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情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个在事业上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当他在实际生活上表现自己时,浅薄处并不与他人两样的?凡圣的分野并不在人事上面,所以这时的其生先生想做的事,几乎已近于一个车夫无聊时想做的事了。但他知道如何便可以把自己身体保养得好一点的道理,所以能放荡的还仍然只是一颗心,他望到湖水,想那种不雅致的事情。
他又想不如这时回上海去好一点,然而他是又并不把这思想认真下去的。望到无边的湖水,湖中如叶如鱼的白篷船,若这时有人邀他去划船,也就仿佛得救了。
仍然不忘记那有红裤的不美观的腿,同时略近于荒唐的,是其生先生从这里出发,有些思想已近于亵渎到主人了。主人是老了,脸上的颜色,皮肤的弹性,以及心情的活泼,都是一种残余的不足道的东西了,然而其生先生在想象中,主人的风度,应当是永远还年青动人的。只要是主人明白把必须的熟练的将与人在某一种情形下的技巧示人,其生先生仍然是从这方面可以得到惊心动魄的机会,做成瞠目结舌的结果的。在印象的对照下,主人的腿如羊脚,小巧精致,便在其生先生眼前晃,他……悲哀,是无济于事的。烦恼也无益。一个人顶蠢处是用想象来摧残自己,但这蠢事又只有聪明人才能做的。
春天究竟是太长了,在入夜以前,其生先生又到了主人的身边了。比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其生先生的意识上所犯的罪。他把同主人说的话更不关心了,就只注意主人的一身,这行为自己又时常自嘲,然又并不厌烦这自嘲口实的继续。言语、行为、思想,这三者他只用了那最后一种的勇敢。他所说的话全不是必须说的话,他坐在那里手脚也不方便挪动,就只在意识中亲近了这主人,有着顶无忌惮的举措。主人呢,毫无领会的坐在藤椅上吸水烟,谈到菜蔬、水果、博览会,同时还谈到进香的妇人,却只谈磕头;不谈到此外的事。
卑劣的遐想在其生先生心中渐失去了,但一种为难的、近于被人窒着气的苦难,是其生先生离开主人以前不会失去的。在火旁的不一定是放火的人,不过一个不忘怀火的人,站在柴堆旁边,虽不敢用火种去撩,他的心仍然是拘束到把火放后那种美丽辉煌的。人与人心的距离的缩短,并不是很难的事,假若他另外……其生先生先是还能问主人这样那样,后来是答主人这样那样,最后却是沉默了。主人想不到其生先生此时的心的方向,主人并不失其为聪明,其生先生看不出主人心的方向,其生先生便近于所谓笨货了。一个男子少自知之明,在恋爱上并不会大失败,一个男子若缺少知人之明,那他一切事全完了。其生先生的沉默,便是他的错处。他知道自己的错,不到一会就又怪可怜的离开主人回到自己住处了,回到楼上他就抓自己的发,除抓发以外他的手没有一点用处。
心上的压迫,是只有回上海一个办法可以解除,他决定明早就走,以为走了自然会好,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当真是正像担心这有危险,其生先生终于把计划决定了。他到了夜里,就去同主人说,并道谢意。因为已决定了回上海,胆又忽然大点了。
“为什么?”
“不想住了,并不为什么。”
“其生先生大约是忙到……”
他就笑,表示这个话的否认。主人也笑了,是笑年青人都免不了此,否认也不行的。他见到主人的情形,就想顶好是即刻离开此地,不然说不定自己会把事情弄糟。在一个什么都懂的主人面前,他的勇敢也是无用处,他的懦弱则更只给人匿笑的方便,他应当走了。
主人又说话,她问其生先生,能不能再住一两天,后天同她搭晚车一起回去。
“老太太在此也不能久住么?”
“无意思,我是也不想久住的。”
“如果这边过两天就回申,那我……”
其生先生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回上海,我倒不妨再住几天,”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主人却以为其生先生答应做伴了,现出极欢喜的神气,说一同走是顶好了,因为在车上可以谈点话,不然六点钟的夜快车是很难支持的。她就料不到六点钟的夜车,在做伴的其生先生,也就正是一件不容易应付的事。
同车回去的话,虽不答应也作为答应了,其生先生又只好另外计较自己的环境,等待两天再说了,他就在一个最近上海发生的新闻上把谈话维持到见面的时间,主人则无时不是那么热情的了解的与对方周旋,使对方得到极会心的自由的感想。
他们一谈又是一点钟,在这一点钟内其生先生又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不再想到要即刻离去这里,且奇怪自己忙于离开这里为无理由了。如是主人还挽留他多住五天,他似乎也当然答应了。日光下与灯光下的其生先生完全是两个人,若说日光下的其生先生是神经衰弱,那这时在灯光下的他却是……不,他这时是没有病的,身心稳定,泰然坦然,如吃过药,药已对了症。为自己的乐观其生先生把日里的痴处呆处,全放手了。
又过了一天。晚上的其生先生,独身男子的放肆处,免不了也任了点性,做过一回。但起身来时人是有精神的。一起来就到栏干边去看湖,湖中还无船来往。洗过脸,不到一会他又走到小主人昨天打拳处去了,仍然是昨天情形,主人似乎已起来了很久,两个小主人却坐在母亲旁边,正在说什么话。其生先生过去时心里有少许不自在。
“其生先生那么早。”
“不早了。”
“还不到七点。”
“是的,这地方比上海是早天亮一点,早上雀鸟又多,想睡也办不到。”
“住上海许多人是不知道有上午的,只你们上衙门办公稍微不同。……是九点还是八点应当到办公室?”
“九点稍过一点儿。多数八点半就去,在车上消磨了半个钟头。”
“住衙门是不方便了。”
“不能住。”
“其生先生是一个人租房还是同朋友住在一处?”
“因为欢喜清静,是一个人赁了两间房子的,在楼上,楼下主人是一个俄国老太太,倒方便。”
“上海住处是顶麻烦的,听说许多地方像你们独身人去租,还不肯租给你们住!”
“规矩是这样的,请人习气也坏。”
“是法租界?”
“是法界金神父路北。”
“那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其生先生不说什么了,把话支开,问富生兄弟在什么学校念书。繁生说:“在浙江公立中学。”
“功课有趣味没有。”
“先生有神经病,那个教英文的。”
“嗨,”那做母亲的说,“繁生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神经病。”
“许多人全是这样说!”
富生说:“先生听到人说他有神经病,也不生气的。”
“不骂学生吗?”
“他只同我们说笑话,说做人应当如何做,大家都不懂。”
“慢慢的你们就会懂了,这时你们年纪小。”
繁生富生兄弟就不说话了,缠到母亲身上去,望其生先生笑。在这两个年青人心中,大约又疑心其生先生也是有点病的人了。至于其生先生,就正想到若是自己的思想公开出来,不必是小孩子,许多大人也会以为是病。他这时同时有一点恍惚的暖昧的感觉,就是主人也像将一种愿欲压在行为下面,为了身分、年龄、地位种种原故,这人才变成如此母性如此老成持重,只要什么机会把这虚伪的不自然的表皮揭去,立刻就会变成一个风情飘逸的妇人,极热情极放纵的做着一个妇人所能做的事了。
柴火是要有人用火种去引才能发热发光的。其生先生想,主人即或再过十年,仍然还是可以燃烧的一把柴。他又预备找寻那发火种子了。他各处望,全然无助,望到的只是青天,日头,远处的船与近处的花。他不安宁的走到一株辛夷花边去,用手抚为露水所湿的树干,复用手捏那较低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树干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许多人傅有胭脂的脸。他的为难处是无法子使自己平静,他的举措只增加他自己的罪孽。一种平凡的、庸碌的、欲儿戏也不能儿戏的拘束,他不能说出一句聪明的话或做出一件使自己满意的事。英雄的勇敢取舍,许多朋友的故事如在眼前,他只有羡慕这些人比自己能干,却不能照他所知道的去学。
他又想,若是机会许可,将把这个人杀了,倒是一种可以安慰自己这受难的心的行为。他并不想到为什么要杀了这人,也不想一个人死了究竟于自己有多少好处。他仿佛因此就悟到两种阶级的人相互仇视或轻视的理由了,他这时也就像很有理由对这主人生出一种不敬的切齿的愤怒。以愤怒为因,他得的果是即刻走去为好。
意念的错综,凡是更怪的事情也会想到的,还不止杀人而已。到底手边缺少一把刀,其生先生仍然当真又离开主人了。
重复回到楼上,重复是昨天空虚心情,昨晚上已认为蠢处的,今天虽知道是与自己不相宜,还是仍然做过了。全部计划都沉在一个简单的事情里,又像极琐碎的无头绪的永远看不出他自己应当如何来应付这时间与空间。压在他身上的,是道德与身分的重负,而不驯服的从生理出发的力,又不断的生长不息。
他听到鸟叫,一只画眉之类,在楼前大柳下,自由的歌唱,无拘束的跳掷,他就恨这鸟。无端的爱嗔,他自己在用石把鸟打走以后,又觉得很好笑,无气力地坐下了。
天上有白云像薄罗,缓缓的飞,为了这无碍的云,其生先生打着自己的头。他应当像云无所牵挂,然而他的羁绊,几乎全是他自己缚上,又非常明白。他不能像云,便变成对云的嫉妒了,觉得云也如鸟讨厌。
一成不变又瞬息万变的其生先生又过了一天。
他当真伴送这大小主人返到上海了。
过了半月,成天在办公室桌边的其生先生,为一些表格,一些数字,把头脑弄轻爽了,想起自己是只宜于办公不宜于作别的事情时,只稍稍有点不安,却笑着回溯着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种心境。
春天还不曾完全消失。
四月,于上海。
本篇发表于1930年6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6号。署名沈从文。
道德与知慧
冬天的早晨,许多人还皆在梦里,肆无所忌的占有一切掠夺一切,满足他们日里无从满足的贪欲,那时节武昌城里各个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烟。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图案画一样,极不规矩的显出各种长方或正方的平面,从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处,从较低墙垣的那一面,还矗起了树木的枝桠,这些树枝在烟里雾里,便俨然如一个人,窥探天气似的伏在那里不动。
这种好天气的来临,蹲据在屋瓦角隙的雀儿,仿佛皆能知道。大好天气的早晨,照例总特别寒冷,赶路的,送货物的,抬棺木出殡的,点缀到每一条寂寞的街。这些人口鼻喷出白烟。凡是肩上不空闲的,低低喘着唱着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则莫不缩着肩儿,抵拒着寒冷,挨到墙边趔趄的走着,各人皆有一种不同的调子。
这时武昌城中心卖马厂的大荒坪里,有二十多条野狗,又饿又冷,无事可作,正在那里互相追逐扑咬。本来狗这种东西,从乡下一到了城里,多半就和气异常,再不随便向人咬吠了,但是这个时节,这些东西脾气也非常坏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氓,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那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到自己,兴奋到自己。这战争,继续了许久,却没有一个闲人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恰恰那个当儿,在街东,一个小饭馆里打杂的油脸脏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梦,老早从脏被窝里爬起来,站在荒坪的一角,扯脱了裤头,哗啦哗啦的洒着热尿,把尿洒完时,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发了气,蹲身拾起了一个石头,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这些狗望望对方,见到是那么一个不上眼的脏小子,就汪汪的吠着,于是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个较大石头,抛到狗群里去。但当他记起了自己这一天要做的许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也没有兴致再去向野狗挑战了。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馆子下铺板门去了。
在街南,一个陈旧的有壮观的门楼的私人某家祠堂里,大戏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长大不甚称身的灰色棉布军服,拿了喇叭吹号。第一次吹了天明号,第二次吹起床点名号,第三次吹下操号。当三次号音吹完后,于是就有一连年青兵士,排队到荒坪里去,把野狗所占据的地方成为操场,由连长领头,团团的操起跑步来了。这一连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别的地方的兵士一样,每天早早的起来,没有什么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阵后,又分成小排,随了每个连副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过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卧下,跪下,每一个口令都有一种形式,这类不同的也还是简单的形式,就支配了这些人的兴味和希望。他们都明白他们自己是兵士,每一个人在他的领章上,袖章上,以及其余小小地方,皆不忘记自己的身分。还有他们心上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问久了一点。新兵渐成为老兵,从那长年吃糙米饭的口里,喊出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单纯而略显得呆笨,从荒坪里散播出去时,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呼喊,因此发了怒,因此生着气。原因乃是他们是兵士,另外的他们却是“教授”!
这里另外要说到的,就是在卖马厂附近,因为地方接近湖北大学,来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卖知识传播文化的上等阶级人物赁屋居住。这些教授们,从大都会来到这有名无实的破烂萧条地方,耳目所接触,总是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地方又肮脏,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气又坏,因此平时修养得极好的,一到这儿来住了一些时问,一提到这地方任何事物,总不缺少牢骚,脾气呢,可以说是完全变坏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到这地方来教书,可以多拿一些钱,吃一点好东西,享享清闲的福,但别的不如意事却常常使他们不能忍耐。一个适宜于培养军人的地方,排长连长,司令,指挥,这些人物以类聚,住来非常相宜,当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们的脾味了。
这个地方,这样早上,住在卖马厂街西一栋房子里小楼上的一处人家,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的吼声:
“杨妈,妈妈——我的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门了?”
这家人家的娘姨,照一切作仆人的规矩,老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便在平台上打扫落叶,把门开后,忘记掩上,所以兵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喊声,惊吵了这个尊贵人的好梦。
听到老爷的吼声,娘姨轻轻的把门关好,里面老爷就又同庄周化作一双小小白色胡蝶,飞到一个辽远的境界里去了。主人已安安静静睡着了,娘姨还在平台上打扫,收拾搁在栏干上的冻豆腐,为了老爷的古怪称呼,心中有点不平。她想,“四块钱一个月的娘姨,那里配做您老爷的妈?老太太在家乡吃燕窝鱼翅当点心,穿狐皮袄子同绸缎,成天坐在火箱上同猫儿一个样子,什么事也不必作,安安稳稳的打盹,我哪里有这种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