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局中人是看老《申报》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说给他听。但就所知说来说去,到后自己也不免有点“茅包”了,并不十分了解新闻的意思,就不再说了。长顺十天前从弄船人口中早听来些城里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情形,譬如走路要向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来,不觉得危险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向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抢先,不把船踏翻吗?船上滩下滩,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那里来卫生丸子?纽扣要扣好,天热时不闷人发痧?总而言之就条例言来都想不通,做不到。乡下人因此转一念头:这一定是城里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内。因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进城去看看,一到衙门边,的的确确有兵士和学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听吩咐,就要挨一两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点处分。一出城到河边,傍吊脚楼撒尿,也就管不着了。因此一来,受处分后还是莫明其妙,只以为早上起来说了梦,气运不好罢了。如今听老水手说这事就要来乡下,先还怕是另外得到什么消息,长顺就问他跟谁听来的。老水手自然说不具体。只说“一定是千真万真。”说到末了,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因为常德府西门城外办不通的事,吕家坪乡下那会办得通。真的来,会长走错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个村子里要预备多少板子!
其时两个上树摘橘子的已满了筐,带下树来。税局中人掏出两块钱递给长顺,请他笑纳,表个意思。长顺一定不肯接钱,手只是摇。
“师爷,你我自己人,这把钱?你要它,就挑一担去也不用把钱,橘子结在树梢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还见外!”
税局人说:“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么。我这是送人的!借花献佛,不好意思。”
“送礼也是一样的。不嫌弃,你下头有什么人要送,尽管来挑几担去。这东西越吃越发。”
税局中人执意要把钱,橘园主人不肯收。“师爷,你真是见外我姓滕的不够做朋友!”
“滕老板,你不明白我。我同你们上河人一样脾气,肠子直,不会客气。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来好不好?”
老水手见两人都直性,转不过弯来,推来让去终不得个了结,所以从旁打圆成说:“大爷,你看师爷那么心直,就收了吧。”
长顺过意不去,因此又要长工到另外一株老树上去,再摘五十个顶大的添给师爷。这人急于回镇上,说了几句应酬话,长工便跟在他身后,为把一大箩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说:“这师爷人顶好,不吃烟,不吃酒。听说他祖宗在贵州省做过督抚。”
长顺说:“人一好就不走运。”
夭夭换了毛蓝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从家里跑来,见他父亲还在和老水手说话,就告他父亲说:“爹,满满说什么‘新生活’要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躲到齐梁桥洞里去?”
长顺神气竟像毫不在意:“来就让他来好,夭夭,我们不躲他!”
“不怕闹吗?”
长顺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满满一块儿去。我不躲,一家人都不躲。我们不怕闹!它也不会闹!”
夭夭眼睛中现出一点迷惑,“怎么回事?”要老水手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点害羞,小眼睛巴巴的,急嚷着说:
“我敢打赌,赌个小手指,它会要来的!夭夭,你爹懂阴阳,今年六月里涨水,坝上金鲤鱼不是跑出大河到洞庭湖去了吗?这地方今年不会太平,打十回清醮,烧二十四斤檀香,干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胀得昏头昏脑,也不会过太平年。”
长顺笑着说:“那且不管它,得过且过。我们还是家里吃酒去吧。有麂子肉和菌子,炒辣子吃。”
老水手输心不输口,还是很固执的说:“长顺大爷,我敢同你赌四个手指,一定有事情,要变卦。算不准,我一口咬下它。”
夭夭平时很信仰她爹爹,见父亲神气泰然,不以为意,因此向老水手打趣说:“满满,你好像昨天夜里挖了一缸金元宝,只怕人家拦路抢劫,心里总虚虚的。被机关打过的黄鼠狼,见了碓关也害怕!新生活不会抢你金元宝的!”
老水手举起那只偏枯不灵活手臂,向对河坳上那一簇红艳艳老枫木树,用笑话回答夭夭说的笑话:“夭夭,你看,那是我的家当!人说枫香树下面有何首乌,一千年后手脚生长齐全,还留个小辫子,完全和人一样,这东西大月亮天还会到处跑,走路飞快!挖得了它煮白毛乌骨鸡吃,就可以长生不老。我那天当真挖得了它,一定炖了鸡单单请你吃,好两人上天做神仙,仙宫里住多有个熟人,不会孤单!今天可饿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肉去吧。”
另外一个长工相信传说,这时却很认真的说:“老舵把子怎不请我呢?做神仙住大花园里,种蟠桃也要人!”
“那当然。我一定要请你,你等着!”
“我吃个脚拇指就得了。”
话说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发了笑。
几个人于是一齐向家中走去。
因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过当地“风水”,长顺是的确懂那个的,并不关心金鲤鱼下洞庭湖,总觉得地方不平凡,来龙去脉都有气势,树木又配置得恰到好处,真会有人材出来。只是时候还不到。可是将来应在谁身上?不免令人纳闷。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1938年8月17日至8月26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11~20。署名沈从文。篇名《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吕家坪的人事
吕家坪正街上,同和祥花纱号的后屋,商会会长住宅偏院里。小四方天井中,有个酱紫色金鱼缸,贮了满缸的清水,缸中水面上搁着个玲珑苍翠的小石山。石山上阴面长有几簇虎耳草,叶片圆圆的,毛茸茸的。会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二号胖子,在辰溪县花纱字号作学徒出身,精于商业经营,却不甚会应酬交际。在小码头作大老板太久,因之有一点隐逸味,有点泥土气息。其时手里正瘪着一支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与铺中一个管事在鱼缸边玩赏金鱼,喂金鱼食料谈闲天。两人说起近两月来上下码头油盐价值的起跌以及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新货上市看跌情形。前院来了一个伙计,肩上挂着个官青布扣花褡裢,背把雨伞,是上月由常德押货船上行,船刚泊辰溪县,还未入麻阳河,赶先走旱路来报信的。会长见了这个伙计,知道自己号上的船已快到地,异常高兴。
“周二先生,辛苦辛苦。怎么今天你才来!刚到吗?船到了吗?不坏事吗?”
且接二连三问了一大串沅水下游事情。
到把各事明白后,却笑了。因为这伙计报告下面事情时,就说到新生活实施情形。常德府近来大街上走路,已经一点不儿戏,每逢一定日子,街上各段都有荷枪的兵士,枪口上插一面小小红绿旗帜,写明“行人向左”,要大家向左走。一走错了就要受干涉。礼拜天各学校中的童子军也一齐出发,手持齐眉棍拦路,教育上街市民,取缔衣装不整齐的行路人。衙门机关学堂里的人要守规矩,划船的一上岸进城也要守规矩。常德既是个水码头,整千整万的水手来来去去,照例必入城观观光,办点零用货物,到得城中后,忙得这些乡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出城后来到码头边,许多人仿佛才算得救,恢复了自由。会长原是个老《申报》读者,二十年来天下大事,都是从老《申报》上知道的。新生活运动的演说,早从报纸看到了。如今笑的却是想起常德地方那么一个大码头,船夫之杂而野性,已不可想象,这些弄船人一上岸,在崭新规矩中受军警宪和小学生的指挥调排,手忙脚乱会到何等程度,说不定还以为这是“革命”!
管事的又问那伙计:“二先生,你上来时,桃源县周溪木排多不多?洪江刘家的货到了不到?汉口庄油号上办货的看涨看跌?”
伙计一一报告后,又向会长轻轻的,很正经的说:
“会长,我到辰州听人说省里正要调兵,不知是什么事情。兵队都陆续向上面调,人马真不少!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不知打什么仗!”
会长说:“是中央军队?省中保安队?……怕是他们换防吧。”
“我弄不清楚。沿河一带可看不出什么。只辰州美孚洋行来了许多油,行里仓库放不下,借人家祠堂庙宇放,好几个祠堂全堆满了。有人说不是油,是安全炸药,同肥皂一样,放火里烧也不危险。有人说明年五月里老蒋要带兵和日本打一仗,好好的打一仗,见个胜败。日本鬼子逼政府投降,老蒋不肯降。不降就要打起来。各省带兵的主席都赞成打!我们被日本人欺侮够了,不打一仗事情不了结。”
会长相信不过。“那有这种事?我们要派兵打仗,怎么把兵向上调?我看报,《申报》上就不说起这件事情。影子也没有!”《申报》到地照例要十一二天,会长还是相信国家重要事总会从报上看得出。报上有的才是真事情,报上不说多半不可靠。
管事的插嘴说:“唉,会长,老《申报》好些事都不曾说!芷江县南门外平飞机场,三万人在动手挖坟刨墓,报上就不说!报上不说是有意包瞒,不让日本鬼子知道。知道了事情不好办。”
“若说飞机场,鬼子那有不知道?报上不说,是报馆访事的不知道,衙门不让人泄露军机。鬼子鬼伶精,到处都派得有奸细!”
管事说:“那打仗调兵事情,自然更不会登报了。”
会长有点不服,拿出大东家神气:“我告你,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可不要乱说。打什么仗?调什么兵?……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中国和日本的账目,委员长心中有数,慢慢的来,时间早咧。我想还早得很。”末了几句话竟像是对自己安慰而发,却又要从自己找寻一点同情。可是心中却有点不安定。于是便自言自语说:“世界大战要民国三十年发生,现在才二十五年,早得很!《大公报》上就说起过!”
管事的扫了兴,不便再说什么了,正想向外院柜台走去。会长忽记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他:
“吴先生,我说,队上那个款项预备好了没有?他们今天会要来取它,你预备一下,还要一份收据。——作孽作孽,老爷老爷。”
管事说:“枪款吗?早送来了,我忘记告你。他们还有个空白收据!王乡长说,队长派人来提款时,要盖个章,手续办清楚,了一重公案。请会长费神说一声。”
会长要他到柜上去拿收据来看看。收据那么写明:
保安队第XX队队长,今收到麻阳县明理乡吕家坪乡公所缴赔枪枝子弹损失洋二百四十元整。
会长把这个收据过目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作孽!”便把收据还给了管事。
走到堂屋里去,见赶路来的伙计还等待在屋檐前。
会长轻声的问:“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说省里在调动军队?可真有这件事?”
伙计说:“辰溪县号上人都那么说。恐怕是福音堂牧师传的消息,他们有无线电,天下消息都知道。”伙计见东家神气有点郁郁不乐,因此把话转到本地问题上来。“会长,这两个月我们吕家坪怎么样?下面都说桐油还看涨,直到明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会下落。今年汉口柑橘起价钱,洋装货不到。一路看我们麻阳河里橘子园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黄金!”
会长默了一会:“都说地方沾了橘子的光,那知道还有别的人老要沾我们的光?这里前不多久……不讲道理,有什么办法。”
伙计说:“不是说那个能干吗?”
“就是能干,才会铺排这样那样!……上次考查萝卜白菜和水果的委员过路,会上请酒办招待,那一位就说:‘委员,这地方除了橘子树多,什么都不成,闷死人!’委员笑眯眯的说:‘橘子很补人,挤水也好吃!’好,大家都挤下去,好在橘子树多,总挤不干。可是挤来挤去也就差不多了!”
“局长可换了人?”
“怎么换人?时间不到,不会换人的。都有背脊骨,轻易不会来,来了不会动。不过这个人倒也还好,豪爽大方,很会玩。比那一位皮带带强。既是包办制度,牙齿不太长,地方倒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说XX来的那一位,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费,起码是半串儿,丁拐儿,谁知道他们放了多少枪,打中了猫头鹰,九头鸟?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XXXX长字号有个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长长的,看人时一对眼睛虚虚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风流,唱得一口好京戏,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XXX打了亲家,(是干亲家湿亲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那知道?)合手儿抬义胜和少老板轿子,一夜里就捞了‘二方’,本来约好平分……过不久,那摩登人儿,却把软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车,闪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XXX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冲菜,辣得个开口不得。现眼现报。是当真事情。……我过泸溪县时,还正听人说那一位XXX在尤家巷一个娘舅家里养病。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说老总统一了中国,国家就好了。前年追共产党,在省里演说,还说要亲手枪毙几个贪官污吏。他一个人只生一双手两只眼睛,能看见多少,枪毙多少!”
会长说:“不要说老总,这个人办事倒认真,一天忙得像碾盘上石滚子,不得个休息。我看老《申报》,说他不久又要坐飞机上四川开会,是十六号报纸说的!这时一定已经到了。”
两个人正天上地下谈说国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声响,原来说鬼有鬼,队长和一个朋友来了。会长一见是队长,就装成笑脸迎上前去。知道来意是提那笔款项:“队长,好几天不见你了。我正想要人来告个信,你那个乡公所已经送来了。”回头就嘱咐那伙计,“你出去告吴先生,把钱拿来,请队长过手。”
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烟奉客。坐定后,会长试从队长脸上搜索,想发现一点什么。“队长,这几天手气可好?我看你印堂红红的。”
队长一面划火柴吸烟,一面摇头,喷了口烟气后,用省里话说:“坏透了,一连四五场总姓‘输’名‘到底’。我这马上过日子的人,好像要坐轿子神气。天生是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办!”他意思是他人合作行骗,三抬一,所以结果老是输。
会长说:“队长你说笑话。谁敢请你坐轿子,不要脑壳!有几个脑壳!”
另外同来那位,看看像是吃过公务饭的长衫客,便接口说:“输牌不输理,我要是搭伙平分,当裤子也不抱怨你。”接着这个人就把另一时另一个场面,绘影绘声的铺排出来,四家张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出来请会长评理。会长本想请教贵姓台甫,这一来倒免了。于是随意应和着说:“当真是的,这位同志说得对,输牌不输理。这不能怪人,是运气。”
队长受称赞后,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忸怩:“荷包空了谁讲个理字?这个月运气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说:“你只管来,我敢写包票,你要翻本!”
正说着,号上管事把三小叠法币同一纸收据拿来了,送给会长过目,面对队长笑眯眯的:“大老爷,手气可好?你老牌张子太厉害,我们都赶不过!这是京上学来的,是不是?”
队长要理不理,随随便便的做了个应酬的微笑,并不作答。会长将钞票转交给他,请过目点数。队长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来检视那张收据。
收据被那同来朋友冷眼见到时,队长装作大不高兴神气,皱了皱那两道英雄眉:“这算什么?这个难道还要我盖私章吗?会长,亏得是你,碍你们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为这钱是我姓宗的私人财产吧,那就错了,错了。这个东西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