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是在一种荒唐的幻想上驰骋,却从没有把自己生活放在一种具体的梦想上面,也没有把梦想放在一种现实的熟人身上。一切人类的纠纷,正像于她全无关系。她显得有点孤僻,可不在行为孤僻上加以辩护。她不讨厌男子,可不将任何方便颜色给那些孱弱男子。她决不是一个荡妇,可是并不拒绝一种极端的放荡的迫害。她就等候这样的人。她的贞节是为这勇敢的热情的男子保留,也将牺牲到这种迫害上面的。
这时,她哭着。她觉得烦恼。她不能睡。她不愿找人谈话。
只有跑出去,预备一个人到一个可以独自坐下无人纠缠的什么幽僻地方,去大哭一场,把郁积泄尽。
她觉得有点冷,身上的衣太薄,就加上一件夹氅,拿了钱包,有意不让同事中人注意,走出了学校。谁知在校门前就遇到一个同事,向她点头行礼,本来上课时无结结巴巴习气,这时节却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做成那不体面的憨笑,拘谨到与年龄衣服皆十分不相称。他问她到什么地方去,意思是若有命令,愿意奉陪。她露着讨嫌的卑视的眼睛望一望,傲然的一笑,就匆匆离开这个地方与这个人了。
到了路上,许多学生见了她,都向她敬礼。她以为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应当鲁莽,应当有一颗心在习惯的压力下跃起反抗,应当有些达不到的野心,谁知同事把这些学生教成如他自己一样,也全是想在有礼貌上使人感到好处,全显得近于虚伪和油滑的神气。
见一个学生对她行礼,她就想:又是一个伪君子,感谢你的老师吧。一个蠢东西,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东西!行路的学生何尝无那野心扩张为她的美丽所苦恼的人?他们行礼,他们不躲避,何常不是一种不端方的行为的表现?然而人全是那样康健年青的人,为什么却无一个人能把世俗中所谓“斯文”除去,取一种与道德相悖驰的手段,拼牺牲一切作注,求达到一握手或一拥抱的事?因为名分上是先生,于是连心上的侵犯也不敢,她对于这些无希望的年青人,更感到一种说不分明的嫌恶。
她到大街上去,秋天的街,各处所见全是瓜皮,一种吃剩了的残余,一种渣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有同样情调,就上了车。
到XXX去玩,玩了一阵。看人。看树。看得秋独先的辞枝病叶,在平地上被风所刮,碎步跑去的情形。她又去看鱼,鱼也憔悴了,不知为什么。游人全是绅士。真的绅士则古貌盎然,携妻带妾,儿子成群。假的绅士则脸儿极白,衣裳整洁,眼睛各处溜转不定。她对于假绅士的印象比其他还坏。她故意坐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去,为假绅士溜转的眼睛见到了,独自或两个,走过来,馋馋如狗的卑鄙的神气,从不知打什么地方学来的孱头行止,心儿紧紧,眼睛微斜,停了一停,看看不是路,仍然又悠悠走去了。其中自然就有不少上等人,不少教授,硕士同学士。他们除了平时很有礼貌以外,就是做这些事。他们就是做恋诗的诗人。他们就是智识阶级。智识把这些人变成如此可怜,如此虚伪。
她又见到一些兵士,来到此地的兵士,也全是规矩到异常可笑,全不与一般人概念中的兵士德性相称。
后来走到温室中去。一些花,从温室中培养成功的,没有强烈的香;也缺少刺目的色,等于那普遍流行的爱情,毫无意思。然而她坐到温室中了。来这里坐下的人少,过路的人却很多,她可以用眼睛看他人的一切。她记起刚才见到的那个军官学校模样的学生,在女人面前走过身时连头也不抬的情形,完全不与平时“奸淫掳掠”的传说中军人相近。军人当真是以杀人放火为生活的么?军人比在城市中培养出来的人还坏么?善于造谣的,有智识做造谣与作恶工具的,所做的事一切比军人合乎情理么?他们的勇敢是打仗。简单的朴素的,为一件看来全无意义的牺牲。他们作过了,并不夸张也不掩饰。他们从不辩解别人所加到他们头上的罪恶,他们无阴谋,也并无预定的计划。他们……其时又来了一个军人。一个长脸的,有一种乡下人的气分,属于北方人型的汉子。双手插在马袴口袋里,沉沉的脚步,踏着砖地,目向前视,若在思想一种与身体壮伟相称的心事,又过去了。她心上感受一点轻微的压迫。壮观的朴素的美在眼前晃着。她望到这人转了个弯,不见了,像心上掉了一点看不见的东西。她想:这是能杀人的人。想着,汉子却回头了,仍然是沉沉的脚步,踏着砖地,从面前走过。仿佛是每一个脚步的重量全落在她心上。她沉默着,目送这巨大的灰色背影,消失到一个花格子门后面。她仍然想:这是能杀人也能……寂寞袭上心来了。
仿佛没有其他办法比尽这人来侵犯自己威胁自己一阵更好。
一种荒唐的想象在眼前开展。她觉得她需要那一个军人。
她愿意被人欺骗,愿意被弃,愿意被蹂躏,只要这人是有胆气的人。别人叩头请求还不许可的事,若这人用力量来强迫她时,她甘心投降。她并不迷醉到此后一种幸福来献身于人。她能做的事她不要人感谢。她只是期望一个顽固的人,用顽固的行为加到她身上,损失的分量是不计较的。她要的是与人间本性的对面,因为她,便失去了一切拘束,来做那合乎本性的事。
一种惊心动魄的波澜,一种流泪流血的机会,是她所期待的。但是,什么地方可以寻找这些东西?天是青青的,天并不管这些事。人间充满了虚怯,谨慎,不自然的说谎。据说有爱情的人都应胆小如鼠,心弱如芦苇。这些人,缺少热,缺少光,以为女子的心是只在衣饰虚荣上可以克服,就单在自己服饰事业上相竞争,且用这些事物在女子面前来炫耀。他们还会常常自夸,以为因教育或天赋,知道女子独多。其实无耻与愚蠢到这种近代男子,已是再也没有了。
她坐着,沉默着,想起男子种种的蠢处,想到有人站在她身旁时还不明白。咳嗽了。她抬头,见到来人了。一个同事。一个蠢人中的蠢人。一个教物理学从不曾把公式忘记却全不了解女人的汉子。
“怎么?密司忒林,一人来吗?”
“一个人来,想不到——”这汉子喑哑了,爱慕的情绪扼住他的喉咙,俨然在一种苦楚中全身发抖。
她心说:“干吗不说特意来相候?”她知道他想说,“请你让我陪你走一阵。”但她因为这人的懦和笨,有点轻视这巧遇了,把脸向别处说,“园子里今天人真不少。”
那汉子鹦鹉似的说:“今天人真不少。”
她不作声了,看汉子走不走去。
汉子不走,很可怜的无意味的转身去折花盆里天冬草的细芽,一个警察橐橐的响着皮靴走来,汉子手才赶忙缩回。女人笑着,汉子更显得异常窘迫,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象的男子的事业,在目前证据下,把她心全冷了。沉默了一会,见男子还不走,就说:
“密司忒林,我们走走不好?”
汉子很惨然的说:“好。”他先走。到后,他又后走。一切全不得体,都使她觉得无聊。这是谁的罪过呢?一些凡是女子所能给的方便,在她是已全给了他。一切鼓励,一切提示,……然而全无用处,这男子却是那样一个萎靡不振的东西。
女人因为男子是个毫无用处的男子,说话转到男性的勇敢方面来了。她半嘲弄半怜悯的问道:
“密司忒林,你病了么?”
“……”
“天气到秋天,人是容易不爽快的。”
“……”
“这里过一阵人就少了。”
“……”
男子的默然无语,是显然取一种柔软的战略,取一种近于与女子眼泪同样的武器,要怜悯,要同情,要……她看得很分明,却一点不关心。
他们走了一会。男子虽到稍过一阵,拘束已渐渐失去,已近于一个男子的身分了,然而那种不必说话时的聒絮,不自然的殷勤,无自我的服从,都使她看来难受。
她并不需要人在她面前投降。
她需要的是一个男子。望到目前的一个想起将来,她生气了。
她想试一试。把计画这样安排,说道:
“对不起,密司特林,我还有点事我要走了。”
“就回去吗?”
“不。”
“……?”
“在这里也无聊。”
汉子把眼望天想一想,无话可说,就又不作声了。
他应当向前。应当作一点比沉默还有用处的事。说是要走,那不行,非玩玩不可。再不然,走吧,我陪你去。再不然,无聊吗,到别处去,我有的是地方。能这样,成了。她期待那样一句强硬而无理的话,然而不曾出自男子的口中。连话也不敢撒野,别的还配说是男子吗?她觉得真只有走了,不再说什么,也不回头,也不向他道歉,走去了。男子心碎了。尊严失去了。愣着,望着这袅娜的后影。
他想着,头有点昏,失了理智的平衡,不能想。他追上去了。他奔着,跑着,绕过假山,越过阑干,女人正在前面松树下,他赶到女人身边去,像一个暴客,拦了路。他脸上变了颜色,全身发抖。她见到时也略微吃惊,知道他将有什么表示。
她故意镇定的望着他,意思像用眼睛说:“干吗,蠢东西?要做就做!”
男子也望着她。
男子颓然了。力量消失了。本来预备说话的口又被一些东西塞住,他只虚拟一个手式,像是要拥抱,像是说我多么爱你呀,然而回头飞跑了。
到这时,才真是个全然无可救药的过失!
她木然的立定在那地方,也似乎有点头昏。勉强微笑着,赶忙坐到一张长椅子。
她想:是谁错了?
天已将夜,树梢间风转大了些。
慢慢的才觉得有点冷。
她起身了。无目的各处走去,走到有荷花的地方,见一张长凳上,正坐着先前在温室所见到的那个军官,低头顾望残荷。她从后面绕过去,毫不犹豫,同那汉子坐在一条凳子上了。
新时代女子,如何头脑冷静,能静中观察一切,是没有谁将这性情详细刻画到一种记录上面的。至于她,这时节却没有想到自己行为是在反抗还是在向堕落之路走去。
她与那军人,在极短时间居然成为熟人了,军官还是先前的沉默,虽然这种沉默,已显然转为对于女子的离奇行动上面的注意。……“你告我是谁?”他这样问她,已是第三次。
“我就是我。你看,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身上一切,都是我,并不是谁。”
“住处?”这也是第三次。
“你知道毫无用处。”第三次回答也如此。
“家?”他想知道的家是从家可以捉住一根以前生活的线索。
“没有。”她告他没有,又说,“这不是预备作传的事。”
“做些什么?”
“你自己去猜想看看,把我位置到什么人方面,就是什么好了。我不反对你的瞎想。我不必告你我做些什么事情。你说我是什么,全在你。你说我是……”
“你这人很可爱,所以应当让我多知道一点,并不是坏事。”
“你爱我,爱我的身体,傍在你身边你觉得快乐,这就够了。你知道我也不讨厌你。你要知道别的有什么用处。”
“你有点怪。”
“可是你还疑心我是个土娼,好像只有娼妇才会如此将就一个男子。”
他不说了,略感卤莽的从身后抱着她的身子。
她有一种放肆的想望。她是分分明明坐在这个军人的身边的。她恣肆的享受一切,大胆无畏的偎依。她所要的全已得到了。一切在先想来是心跳的事,此时已仿佛很平常的事情了。她想望那顶荒唐的一点,她愿意他像一个男子。
她知道那男子是个男子,有热情,且有一种君子品德,一个在航空署作教官的人物,她极满意于她的冒险。她让那男子吻着两只手却微笑着,记起那无用处的同事惶恐如猫的脸色。
人要走了。
“走吗?走那儿去?我们吃饭去!我们是好朋友了!……”
“不。不用吃饭。我要回家了。——”
“明天?”
“我仍然到这里来。”
“你不要谎我。”
“你以为我是靠说谎来图什么的女人么?”
“我在这里等候你,用我的心,点上火,让它燃……”
她嗤的笑了:“一个军人,也来做诗。女人是并不以男子会说好听的话为荣耀的。我高兴来就来了,不高兴,也——”
“这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知道,我很想同你要好一点。你是个顶可爱的人。你真……”
“你这话才是聪明人说的话。”她这样说却忖度,“可是你还以为我是个土娼,明天不用来了。”
他送她出了公园,且尊重她的意见,不跟她走。她向东在灯光下走过天安门。她仍然走。她觉得她做了一个梦,如今还是在梦中,所以不怕,不悔,不……上了车。新秋的风吹到脸上,她笑了。
“世界上男子全是蠢东西。”
本篇发表于1930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2l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自杀
被同事称为幸福人的刘习舜教授,下午三点左右,在XX大学心理学班上讲完了“爱与惊讶”一课,记起与家中太太早先约好的话,便坐了自用车回家。到家时,太太正在小客厅里布置一切,把一束蓝色花枝安插到一个白建瓷瓶里去。见教授回来了,从窗下过身,赶忙跑出客厅招手。
“来,来,看我的花!”
教授跟教授太太进了客厅里,看太太插花。“美极了!”教授那么说着,一面赞赏花枝一面赞赏插花那个人。太太穿的是浅炒米黄袍子,配上披在两肩起大旋波的漆黑头发,净白的鹅蛋脸,两只纤秀的白手在那束蓝花中进出。面前蓝花却蓝得如一堆希奇火焰,那么光辉同时又那么静。这境界,这花同人,真是太美丽太美丽了。记起另一时一个北方朋友称赞太太的几句痴话,教授不由得不笑了。他觉得很幸福,一种真正值得旁人羡慕的幸福。
想说一句话,就说:“这不是毋忘我草吗?”太太似乎没听到,不作理会。
太太把花安排妥当时,看了教授一眼,很快乐的问道:“这花买要多少钱?你猜猜。”
“一块钱……”
“一块钱,总是一块两块钱,我告诉你,不多不少一毛六分钱。你瞧,在那瓶子里多美!”
“真的,美极了。”
太太把花插妥后,捧了花瓶搁在客厅南角隅一张紫檀条几上去。看看觉得不妥当,又移到窗台上去。于是坐在小黑沙发上,那么躺着,欣赏在米色窗纱前的蓝花,且望着花笑。
教授把美丽的太太一只美丽的手拖着,吻了一下:“宝贝,你真会布置。这客厅里太需要那么一点蓝色了。”受到这种赞美的太太,显得更活泼了一点,不作声,微笑着。
教授说:“这不像毋忘我草!”
太太笑着说:“谁说是毋忘我草?你这个也分别不出!我本想买一小盆毋忘我草,还不是时候,花不上市。那角上需要一点颜色。红的不成,要蓝的。应当平面铺开,不应当簇拥坟起。平面铺开才能和窗口谐调,同瓶子相衬;你看,是不是?”
“就那么好极了。我只觉得那瓶子稍微高了一点。”
“哽哼,若是个宽口小盆,当然就更合式!”
听差的进来倒茶,把桌上残余花枝收拾出去。
“王五,有客来吗?”
听差王五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农学院周先生来电话,说南京什么赵老爷来了,先生要看他,过周先生家里可见着。”
太太说:“不是赵公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