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伯两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举动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戒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身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又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戒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过尽,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姨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划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像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得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口上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选。”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结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这正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那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那一边削尖,尾上尽剥到尽顶端极尖处:各人轮流用刀来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输家。为调甘蔗与本身同长,第一个总须站到那张小凳子上去才好下手;最后呢,多半又把甘蔗搁在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间,便证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弯弯儿小镰刀一反一复间,各人的心都为那刀尖子钩着了。
“悉——”的那锋利的薄刀通过蔗身时,大家的心,立时便给这声音引得紧张到最高的地方去——终于,哈哈嘻嘻从口中发出了,他们的心,才又渐渐地渐渐地弛松下来;至于平静。
“哈,云弟又输了!脸儿红怎的?再来吧。”瑞龙逗着云弟。又做着狡猾快意的微笑。
“来又来,那个还怕那个吗?拣大点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这样。”输得脸上发烧了的云弟,锐气未馁,还希望于最后这次恢复了他过去连败两次的耻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脾味: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但他把失败的成绩却总委之于命运。
“那么,这准是‘事不过三’——不,不,这正是‘一跌三窜’的云弟底账!……喂,我们算算吧,云弟。五十三加刚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着一个一个指头在数这总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难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账上吗?”
“唔,这可靠得住——你那刀法!我愿放你反反刀;不然,过五关也好:你不信邪,下次我俩来试一根点的吧。”
这次侥幸云弟抽的是第二签,本来一点没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长一节——输家却轮到乔乔了。
大家都没有料到,是以觉得这意外事好笑。
“乔哥,怎么!老螃蟹的脚也会被人折,真怪事!”瑞龙毫不迟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乔乔方面来。
“折老螃蟹的脚,哈哈,真的!”大家和着。
“乖宝贝,为你乔大爷算一算;一共多少。”
“这有什么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刚够称一斤烂牛肉的数目。”
“好,乖宝贝,明天见吧。”
“莫太输不起吧!别个云弟一连几次杀败下来,都不像你这般邋遢——”第一声的乖宝贝瑞龙不是不听见,因自己力量不如,却从耳朵咽下了。第二声乖宝贝跑到他耳边时,毕竟也有些气愤不过。然而声音还是很轻。
“怎么!怎么输不起?你说那个邋遢?”将要走去了的乔乔又掉转身来。
“不知是谁输不起,不知是谁邋遢,才输一根甘蔗就——”
“就怎么?我不认账吗?”
“那你怎么口是那么野,开口闭口‘乖宝贝乖宝贝’叫着呢?人家不是你养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据着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龙眼睛湿了。
“我喜欢叫,我高兴叫,……乖宝贝,乖宝贝,乖乖宝贝,唉,……我愿意,谁也不能捡坨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宝贝,来认什么账?”
这话未免太利害了!但瑞龙是知彼知此的人,乔乔的力量他也领略过——自己明知不是对手,只有忍着。其实只要再忍口把气,乔乔稍走远点,天大的事也熨帖了!不幸他口里喃喃呐呐的詈语,又落到业已隔开摊子好几步远了的乔乔耳尖上。
“怎么,你骂谁?”
“那个喊我做乖宝贝——欺到我点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
你们不要错急!你们会以为凡事两个到骂娘的时候,其决裂已定,行见扑拢来就扭股儿糖两个人朝泥巴渣滓窝乱滚了吧?这事今天是不会有的。乔乔虽说打架时异常勇猛,然对瑞龙是不至于就动手!
“你是乖宝贝?莫不要脸!你是谁的乖宝贝?(他又掉头过来,对着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点希望看热闹的心思的我们。)怎么,你们那个要个乖宝贝?这有一个!——我是不要,难得照扶。”乔乔还打着哈哈庆贺他俏皮话钻进瑞龙耳朵时的成功。
眼看到瑞龙把那块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着手,黄豆般大的圆眼泪却两颗两颗的落到簸簸边上。乔乔还在狞笑。瑞龙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恶到人家一点——”
“那让一只手。”
“同杨家麻子打啰!”
“我怕人家——我专吃得着你!”乔乔还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为眼屎大点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们那一个的乖宝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难道就不算脚色?……去,去,我们去吧。”幸幸得知趣的兆祥出来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乔乔推去了,又来安慰瑞龙;为他收拾摊子,劝他转去。这场事是这么了结,觉得无味的,怕要算那最爱逗小孩子相打的杨喜喜!他这时是正在另一个摊子边喝包谷子酒,曾一度留意到这边甘蔗摊子上来。
不知道情形的,会以为转身时还流着泪的瑞龙,今夜同乔乔结下了这一场仇,至少总有个十天八天不见面了!其实这些闲口角,仅仅还只到口上骂两句,又算个什么呢?第二天摊子边,还不是依然是那几个现人在那里胡闹。
……
“喂,云弟输得脸红了!哈哈,你怎么啦!……再来过,再来过……”
也许是云弟为人过于老实了一点吧,大家都爱同他开玩笑;而瑞龙嘴上的挖苦话尤其单对着时常输得脸庞儿绯红的云弟。
可是,自从那次瑞龙哭脸后,云弟也就找出几句能使瑞龙红脸的话了;这话是:——“罢么!莫要同我来逞,有气概还是同乔哥哥去过劲吧!”
这时的瑞龙,必是低下头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26日《晨报副刊》第1404号。署名沈从文。
①代狗,苗语,指弟弟。
赌道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箪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别种较软响声的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出是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边,相劝于我……”又要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也许只有二哥一个人做得出吧。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实在不能再开玩笑了!你看这屋檐水又不欺负人啊!”罗罗此时淋成一个氽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不闻,然而还是一个人在唱。
“快点吧,二哥,再不……真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莫把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像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哥,实在不开我就——”
“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聋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像“杀人放火”的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比李师爷棉鞋资格还老)鞋声的距离,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暇裕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①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
“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跑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流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裹得身上紧紧的,与灯光成对角的正闪闪的发亮。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的罗罗更瘦小一点了。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
二哥久惯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是禁止他时,怕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总不很容易吧。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逐衣上的水下行。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脸,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磁壶的铁丝提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莫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一直就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其实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渔杀家》?”
二哥只是笑。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了!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那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剩有好多脚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姓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个。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呀!’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磁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旁解下那个胀胀的皮抱肚吸引得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又是一个不置可否的“呣”。
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十四两下。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吧。”
二哥揣想:“大方的话,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因为对于这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说是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那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一……”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贴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像一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的绿营实行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去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王登基不反政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真的说来,全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子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在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