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阮与张小胖分手后,小阮走进第八宿舍,宿舍中还有个同学点上洋烛看小说。便走到一个正睡着做梦,梦中吃鸽子蛋的学生床边,咬耳朵叫醒了那学生。两人原来是叔侄,睡觉的一个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帮我个忙,把你那一百块钱借给我,我得‘高飞远——’我出了事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走不成!”
“为什么?你又在学校里胡闹了?”
“不是在学校里打架。我闯了祸,你明天会知道的。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借给我吧,我有用处!”
“不成,我钱有别的用处!我得还大衣账,还矮脚虎二十元,用处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过不久会还你,家里下月款来算你的。我急要钱,有钱才好走路!有八十我过广东,考黄埔军官学校去。不然也得过上海,再看机会。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够了吧。我义兴和欠款不还,消费社总得结结账!”
“那就借六十给我。我不能留在学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逼不过,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强强从床里边摸出了那个钱皮夹,数了十张五元头的钞票给小阮。小阮得过钱后,从洋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件小小黑色东西,塞到大阮枕头下去,轻轻的说:
“七叔,这个是十五号房张小胖的,你明天给我还他吧。我走了。你箱子里我存的那个小文件,一早赶快烧了它,给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为那个看小说的同学已见着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说迷床边去说,“兄弟,对不起,惊吵你。再见!”
近视眼忙说:“再见再见。”
小阮走出宿舍后,大阮觉得枕下硬硬的梗住头颈,摸出来一看才明白原来是枝小手枪。猜出小阮一定在一点钟前就用这手枪闯祸,说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学校就要搜查宿舍。并且小阮寄存那个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临走时却要他赶紧烧掉,自然也是一种危险。但把两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枪是张小胖所有物,学校中大家都知道,张小胖是当地督办的儿子,出乱子决不会成问题。文件一烧了事,烧不及也不会牵涉到自己头上来。当真使大阮睡不着觉的还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块钱。小阮平时就很会玩花样,要钱用时向家里催款,想得出许多方法。这次用钱未必不是故作张皇把钱骗去作别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边钱小阮取了五十,日前作好的预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操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手心里:
“老刘,拿这个喝酒吧。不许说我回来过,说了张少爷会一枪铳了你。”
“张少爷不出去吗?”
“不出去了。”
“您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回来?我过几年会回来的!”
小阮爬墙出去后,打更的用手电灯光看看手中的钞票,才知道原来是五块钱,真是一个大利市。他明白他得对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烧酒的价钱。把钞票收藏到裤腰小口袋里去,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衣禄,勉强不来。”
他觉得好笑,此后当真闭口不谈这件事情。
早上六点钟,一阵铃声把所有学生从迷糊睡梦里揪回现实人间。
事务员跟着摇铃的校役后面,到每个宿舍前边都停一停,告给学生早上八点周会,到时老校长有话说,全体学生都得上风雨操场去听训。老校长训话不是常有的事,于是各宿舍骤然显得忙乱起来。都猜想学校发生了事情,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来,就拿了小阮昨夜给他那个东西走到宿舍十五号去,见张小胖还躺在床上被窝里。送给他那东西时,张小胖问也不问,好像早知道是小阮交还的,很随意的把它塞到枕头下,翻过身去又睡着了。大阮赶忙又回去烧那文件。事作完拿了毛巾脸盆到盥洗室洗脸,见同学都谈着开会事情。一个和张小胖同房和大阮同组的瘦个儿二年级学生,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张小胖出外边去,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大乱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里才回转宿舍。听说要到南方去,不想读书了。
大阮才明白还枪给张小胖时张小胖不追问的理由。大阮心中着急,跑到门房去,找早报看,想从报上得到一点消息,时间太早,报还不来。七点半早报来了,在社会新闻版上还是不能发现什么有关系的消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穷病自杀了,一个童养媳被婆婆用沸水烫死了,一个人醉倒了,大骂奸臣误国,这类消息显然不是小阮应当负责的。
周会举行时,老校长演说却是学生应当敬爱师长一类平平常常的话。周会中没有张小胖,也不见小阮。散会后训育主任找大阮到办公楼去,先问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说不知道。训育主任才告给大阮,小阮为一个女人脱离了他们一个秘密组织,开枪打伤了市立中学一个历史教员。那教员因别有苦衷,不敢声张,但却被邻居告到区里,有办案的人到那人家问话,盘诘被伤理由,说不定要来学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里有什么应当烧的,赶快烧掉。原来这主任就是个XX,当时的XX原是半公开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应烧的东西处理过了。至于那位绰号张小胖的大少爷呢,躺在床上养伤,谁也不会动他,因为区里办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饭,训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转宿舍,给他那住合肥城里的堂兄(小阮的父亲)写信——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这里闹了乱子,差点儿出了人命案件,从学校逃走了。临走时要钱用,逼我借钱。我为他代向同学借了五十元(这是别人急着付医院的款项,绝不能延误不还),连同我先前一时借他的共约百元。我那个不算数,转借别人的务请早为寄来,以清弟之手续。同学中注重信用,若不偿还,弟实对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远扬,据他说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广东,钱不多到上海时住下看机会。他往广东意思在投考黄埔军官学校,据说此校将来大有出息,不亚于保定军官团。弟思我家胡鲁四爷,现在北京陆军大学读书,是家中已有一军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广东与北京政府对立,将来不免一场大战,叔侄对垒,不问谁胜谁败,吾宗都有损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数目,只能供给其到沪费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举为然也。学校对彼事极包涵,惟彼万不宜冒险回校。弟意若尽彼往日本读书,将来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于革命精神,如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日本,历史教员在班上曾详言其事。惟小三哥性太猛,气太盛,不无可虑,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写成后看看,觉得写得不错。又在“款系别人所有”话旁加了几个小圈,就加封寄发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块钱索还,结果自然并不失望。至于小阮的命运,倒当真与他这次借款的数目大有关系。如果当时小阮的钱够往广东,到后来革命军北伐,这个人也许死了,便成为革命烈士,也许活着,会成为军中少壮派要人,此后的种种都得全盘重造了。
大阮小阮两人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像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敌。但若仅仅就性情言来呢,倒是“差不多”。都相当聪明,会用钱。对家中长辈差不多一致反对,对附于旧家庭的制度的责任和义务差不多一致逃避,对新事物差不多同样一致倾心,对善卖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当。在学校里读书呢,异途同归,由于某种性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给人得到一个荒唐胡闹的印象,所不同处只是荒唐胡闹各有方式罢了。
两人民国十二年夏季考入这个私立高级中学。
有机会入这中学读书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较有钱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这学校除了正当体育团体演说团体文学艺术团体以外,还有两个极可笑的组织,一个叫君子会,一个叫棒棒团。君子会注重的是穿衣戴帽,养成小绅士资格。虽学校规矩限制学生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这些纨袴子弟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叹,然而在鞋袜方面(甚至于袜带)依然还可别出心裁。此外手表,自来水笔,平时洗脸用的胰子,毛巾,信封信笺,无一不别致讲究。其中居多是白面书生,文雅,懦弱,聪明,虚浮,功课不十分好,但杂书却读得很多,学问不求深入,然而常识倒异常丰富。至于棒棒团,军人子弟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学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学生增加了学校不少麻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暖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像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学生,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大小阮原是旧家子弟,喜事好弄是旧家子弟共通的特性。既考入了这个中学校,入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疯狂了全国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脱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X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分里,教书的照例是北京师大、北大出身的优秀份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党,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性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学生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禁,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身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肉体诱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欲望被压抑扭曲,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血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革命者。这种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上海,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日子的老父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时照数寄来,父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胡涂的话语。父亲断定儿子是个过激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同样在大都市里混的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像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分,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人牢狱,或回家为祖宗接亲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一般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内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文件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母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党中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党部党委。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色,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他富于战斗性。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日在学校在上海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写信给家中父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党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给同伴送掉性命。很幸运他逃出了那个人血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X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工运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车到总工会去开会,在总工会门前被人用机关枪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干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分子侥幸逃脱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拘留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焚烧。年青人的屠杀更在一种疯狂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XX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尽。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乘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枪,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后脱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枪扫射了。二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北京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干浮华年青学生,逛客,和戏子娼妓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相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副对联。同房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这学生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