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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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于巴婆是个勤快的人,早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仰头望望天上那轮有些残缺的月亮,轻轻地道。虽说只是平常的一句话,可不知为什么,却听得豆苗泪水涟涟。她撩起衣角抹了抹眼睛,挽着于巴婆的手来到了院坪上。要是在白日,她们可能会到夹墙上站一站,眺望眺望远处,可现在天色已晚,在墙上站着总觉四周隐匿着许多神秘物事,心下有些害怕。再加上铁板嫂已奉命把四个角楼的门锁上了,要到夹墙上去还得找她要开门,麻烦得很,所以她们干脆在院坪上散步。院坪上仍晾着十几把新涂过桐油的伞,空气中有股浓而甜的桐油味。风不大,但枫树叶却不肯安歇,依旧摇摆着枝条,发出轻微的喧哗。妇娘人们三五成堆地分散在走廊上、院坪上窃窃私语,奇怪的是却形不成声浪,感觉上仍是安静甚至是寂静的。豆苗看着不远处的南瓜架,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石禾场的后山来。那座山并不高,状如馒头,上面很奇怪地长满了苇草。秋天时苇草开始发黄,抽出的花白中略含暗红,在风中此起彼伏,很像一面随风舞动、飘荡的水帘。

有一个夜晚,也是夏季,有很皓的月亮照着。青蛙打着自己的小鼓,小虫子也和妈妈生气了,哼哼唧唧地数落着别人的不是,一些看家狗互相用吠声打情骂俏,也许推开某扇院门,里头有絮絮的话语或笑声,可它们却很难激荡院墙以外的空气,所以村里总的来说很静谧,仿佛一只睡着了的蚕宝宝,软绵绵地卧在树影和月辉中。那天春生的病恰巧有些好转,便撒了一个谎,背着父母把豆苗带到了山上。一同上山玩的还有另外几个男女。大家年少气盛,为的是打赌谁有勇气到山包上的坟地里绕一圈。春生自然是不敢的,豆苗觉得好没脸面。后来受不过别人激将,豆苗硬着头皮一个人来到了坟前,把先前来过的人留下的一块砖头取了回去。

“哇呀,好过劲咯妹仔,大胆,有出息呐!”

大家欢呼起来,此时一阵山风飞到身边,吹得苇草乱晃。豆苗打量着那几张泛着月光微芒的笑脸,眼泪倏忽间涌上了眼眶。一直为她骄傲和自豪的春生这时悄悄地捏住她的手,豆苗感到一阵心酸,泪珠就滚落下来。

今后的日子,看样子箩担要自己两肩挑了。

豆苗莫名地恼起了春生,将手抽出,目光频频落到大头的身上。大头是春生家的邻居,虽然没有春生高挑但很壮实,脸黑黑的,两排牙齿能咬起满满一箩谷,胆子也奇大,什么蛇都敢抓,坟地前还敢躺着过夜,算是位远近闻名的人物。豆苗平素对他谈不上有多少好感,只是羡慕他的强壮和力气而已。但在那个月夜,由于春生的孱弱与胆怯,豆苗倏地觉得了大头的可爱,因为他是男崽中唯一到那坟前放了砖头的人!

“豆苗,我们两个倒般配呐!”

大头和豆苗打趣,不想却惹恼了春生。不过他当时并没有流露什么不悦,而是装出一副可怜样,要豆苗先陪他归屋。豆苗哪舍得离开呀!可春生缠住了她,豆苗没得办法,只有像大姐一样把嘟着嘴、板着面孔的春生带回了家。一进房间门,春生的神色即刻凶悍起来。

“你日后要是再跟大头眉来眼去,我剜了你咯眼珠!”

春生骨子里藏着的那份阴毒终于发疹子一样发到脸皮上来了。豆苗不理他,春生便狠命地揪她的奶子,疼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你放不放?你再不放手,我捏爆你的卵子!”

最后,豆苗急了,只好非常下流地把手伸向春生的裆部,春生这才松开了那双瘦骨嶙峋、常常冷汗淋漓的手。

那个鬼春生心眼小得像粉筛子的眼孔,连碎米都装不下一粒。那次他揪得我可真是痛!

豆苗想着,下意识地用手在自己近日非常鼓胀的胸部捋了一把。当她的手指从乳头擦过时,一股混合着酥麻的痛感攫住了她。这种痛感与那天春生捏揪她乳房之后的余痛很相似。后山坡那片苇草便又以一种虚幻的姿态来招惹她了。

那个大头好像后来去当兵牯佬了,不知现在有没有找老婆。他那么壮,那该找一个多结实的妇娘人才配得上他呀?还有,许屋的许成山那个死鬼,居然也来捏我这里,瞎他的双眼,断掉他的手骨脚骨!

尽管心里骂着许成山,豆苗一边却又在津津有味地追忆着那天惊鸿一瞥所看见的物事,觉得许成山很有一些男人的样子。这么想着时,她的目光禁不住落到对面的角楼上。那天的月色也有这么好,似乎都能看出那些树叶的颜色。走在寂静的回廊上,鼻前有隐约的芬芳在飘,或许是山涧里的野花都在开吧。那两个人长得什格样子呢?那么浓的烟味和汗味,倒意外地不臭、不难闻,虽说当时胃内有些翻江倒海,可那是给害怕弄的,他们晓得我有了喜么?

豆苗的神情越发恍惚起来,躯体在微微发颤,两腿似有千钧重,挪起来相当困难。于巴婆感到自己臂弯上骤然重了许多,以为这是豆苗在开玩笑,故意拖自己。

“淘气!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压!”

于巴婆轻轻地拍了豆苗一掌,吓得豆苗打了一个趔趄。

“巴婆,做什格?”

豆苗那惊恐的表情吓坏了于巴婆。她摸摸豆苗的手掌,确定没有异常了,这才叹道:

“妹啊,你咯样长久下去做唔得呐。不要去想东西,不能想哇!你要向王七婆学,向我学。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十年,真是不动脑筋才活下来的。赖秀仔逃出去受到了苦,这次归来晓得享福了,你看她新近面色丝红丝白的,几靓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于巴婆的话音未落,豆苗就看见赖秀仔扶着王七婆从对面缓缓走过来。王七婆做完七十一大寿不几日就病了,而且病得比较重。她的两个崽一个女都来接过她,可她就是不肯回去。

“我要死在咯里,埋在山边上,这样就落心了。”

王七婆的固执使得两个崽大为恼火,他们听完这话后拂袖而去,只留下做老妹的在这里伺候老娘。王七婆的女婿也身染重疴,她女儿根本无心在“清洁堂”内逗留,所以,两个哥哥走后的次日,她留下带来的几大包药、几大包食物也走了。走前她还在私下里打点了铁板嫂和于巴婆,拜托她们多多照看她老娘。也许是为了感谢王七婆对自己的声援和关照,违犯堂规后却意外地得到了赦免的赖秀仔,很主动地担负起了陪伴和照料王七婆生活的责任。这些日子她们同食同住、同起同坐,宛然一对母女,倒也挺感人。

“赖秀仔人不坏,就是有点呆。好马不食回头草,哪有像她咯样打倒回咯?”

豆苗因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所以她始终无法理解赖秀仔的蠢举。

“唉,妹,你是不到山头不晓得行脚的苦,外头也未必就比咯里好。要是食不饱着唔暖,还要挨人打骂,你会不会想要归到咯里来?咯里好歹有碗饭食,而且整日闲着,这里挣不到别咯,就是挣到了聊,也算享福了。”

于巴婆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诫着豆苗。豆苗口里唯唯,心下却不以为然。我要是逃出去,打死也不回咯里。活不下去再逃,天下这么大,还会找不到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豆苗这么想着,手指渐渐拢成一个拳头,仿佛她已在外面似的。

“妹,那个少奶奶什格时间接你走?”

“不晓得呐。巴婆,你讲到了她家会好过日吧?”

豆苗的问话显然勾起了于巴婆对昔日的回忆。许久她才长叹一声:

“妹,妇娘人在哪里都难过得很哪!到了张家,别的不怕,就怕你长得靓,会惹火上身,到时反倒沾了一身臊,你可得千万千万小心在意啊!别像我,到老了落个这种结局。”

于巴婆说着撩起衣襟揩揩眼角,话音被她那颗有些皱的鼻头弄得尖尖的、酸酸的。豆苗的手指在于巴婆松弛的臂膀上擦过,心里浮出深深的悲凉。多少年前的于巴婆,手腕原也是和我一样圆润细滑吧?她说那时她的头发好黑好亮,还有些卷毛,一绺绺地垂在额上,下面是一双水灵灵的凤眼,皮肤又白又红,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由于长得出众,她刚做大人便被男主人霸占了。后来虽然收了房,可她的身份却没有多少改变,粗活累活都得做,一直到她老了,使不上多少力气了,那些人便将她一脚踹到“清洁堂”来等死,真够狠心的!

“你放心好了,巴婆。我会管好自家的。”

豆苗说到这里,忽然嗅到了一股菜园子里飘来的粪臭。她的胃里立刻泛出一股酸水,搞得她吐都吐不赢。

“受凉了。怎么样,归屋歇眼吧?明朝我要起早呢。”

于巴婆关切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就像她是小毛头一样。豆苗倏地有了睡意。

“嗯,我们歇眼去。”

豆苗咕哝着,挽着于巴婆穿过已是月凉如水的院坪,回房困觉。这时坪上的妇娘人们早像倦鸟一般归了巢,只有枫树依旧热心地细语着别人永远也听不懂的秘密。豆苗的心一下子变得蓬蓬松,许多往日不曾留意的东西此刻鼓胀起来,将心浸厚了不少。她甚至听到了五娘的叹息,而且她猜五娘眼里已挂着泪花,晶莹莹的,如同她穿着的白衣裳一般。因为五娘适才拉了一声胡琴,虽然乍响便止了,可那声“咿哑”里晓得装了她多少心思、多少难诉的衷肠进去!

“五娘不好过呐。”

豆苗叹道。

“阿芸婆也不好过。她那个崽长得平展,就是有些寒薄相,以后不会大富大贵,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