧情毫不相干他唱得蛮带劲,你叫观众是么样不喜欢他!你叫叶惠楼是么样不恨他。这以后,两个人就搞僵了。其实,李老师是不甘心寄人篱下,那时李老师才十七八岁,我和他同样是刚出道,他的包银就比我的多。从那以后,李雅樵就跑到共和舞台(现在的黄鹤戏楼)去独自领班,正式改名李雅樵开始当家了。从此,李雅樵就跟出土文物一样,贵重得很,走到哪里红到哪里。由“满春”到“黄鹤楼”,是他自立门户的转折点。

敢于找“大块头”叫板,是李雅樵个性的重要特征。若干年后,在纪念沈云陔逝世一周年的大会上,李雅樵和叶惠楼作为老前辈同坐在主席台上,他两人的“满春”记忆,成为世纪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