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人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项空洞的帽子,它的时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莫扎特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德行般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的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由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当做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非阿》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人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涵常少有时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平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内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听起来也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清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
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又从头到昆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自始全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的一点,也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做一个疯人。他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不高的格调,在于他把音乐完全作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枯燥无味的旋律,把它展外得那样引入;使你听,上一百次每回也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症,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能使我入睡的音乐”
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周珏良译)
成功的秘诀
茨威格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巴黎一面研究,一面写作。那时所发表的文学作品,已有不少人加以赞美;其中有些连我自己也很喜欢。
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还可求其更加完美一些,虽则自己不能决定短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这个时期,一位艺术大师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这教训初看似乎是无足轻重的小小际遇而已,事实上却是我一生写作生活的转折点。
有一晚我在凡拉爱朗先生家里,他是比利时的名作家,同座有一位年长的画家,他对于晚近,雕塑艺术的退步,极表慨叹。我那时年轻气盛,对于他的意见竭力反对。我说,以巴黎而论,难道我们就没有一位雕刻家足与米凯朗基罗媲美吧?难道罗丹先生雕刻的潘赛阿像、巴尔扎克像,不能跟大理石的耐久力同传不朽吗?”
我的驳辩说完之后,凡拉爱朗欣然地拍拍我的肩头。“我明天就要去拜访罗丹先生,”他说,“跟我同去。像你这样的钦佩他,就有权利跟他会会面。”
我满心的高兴,但第二天凡拉爱朗把我介绍给那位雕刻大师之后,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两位老朋友谈天说地,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不必要的旁听者。
然而那位大艺术家是十分和善的。当我们告别的时候,罗丹转过脸来对我说道:“我想你或许要看看我的雕刻作品。可惜都不在这里。但请你星期日到我梅登的乡下住宅来,我并且可以一同用便饭。”
在罗丹朴素的乡下住宅里,我们坐在一只小桌子周围吃了一餐家常便饭。他慈祥而柔和的顾盼,他本人坦率的神情,立刻使我忘记了局促。
他的雕刻室,也很简单,装着高大的窗子。里面有已经完成的造像,更有许许多多石膏所塑,作为初步试验的模型——一只膀子,一只手,有时甚至只是一只指头或一个小小关节;桌上堆满着种种素描的图形。这地方显示出它的主人一生在不断的研究,不断的工作。
罗丹套上一件白布外衣,立刻变成一个工人的样子。他在一个雕刻架子前立定了。
“这是我最近的作品,”他一面揭去盖在上面的湿布,就露出一个女性的半身像来,那是神采焕然地用泥土所塑的。“我觉得这已是完工的了。”
这身体魁梧、肩膀宽阔、一脸灰白胡子的老头子,往后退了一步,侧着头细加端详。“是的,我想没有什么毛病了。”
但审视了一回之后,忽又喃喃自语道,“只有那肩膀上面,线条仍旧嫌太硬。对不起……”
他就捡起一柄塑像用的木质小刀来。小刀在柔软的泥土上轻轻拂过,使像身的肌肉发生一种更细腻的光泽。老头子的手指活泼了起来,眼睛里放着光芒。“还有这里……这里……”他又修改了别的几处地方,再退后一步,细细观察。然后又把架子转过背来,喉咙里喃喃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有时他欣然微笑,有时他眉头紧皱,有时捏了一点泥,加到像身上去。又轻轻抓掉一些。
如此继续了半小时,一小时……他从没有对我说一句话。除了创造他理想中的具像之外,他什么都忘记了。似乎天地间只有这工作的存在,好像上帝着手创造世界的第一天那样。
后来,他大功告成似的松了一口气,丢下小刀,把刚才的那块湿布给塑像盖上,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宛如一个男人给他情侣披上披肩。然后转背向外,仍旧恢复了初见时那魁梧的老人。
还没有走到门口,忽然发现了我,他一惊。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我,刚才的失礼显然使他非常过意不去。“对不起,先生。我简直把你忘记了。但是……”我十分感激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或许他也感觉到了我的情绪,所以微微笑着,举起膀子围住了我的肩头,两人一同走出那房间去。
这一天所得的教训,比我在学校里多年的用功还有益处。从此以后知道,一切人类的工作如欲完善而有价值,应当是如何做法的。
一个人可以如此完全忘记了时间空间与整个的世界,这个认识,使我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感动。这一小时,使我把握住了一切艺术、一切事业成功的奥秘——聚精会神;集中着所有的力量以完成不论大小的一件工作;把我们容易分散、容易旁骛的意志贯注在小小的一点。
我觉悟遗忘一切其它事物而集中意志以求完美的热忱,就是我过去所缺乏的。除了工作,好像自己都不存在,这是成功的秘诀。
我现在知道除此以外,别无神妙的方法了。
(王家棫译)
草莓
伊瓦什凯维奇
时值九月,但夏意正浓。天气反常地暖和,树上也见不到一片黄叶。葱笼茂密的枝柯之间,也许个别地方略见疏落,也许这儿或那儿有一片叶子颜色稍淡;但它并不起眼,不去仔细寻找便难以发现。天空象蓝宝石一样晶莹璀璨,挺拔的檞树生意盎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农村到处是欢歌笑语。秋收已顺利结束,挖土豆的季节正碰上艳阳天。地里新翻的玫瑰红土块,有如一堆难深色的珠子,又如野果一般的娇艳。我们许多人一起去散步,兴味酣然。自从我们五月来到乡下以来,一切基本上都没有变,依然是那样碧绿的树,湛蓝的天,欢快的心田。
我们漫步田野。在林间草地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颗晚熟的硕大草莓。我把它含在嘴里,它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真是一种稀世的佳品!它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在我的嘴角唇边久久地不曾消逝。这香甜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六月,那是草莓最盛的时光。
此刻我才察觉到早已不是六月。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有它自己独特的色调。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草毒的香味形象地使我想起,几个月前跟眼下是多么不一般。那时,树木是另一种模样,我们的欢笑是另一番滋味,太阳和天空也不同于今天。就连空气也不一样,因为那时送来的是六月的芬芳。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须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空气中已弥漫着一股秋的气息,这是翻耕了的土地、马铃薯和向日葵散发出的芳香。还有一会儿,还有一天,也许两天……
我们常以为自己还是妙龄十八的青年,还像那时一样戴着桃色眼镜观察世界,还有着同那时一样的爱好,一样的思想,一样的情感。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突变。简而言之,一切都如花似锦,韶华灿烂。大凡已成为我们的禀赋的东西都经得起各种变化和时间的考验。
但是,只须去重读一下青年时代的书信,我们就会相信,这种想法是何其荒诞。从信的字里行间飘散出的青春时代呼吸的空气,与今天我们呼吸的已大不一般。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时光,都赋予了我们不同的色彩和形态。每日朝霞变幻,越来越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当然,今天我们还很年轻——但只不过是“还很年轻”!还有许多的事情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办。激动不安,若明若暗的青春岁月之后,到来的是成年期成熟的思虑,是从容不迫的有节奏的生活,是日益丰富的经验,是一座内心的信仰和理性的大厦的落成。
然而,六月的气息已经一去不返了。它虽然曾经使我们惴惴不安,却浸透了一种不可取代的香味,真正的六月草莓的那种妙龄十八的馨香。
(韩逸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