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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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长河(9)

几个人似乎不大理会得生意人的好意,以为是怕公事上人,格外优待,就笑着蹲身拣选橘子。选了约莫二十个顶大的,放在一旁,取出两手钱票子作为货价,送给那本地人。那人不肯接钱。谁知却引起了误会,以为不接钱是嫌钱少,受了侮辱,气势愤愤的说:“两毛钱你还嫌少吗?你要多少!”

那人本意是东西不值钱,让这些跑路的公事上人白吃,不必破费。见他们错怪了人,赶忙把票子捏在手上,笑脸相迎的说:“副爷,不是嫌少,莫见怪!……橘子多,不值钱,我不好意思收你的钱!”

就中一个样子刁狡,自以为是老军务,什么都懂,瞒不了他。又见长顺等在旁边微笑,还不大服气,就轻声的骂那个卖橘子的,骂给长顺会长听。

“你妈个……把了你钱还嫌少!现钱买现货,老子还要你便宜?”这一来,本地人不知说什么好,就不再接口了。几个人将橘子用手巾帽子兜住,另外又掉换了四个顶大的橘子,扬长不顾走了。

那卖橘子的把几张肮脏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摇摇,不自然的笑着,自言自语的说:“送你吃你不吃,还怪人。好一个现钱买现货,钱从那里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

长顺说:“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领情。一定是刚从省里来的,你看神气看得出。这种人你还和他争是非?”

那人说:“他们那么不讲理,一开口就骂人,我才不怕他!委员长到这里来也得讲道理!保安队,沙脑壳,碰两下还不是一包水?我怕你?”

两个人看看这小生意人话说的无意义,冬瓜胡芦一片藤,有把在当地十年来所受外乡人欺压的回忆牵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会,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认得会长和长顺,不再等待别的人客,就把船撑开了。

长顺说:“亲家,你到了几只船?怕不有上万货物吧。”

会长说:“船还在潭湾,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只。这回带得有好海参——大乌开,大金钩虾,过几天我派人送些来。”渡船头舱板上全是橘子,会长看见时笑笑的问那弄渡船的:“大哥,你那里来这么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桨划水的老者,牙齿全脱光了,嘴瘪瘪的,一面摇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会长。你们吃呀!先前上岸那几个副爷,我要他们吃,他们以为我想卖钱,不肯吃,话听不明白,正好像逢人就想打架的样子,真好笑。”于是咕喽咕喽无机心的笑着。

会长和长顺同时记起河滩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着。长顺说:“就是这样子,说我们乡下人横蛮无理,也是这种人。以为我们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这种人。”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1938年8月27日至9月18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21~30。署名沈从文。篇名《吕家坪的人事》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摘橘子

萝卜溪滕家橘子园,大清早就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爬在树桠间坐定,或用长竹梯靠树摘橘子。人人各把小箩小筐悬挂在树枝上,一面谈笑一面工作。夭夭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长竹杆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于是再把网兜中橘子倒进竹筐中去。众人都是照规矩动手,在树桠问爬来转去很费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却从从容容,举着那枝长竹杆子,随心所欲到处树下走去,选择中意的橘子。且间或还把竹杆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姊姊,惊扰他们的工作。选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个人见得特别高兴。有些树尖上的偏枝的果实,更非得她来办不可,因之这里那里各处走动。倒似乎比别人忙碌了些。可是一时间看见远处飞来了一只碧眼蓝身大蜻蜓,就不顾工作,拿了那个网兜如飞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闲适从容之至。

嫂嫂姊姊笑着,同声喊叫,“夭姑,夭姑,不能跑,不许跑!”

夭夭一面跑一面却回答说:“我不跑,蜻蜓飞了。你同我打赌,摘大的,看谁摘得最多。那些尖子货全不会飞,不会跑,等我回来收拾它!”

总之,夭夭既不上树,离开树下的机会自然就格外多。一只蚱蜢的振翅,或一只小羊的叫声,都有理由远远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她一面摘橘子还一面捡拾树根边蝉蜕。直到后来跑得脚上两只鞋都被露水湿透,裤脚鞋帮还胶上许多黄泥,走路已觉得重重的时候,才选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树,脱了鞋袜,光着个脚,猴儿精一般快快的爬到树顶上去,和家中人从数量上竞赛快慢。

橘子园主人长顺,手中拈着一只长长的软软的紫竹鞭烟杆,在冬青篱笆边看家中人摘橘子。有时又走到一株树下去,指点指点。见夭夭已上了树,有个竹筐放在树下,满是特号大火红一般橘子。长顺想起商会会长昨天和他说的话,仰头向树枝高处的夭夭招呼:

“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单拣大的摘,不能单拣好的摘,要一视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树上生长的,同气连理,不许偏爱!现在不公平,将来嫁到别人家中去做媳妇,做母亲,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这样子可不大好!”

夭夭说:“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么人妈妈婆婆!我就做夭夭,做你的女儿,偏心不是过错!他们摘橘子卖给干爹,做生意总不免大间小,带得去的就带去。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好看!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煌煌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树上接口打趣说:

“夭夭,你原来是进贡,许下了什么愿心?我问你。”

夭夭说:“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宫娘娘,进什么贡?你才要许愿心,巴不得一个人早早回来,一件事早早圆功!”

另外较远一株树上,一个老长工正爬下树来,搭口说:“子树上厚皮大个头,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绣花枕头,金镶玉,瓤子里同棉花絮差不多,干瘪瘪的。外面光,不成材。”

夭夭说:“松富满满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选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赌试试看。”

长顺正将走过老伴那边去,听到夭夭的话语,回过头来说:“夭夭,你赶场常看人赌博,人也学坏了。近来动不动就说要赌点什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赌的?”

夭夭被爹教训后不以为意,一时回答不出,却咕叽咕叽的笑。过一会,看爹爹走过去远了,于是轻轻的说:“辰溪县岩鹰洞有个聚宝盆,一条乌黑大蟒蛇守定洞门口,闲人免入,谁也进不去。我那一天爬到洞里去把它偷了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我会想,就一定有万千好东西从盆里取出来,金子银元宝满箱满柜,要多少有多少,还怕和你们打赌?”

另外一个嫂嫂说:“聚宝盆又不是酱油罐,你那能得到?作算你有本领,当真得到了它,不会念咒语,盆还是空的,宝物不会来的!”

夭夭说:“我先去齐梁桥齐梁洞,求老师父传诵咒语,给他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拜他做师父,他会教给我念咒语。”

嫂嫂说:“好容易的事!做徒弟要蹲在烧丹炉灶边,拿芭蕉扇煽三年火,不许动,不许眼睛,你个猴儿精做得到?”

老长工说:“神仙可不要像夭夭这种人做徒弟。三脚猫,蹦蹦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飞灰。”

夭夭说:“邪嗨,唐三藏取经大徒弟是什么人?花果山,水帘洞,猴子王,孙悟空!”

“可是那是一只真正有本领的猴子。”

“我也会爬树,爬得很高!”

“老师父又不要你偷人参果,会爬树有什么用?”

“我敢和你打赌。只要我去,他鉴定我一番志诚心,一定会收我做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头上戴个紧箍咒,咒语一念,你好受;当年齐天大圣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们赌点什么看,随你赌什么。”

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说笑辩嘴,仰头对夭夭说:“夭夭,你又要打赌,聚宝盆还得不到,拿什么东西输给人?我就敢和你打赌,我猜你得不到聚宝盆。且待明天得到了,带回家来看看,再和别人打赌并不迟!”

把大家都说笑了。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摇晃得尤其厉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

“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像‘摇钱树’。夭夭得不到聚宝盆,倒先上了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五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作这种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

另外一个长工,对于省城里来的委员,印象不大好。以为这些事也是委员传述的,因此参加这个问题的讨论,说:“委员的话信不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告我们说,‘外国洋人吃的鸡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鲜,大了肉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员,我们村子里阉鸡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说:‘天下那有这种事!’到后把我家一只十五斤大阉鸡捉上省里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书本上没有的事,我吕家坪萝卜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委员那会知道。”

当家的长顺,想起烂泥地方人送萝卜到县城里去请赏,一村子人人都熟知的故事,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里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远后,方敢开口说笑话,取笑夭夭说:“夭姊,你六喜将来在洋学堂毕了业,回来也一定是个委员!”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现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①,还是去年插的香。

老长工帮腔下去说:“作了委员,那可不厉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册,无所不知。可就不知道我吕家坪事情。阉鸡有十七斤重,橘子卖两块钱一挑。”

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帮腔说笑话:“为人有才学,一颗心七窍玲珑,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册!”

那大嫂子有意撩夭夭辩嘴,便说:“嗨,一颗心子七窍玲珑,不算出奇。还有人心子十四个窍,夭姊你说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

夭夭说:“我说不是!”

三黑嫂子为人忠厚老实,不明白话中意思,却老老实实询问夭夭,下省去时六喜到不到河上来看她。因为听人说上了洋学堂,人文明开通了,见面也不要紧。

夭夭对于这种询问明白是在作弄她,只装不曾听到,背过身去采摘橘子。橘子满筐后,便溜下树来倒进另外一个空箩里去。把事情作完时,在树下很认真似的叫大嫂说:

“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说:“什么话?”

夭夭想了想,本待说嫂嫂进门时,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鸡代替哥哥拜堂圆亲的故事,取笑取笑。因为恰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所以便说:“什么画、画喜鹊噪梅。”说完,自己笑着,走开了。

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还刚过河,人在河坎边绿竹林外,那只狗就看准了,快乐而兴奋,远远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见大白狗飞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边竹林子外的来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见老水手时,夭夭说:“满满,你快来帮我们个忙!”

这句话含义本有两种,共同工作名为帮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说帮忙。乡下人客气笑话,倒常常用在第二点。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说:

“我帮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齿就发酸。烂甜杏子不推辞,一口气吃十来个,眼睛闭闭都不算好汉。”话虽如此说,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树一面告给他们,年青时如何和人赌吃狗矢柑,一口气吃二十四个,好像喝一坛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来,只要想想牙龈也会发疼。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汉口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块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深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他们城里人吃橘子,自然是这样子,和我们一块钱买两百个吃来不同!他们舍不得皮上经络,就告人说:‘书上说这个化痰顺气’,到处是痰多气不顺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顺气了。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来,带你到京城里三贝子花园去看。那里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补得精精神神。”

夭夭深怕人说到自己忌讳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满满,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马呀牛黄八宝化痰顺气呀!三辈子五辈子,我不同你说了!”话一说完,就扬长走过爸爸身边看菜秧去了。

二姑娘却向老水手分疏:“满满,你说的话犯夭夭一人忌讳,和我们不相干。”

长顺问夭夭:“怎么不好好做事,又三脚猫似的到处跑跑跳跳?”

夭夭借故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饭烧好了没有。满满来了,炖一壶酒,煎点干鱼,满满欢喜吃酒吃鱼!等等没有吃,爹爹你又要说我。”

夭夭走后,长顺回到了河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了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看看还是与平时一样,到处在赌咒发誓讲生意。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老水手预期的变故既不曾发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后往狗肉摊边一坐,一口气就吃了一斤四两肥狗肉,半斤烧酒,脚下轻飘飘的,回转枫树坳。将近祠堂边时,倒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情。原来镇上烧瓦窑的刘聋子,不知带了什么人家的野娘儿们,在坳上树林里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赶场回来的这样早,惊窜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