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问卷
在不理想的时代书写理想的诗篇——答第五届“珠江国际诗歌节”采访问卷
1.诗歌这种形式在多媒体的包围海洋中,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吗?它有没有这样一个核心:无论未来多媒体有多么丰富、生动,却始终不能取代诗歌的(诗歌这种形式因为这个核心而永恒)?它是什么?
答:可以从诗歌的发生来看这个问题。诗歌是在表达我们内心已有的,也是在表达我们内心没有的,这其间的张力与梦境相似,但梦只是一些投射性的破碎的意识显现,而诗歌才秉有艺术的内质与形式感,好的诗经得起反复阅读欣赏,这与其他的艺术门类是一致的。而“丰富、生动”的“多媒体”中,非艺术的内容是难以在艺术的向度上沉淀下来并代替诗歌的。
也好比新的美术形式层出不穷,而架上绘画仍然葆有极大的活力一样。虽然杜尚以来,有了现成品艺术,抽象画也已可以是采用机械制图的方法完成;达盖尔的银版摄影法在那之前就被发明出来——拍摄一张照片需要20至30分钟的曝光那也比传统绘画快多了,但莫罗·大卫、冷军等的极端写实绘画还是活力四射,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就。
诗意早于语言,语言没有诞生时,诗意在;诗歌同步于语言,语言在,诗在。
诗歌是对语言世界的发现或重新发明,既不是在模仿实在之物也不是为了表现梦幻遐想,而是一种旨在揭示内心生活和语言内在奥秘的艺术。诗歌是绝对的,它集中而空缺地体现出人类坚定地穿越苦难与历史事实的意志。
2.你认为诗歌生命的关键是什么?是语言、对生命的思考,还是一种更神秘的能量源?最优秀的诗歌通常诞生于最极端的生存打击或不太顺畅的个人命运中,跟这种能量源是什么关系?你能说清楚这种能量源是什么吗?
答:个人不过是个短暂而偶然的生命体,人类的悲剧意识与生俱来,死亡在锻造着时间,生存打击与个人命运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个人创造力中,生命力被抑制时有可能导致诗情勃发,但这应当是无意为之、不可遇求的。而我们也看到,绝大多数人“最极端的生存打击”、“不太顺畅”下是碌碌无为或一无所获,命运的造化说不清楚——诗歌写作的冲动在何种情况下会消失?诗歌写作的能力为什么会在一个曾经优秀的诗人那里突然消失?这也是我一直有疑问的。
3.有句话是“痛苦出诗人”,你认同吗?在美国诗人史蒂文斯和中国海子这两种貌似不同的命运中(前者是保险公司总裁,后者卧轨),都诞生已被世人承认的伟大诗人和作品,在这种不同中是否有什么是一致的?诗歌是否由这种同一宿命所带来的,它是什么?
答:诗人的痛苦是无须召唤的,与诗歌歌咏性的欢乐品质相对——正如心智健全的人也会知道人生的缺憾与悲哀——但在世俗生活中诗人也完全可以貌似一个喜洋洋的家伙。“伟大”是一个在当代汉语中用滥、用疲沓了的词,导致用“伟大”来修饰形容诗人仿佛是对诗人的贬低、辱没。
“卧轨”与“总裁”与他们的诗歌的对应没有必然关系,在学理上皆属“孤证”,应该说,诗人写出杰作,可以超越他的职业、性别、年龄、身份,无论如何都可以。
史蒂文斯的特异之处在于他在做保险公司副总裁的同时还在进行孜孜不倦的有效写作,而我们这儿但凡在职业阶级上有所斩获的多半写诗就无法进行下去了,或者是丧失创造力或者是停笔——作为诗人已经在精神事实上寿终正寝。
我估摸,诗人的心灵里有一个“含矿”区,生命与命运的波涛以变幻无穷的方式淘洗出其中的金子——也许有时也会动用安非它命与吗啡的混合剂。
4.你认为的“意象”(诗论中常用词)是什么?你所理解的理想中的“口语诗”应该是怎么样的?你如何评价当代诗坛中的一些“口语诗人”,比如赵丽华、杨黎、伊沙、沈浩波等(可自行举例)。你觉得如果真有“口语诗”这种潮流,它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答:意象是被“诗化”了的词语,带有较鲜明的象征性。诗歌的非意象化是力图去除已经附着在一些词语上的某些积垢似的象征含义,用还原或陌生化等手段,令其焕发生机。但作为一首好诗,它的句子或整体终究会出现一种象征性的意味的。作为艺术效果的象征性,是诗歌的本质特征之所在。
我们可以把口语诗这个界定比照在新诗创立初期的白话诗,那是针对古典诗歌而言的。那时候写新诗用白话,相比于文言和当时文白夹杂文章,更接近于当时的日常会话语言,而外国诗直接翻译过来就是白话,胡适时期的命名是有它的针对性的。但后来,“白话”这个词在当代汉语语言里面不用了。我们用“口语”这个词,那么和口语相对的是什么呢?知识分子吗?绝对不是。实际上口语的反面是书面语。我们所有的人,应该说新诗发生以来的诗歌写作者都是用书面语来写作的。比如说“我在桥上看风景……”(卞之琳),“……那是什么事来着?/是去减轻人间的痛苦”(艾伦·金斯伯格)、“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艾青),“……胸前的扣子小巧而细致/带着沉默和心跳”(水丢丢),这都是一句句的口语,或者说里面加了书面语的词汇,但是都还算是书面语,因为口语是嘴里讲的。除了记录日常会话,书面的口语是不存在的。我们不能说什么是口语,什么不是口语,不能说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是口语诗人,其他人就不是口语诗人只能当书面语诗人。
实际上“口语诗人”也只是一部分地采用了口语的元素,是准口语。比如说我们在诗中模拟叙述,但不是真正的叙述或叙事——以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为目的——我们诗歌中具有的是模拟的叙述,是企图在一种叙述的语调中找到那些细节、情节与超出事情本身的某种服务于“诗意”的效果。还有其他的,我们在诗中还可以模拟法律的语言、科学化的语言,在具体需要的情形下各种领域的语言都可以用在诗歌里面。
如果被允许,或不得不约定俗成,我们是否将“口语诗”这个整体称谓奉送给一种风格流派化写作的部分诗人?在有了“第三代诗潮”之后又怎么得来的这个叠床架屋的命名?好吧,我们姑且把另一大部分菜系的菜搁置在菜谱的主食单元。即便如此,我觉得对上述例举的名单最终还是得个案对待,因为萝卜是萝卜五花肉是五花肉,不会因为都有点“白”我们的牙齿舌头就会晕菜。就我个人的写作趣味来说,我根本不会因为我喜欢吃红烧肉就要求猪全身都必须长成五花肉,那样我的胃内容物,甚至胆汁、肠液会通过食道返流到口腔的。
5.说说你的诗歌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影响来自谁、是什么?你怎么看待网络对诗歌的作用?当语言和风格在一种快速网络通道中被接力,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有什么特点?
答:古往今来的诗人都是我的老师,那些杰出的诗篇甚至模仿杰作的诗作都是我的教材。网络对诗歌传播是颠覆性的,即便泥沙俱下也是有积极的、激发活力的意义。网络时期前的诗歌传播被牢固地掌握在多为气息腐朽的官刊编辑手中,一个个有才华的初学者憋屈在纸质媒体前,那时民刊是必然的选择。有网络以后,官刊摇身一变,多成为无艺术门槛无良知操守的利益封地,极少数的也因传播的分散无序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网刊民刊又成为必然的选择——何况在当下,官刊有众多艺术非艺术的敏感地带,那些声言可以取消民刊网刊的人应当睁开天眼瞧瞧,是不是你自己的写作太光滑太驯服了,如入无人之境?是否有“绿坝”已经暗装在你的内心?
新诗是一种先锋艺术,创新性是一个重要维度,一首诗的方方面面都有“首创”的指标。“风格接力”是有网络传播诗歌以来的一个显著现象,有少数人——也许不是最佼佼者——在其中会“一将功成”,大多数则难以逃避被充作粉丝的命运,当然,将写诗当“发泄”“涂鸦”的网友另说。
6.你尝试过网络的即兴写作吗(在线敲字、直接发帖、允许修改)?你对此有什么观感?诗歌写作强调“灵感”,这和我们传统教育中写作强调主题有矛盾吗?它们是如何互动的,而你是如何化解的?
答:什么是诗歌写作中的即兴?那是技艺中被逸出或被诗人佯作失控的部分?但无论如何,如果对这一点缺乏深刻的所思所感,那么对诗人与诗歌语言(形式)的动态关系就还不甚了然。
“灵感”是开窍,是诗意的冲动终于衔接、吻合上了语言的一个动态瞬间,伴随着形象、节奏、调式等等。主题可以先行也可以后出,先行的主题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小不合的帽子。“灵感”与“主题”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吧。
网络诗歌的临屏写作,我个人是尽量避免,但觉得对于初写者,这种方式有时可以激发与保持其写作的热情,就像快餐,嚼嚼还不错。
7.诗歌写作中哪些元素对你个人最重要:节奏、奇异的句子、想象、语言的完整或优美等(自行例举)?你喜欢修改吗?你认为在成型作品中上述元素哪些可以改善、哪些不行?为什么?
答:我自行例举三个。一是“快慢”:诗的快慢不仅是节奏、情绪和语境的变化,还有许多许多,伴随诗句行进的始终。快慢在诗中常常相互缠绕,快中有刻意的打滑,慢中也会设置隐秘的微型加速器。二是“精确”:诗歌语言固然不是科学语言,它可以讲究暗示、双关甚至歧义,以呈现事物的多侧面,多重意义,但这种异质性又必须回到统一的语境中来。我们掂量、安排、调整语词时也就必须百般琢磨这个自我悖反的“度”,把握好了这个度,我们就具备了使诗歌语词达到精确的能力。三是“玄思”:诗歌中的玄思如果看起来就玄之又玄那是蹩脚的,我倾向于具体可感的玄思,还有那种貌似笨拙的方式,或许还包含有一种延迟的体悟。这三个是我随机拿出来说明的,我们注意到,这三个例子之间也需要有机融合——所有的“元素”都需要在诗歌的有机体中融合,否则,“排异反应”会杀死诗歌的。
诗歌写作中的元素与技巧千千万万,但都可归结到对词语的细微感觉上和思维的丰富性上以及整合能力上来。整合力有时也是一种取消“亮点”、留置空白、化繁为简的能力。我写作的修改仅限于个别词汇的调整,这可能是因为我对酝酿期有个比较谨慎的把握,我的诗都没有经过大修。
8.写诗对你个人是一种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沉溺,甚至你认为它其实走向自毁?如果它们互相纠缠在一起,你如何考虑你作为诗人的个性、责任和人生?你怎么看待海子在这方面的命运?
答:诗歌写作与人们对艺术与宗教的向往有关,它是古老的手艺与仪式,是伴随人类心灵的源头性的东西。
海子的才华无容置疑,但海子的死亡是普通人的死亡——如果海子之死再推迟几个月,或许我们更容易找到其中的微言大义。海子创造力旺盛的年代,恰恰是中国诗歌的一个如火如荼的跑马圈地时期,他如果在冥冥中能够回顾,应该感到的是生逢其时的幸运。社会的乱象,诗歌圈的分歧、褊狭与龌龊在那个时代尚不为最。为诗歌献身?两种方式,一个是写作到自我夭折;一个是埋没在尘世里,以几十年乃至一生的精力致力于诗歌创作。我觉得前者无可厚非,后者更是难能可贵的。设想,如果诗歌继续烛照海子的人生,在他继续投身诗歌二十多年的今天,他的成就又将如何?诗人无惧死亡是值得尊敬的不必说三道四,死者为大,特别是在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的多蹇命运下;诗人如果“不屑于去死”(迪兰·托马斯),将诗歌作为人生的一部分,作为社会的良知艺术地发声不也很好吗?须知艺术乃至诗歌圈从来就不是一方净土(当然也非妖魔鬼怪的洞穴),将诗人哪怕是杰出诗人的死亡套上一个圣洁的光环没有必要。
9.现实中的生存、生存背景对你个人拥有什么样的影响,它通过什么渠道(直接的间接的)去影响你?时代和社会舆论总是在拥戴那些“拥有正义感的诗歌作品(如打工诗歌)”能获得更多理由,你认为这些理由和诗歌本质是一致的吗?你怎么看待它们的关系?
答:现实中的生存、生存背景包括意识形态的现状,对我们的写作都会有影响,我们不能坐等一种理想化的生活与生存状态,有时也可以说,正是这种非理想化的情状,给我们的写作提供了活力与机会。写诗古往今来都是真正“伟光正”的事业,并不会因为是写的“打工诗歌”等就天然占据了“正确”、“正义”、“崇高”的道德制高点,“打工诗歌”这个命名和使用有点莫名其妙,味道似乎是来自“左翼”的文学政治传统。对“社会舆论”要看看其制造者的动机与目的,或者干脆置之不理。关于“打工诗人”与“打工诗歌”以后有时间我会细细琢磨后再谈,我认为“打工”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诗歌题材,身为产业工人或农民工,将其生存体验融入的诗歌同样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10.诗歌能不能成为一种课堂教育?你认为诗歌出现在高考卷子中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和社会性质?诗歌是能够被考试的吗?如果能,你认为更理想的社会环境和课堂环境应该是什么样的?
答:诗歌当然能够也应该更好地进入课堂。我们离“理想的社会环境和课堂环境”非常遥远,在汉语的历史境况中这已经是一种常态。但有“理想的社会环境和课堂环境”的地方离诗歌创作所“要求”的社会与心灵的冲突与激荡的状态又相去甚远——当然,诗人同时也被先天授权写瓦雷里、特朗斯特罗姆、陶渊明式的纯诗与隐逸诗,无论是处于灾难还是在边缘与尴尬之中。
我们的选择只能是在不理想的时代写理想的诗,在理想的时代背诵、默写、测考、反刍理想的诗篇。
201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