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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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铁板嫂陷入了矛盾中。一方面,她越来越想老龙子;另一方面,又觉得老龙子没有理由记住自己,所以感到焦虑和痛苦。就这样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起伏的心潮这才随着周围景物的渐渐明朗而趋于平静。

我应该起床了。吴嫂昨日讲鸡棚里有黄鼠狼偷鸡,估计是板壁上有了洞,得把它补上。还有,公厨的柴火快用完了,最好是说服阿芸婆,让她选几个粗壮、老实些的人到对过去捡些枯枝,要么割些草,当火引用。至于大柴得出钱买,因为周围的杂木都给县城的居民砍得差不多了。

铁板嫂想到这些便再也躺不住,她一骨碌地翻身起床,可才站起来就觉百无聊赖,便又一屁股坐回床上,呆呆地望了会儿越来越蓝的天空,终于枯木一般轰然倒了下去。床板在她的压迫下吱吱作响,撤掉稻草后的木板在草席底下硬得硌人。蚊帐里的空气弥散着淡淡的汗臊味,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从铁板嫂心底油然而生,将她整个人浸泡得既酥又软。以往的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定然会浮起阿芸婆细致秀气的脸和她玉鱼儿一般光洁的身段。阿芸婆的那身皮多好哇,又白又细又滑,摸在手里,光溜溜的,几多舒服,可现在却没有,这多奇怪啊!

铁板嫂想到这里,记忆被惊觉,眼前顿时浮现出阿芸婆无奈而又嫌厌的表情,心中有几许莫名的快意。这种快意似乎完全来自于铭刻在记忆中的触觉。在那轻缓的抚摸中,铁板嫂那两只粗糙的手掌蓦地细腻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化做一张小嘴,贪婪地吮吸着阿芸婆的体温、气味,从而使她呼吸变得粗重,血流加速,脉搏好像也更为强劲,甚至干砺的皮肤也在刹那间变得滋润了,就像有一盆水泼在了三伏天晒得烫脚的石板上,“滋”的一声冒起股白烟,很欢腾的样子。只是这轻微的“滋滋”声很快就化做了痛楚的呻吟,仿佛一个重病之人在挣扎,令人心情沉重。

“铁板嫂,你是我前世冤家呐,克星!唉!”

有时阿芸婆烦了,便会流露出一丝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救了铁板嫂,弄得惹火烧身。铁板嫂讨了十几年的饭,对一般的恶毒话早已不放在心上,更何况阿芸婆读多了书,发火也是文绉绉的,她才不在乎呢!

“不要怪了,阿芸婆。三世修来同船渡,何况你我这样的好朋友。算起来只怕要修十来世才修得到这样的程度呢!一切都是缘定,你想想是不是这道理?”

铁板嫂是有感而发,她通常不做无的放矢的傻事。按常理她不该这样对待阿芸婆,毕竟人家是一堂之主,又知书达理,她铁板嫂算什格?人丑不用说,还出身卑贱,又受惠于人,她除了唯人马首是瞻,俯首帖耳地听凭调遣外,还能怎样呢?问题在于老天给了铁板嫂一个机遇,让她像根竹笋似的从土里冒了出来,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天空与阳光,并渐渐地茁壮成长为一根新竹,撑起了谢家老围的小半片天。

说起来事情还得追溯到两年前的隆冬,铁板嫂晕倒在门口,被阿芸婆救进谢家老围,这时是年底,年关前堂里要办的事情很多,起码阿芸婆认为要干的事不少,譬如县城里头各方面的打点,一些新来寡妇的安抚,年货的置办,等等等等,特别伞坊一事更需脚力去跑。铁板嫂来之前,这些事情多半由几个年纪已老的本分妇娘人经手。她们办事放心倒放心,问题是不称心。你想,一个在谢家老围待了二十几年甚至三十几年的老妪出去能办成什么事?讲来都好笑,一次阿芸婆同王阿奶去县衙讨救济,结果王阿奶竟被县衙墙上自鸣钟的响声吓得抬腿就跑,还绊了一跤,摔得手腕脱臼,一时传为笑柄。见到铁板嫂之后,阿芸婆初时只觉得她可怜,可怜她人丑命蹇,落到这步田地。可是,当铁板嫂吃了几顿饱饭,穿上堂内妇人捐的整洁衣裳,特别是眼见铁板嫂麻利地劈完一大堆几个妇娘人劈几日也劈不完的木柴后,阿芸婆就有了新的想法。

“铁板嫂,背上这捆伞,跟我下县城。”

虽说两年过去了,阿芸婆的这句话铁板嫂仍记得非常清楚。那句话讲得相当柔婉,但它的力量却是巨大的,起码对铁板嫂是这样。因为有这样一句话,铁板嫂入了谢家老围之后又能时时地走出谢家老围。这种貌似简单的一进一出,却拓展了铁板嫂生活的内涵,加大了她生活的容量,开阔了她的眼界与思路。加上她本身就干练,甚至还有一些因自小乞食带来的痞气,铁板嫂办起事来相当麻利。别的不提,单说伞坊一事,因为找不到收货的店家,阿芸婆想了许久仍拖着没办成,可铁板嫂在县城东奔西跑了两次,就找到了一家土杂店收货。事后才知那土杂店的店主竟然是九妹云瓶的大哥!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脑筋喂狗,哎。”

阿芸婆很惊讶,同时觉出自己在某些方面的愚笨。

“今后堂里的事你就帮着多做一些,好不好?”

阿芸婆自此后对铁板嫂可谓青眼有加,铁板嫂对此感激不尽。不过,恩太重也是种负担,不然怎么说恩重如山呢?所以,在阿芸婆面前铁板嫂非常自卑。她想这辈子也许做牛做马都还不了这笔债,因为阿芸婆于她不但有再生之德,更兼有知遇之恩,虽说谚云“大恩不言报”,其实不报是不行的。铁板嫂想想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财无产,只有一身力气可以酬谢他人,是以干活做事从不惜力。阿芸婆吩咐的活,她更是卖力气到卖命的程度,叫人看了很是感动。但铁板嫂却觉得阿芸婆心底深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些不以为然。她瞧不起我吧?这种想法使铁板嫂感到难过,却又激起了她的热情。她很快便陷入了一张自己编织的“情网”中。她竟然狂热地迷恋上了阿芸婆!这迷恋一则源于她对阿芸婆的感激;另一方面源于她莫名的渴望。她惊奇而恐惧地发现自己非常渴望与阿芸婆有种肉体上的亲密。

她的皮肤是那样白,脸是那样清奇、秀气。当她坐在椅子上,望着远处出神时,她的脸貌、神色像极了南华寺里的玉观音。这种神态那个戏子五娘是绝不可能有的。尽管有时五娘看上去的确比阿芸婆娇媚,可她就是练一辈子也练不出一分阿芸婆独有的尊贵与安恬!

铁板嫂因为自己太过丑陋和粗糙,内心便渴求一种精美、细致与尊贵。而阿芸婆正好具备了这些,铁板嫂觉得自己很难在这样一个完美的偶像面前挺直腰杆。

“我中意妇娘人,讨厌男子人。男子人好脏,心也狠,没得意思。妇娘人好看又好聊,比男的好得多。”

铁板嫂渐渐开始在阿芸婆面前吹一些风,表明她对男人的嫌恶与对妇人的喜爱。阿芸婆虽说终日沉默少言,却不是一个专心致志的人。她经常走神,听铁板嫂哇闲话时更是如此。她肯定没有真正弄清铁板嫂的意思,抑或说没有明白这话的弦外音,她笑了笑点头附和:

“原先这堂里有个刘三嫂,人长得铁塔一般,好多妹仔都欢喜她。”

阿芸婆顿了顿,余下的话没有再出口。那个刘三嫂并不是什格好人,她竟然与其中一个小大嫂交颈而眠,更古怪的是,那个小大嫂喜欢刘三嫂到了痴癫的地步。刘三嫂四十几岁暴病而亡,小大嫂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痛哭三天,最后跳崖死了。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个刘三嫂与小大嫂只有王七婆这一辈的人才认得。这个故事自然是王七婆讲来听的。老太太一边讲一边骂,骂这一对的不知廉耻。谁知谢家老围内另一个老婆子却暗地里告诉大家,说刘三嫂死时王七婆也哭肿了眼皮。

“她也中意刘三嫂,只是刘三嫂更中意那个小大嫂,她才生气的。”

那个婆子比王七婆的年龄还要大几岁,讲这闲话时已多少老得有些糊涂了。大家姑且听着,将信将疑。不料却有一个妇娘人发蚩,径直去向王七婆打听此事的真伪,结果在两个老婆子间挑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纷争,直到前两年那位老婆子驾鹤西去,这笔老账才算完。

“那我就是刘三嫂了。只可惜长得丑,没有靓妹仔中意。那刘三嫂听讲长得很好看的,像个男子牯呐。”

铁板嫂笑比刘三嫂,阿芸婆便觉她有趣。

“刘三嫂的样貌比你平展,可人又不是路,长得平展又莫得饭食。还是你咯样能干人的好,有靠。围里中意你的人也多呢。”

阿芸婆说的是真心话。铁板嫂到老围后的确博得了众人的好评与好感。原因在于她比较仗义、肯干,能吃苦也能吃亏,有男子气。对那些妇娘人,铁板嫂着实不错,只要她办得到,基本上有求必应,但她内心深处真正渴求的却只有阿芸婆。无奈阿芸婆除了吩咐她做事外,并不愿意和她多待。当铁板嫂察觉到这些时有点儿悲哀,但她决心不介意它。不一定人人都能种豆得豆,种花得刺的多着呢!何况我这还不算得刺,了不起是种瓜得豆,不算什格的。

铁板嫂宽慰着自己,同时不遗余力地为阿芸婆效劳。那段时间在铁板嫂看来可谓寸金寸光阴,很值钱的,因为过得顺畅嘛!当时的她还没有完全陷入那个令她坐卧不宁的畸恋的泥淖,她对阿芸婆除了感激,仍只是深夜时分才会躲躲闪闪登场的某种隐约的渴求。

日子就在这种平稳中轻轻滑了过去,转眼到了次年初春。那个春季的天气罕见的好,农人想要雨天就下雨;农人望晴,厚厚一层云就乖巧地躲到远远的天际,把它们窝藏的金光全部慷慨地投下,把个山川田野照耀得无比明媚。谢家老围青灰色的砖墙在这样璀璨的阳光中散发出古旧而温馨的气息,便连那些乌鸦般的寡妇颊上也漾出了轻轻的桃红。一片勃发的生机中,只有阿芸婆面如土色,浑身隐约流露出久病才有的一份枯萎。

事隔一年多了,铁板嫂回忆起那个春天时,一切仍历历在目。约莫三月初一、初二的样子吧,天刚麻麻亮,于巴婆跑来喊铁板嫂,说她早起烧火路过阿芸婆的房间,听见她在里头“哎哟哎呀”地喊,估计是病了。

“我打门她没有应,可能病得下不了床了。她的身体一贯就不好,不过倒没得过什格急症。这次不晓得是哪痛,叫得好厉害。”

于巴婆和围里的其他人一样,晓得她对阿芸婆的真心,所以才会第一个跑来告诉她。

“是么?我看仉⑤该几日面色难看呢,跟柑皮一样,黄得吓人。”

铁板嫂三下五除二地穿戴好,急匆匆地奔到阿芸婆房门口。别看她跑得快,声音却轻悄,踩在楼板上悄无声息,真是少见的敏捷。于巴婆在身后直叹。等她赶到时,铁板嫂已将房门端下,一闪身进去了。

这时,阿芸婆已不再呻吟,她陷入了昏迷,面如金箔,满身血污。虽说天气寒凉,那头披散开的青丝却有大半被汗水湿透。摇曳不定的油灯下,她挺秀的鼻翼旁似有淡淡的阴影,仿佛两只近乎透明的蝴蝶翅膀停驻在那儿,正随着她若有若无的气息微微颤动。

“天哪!快,快去刘秀仔那里取些干艾叶再搓成细条,找几块老姜,莫用水洗,切成薄片。王七婆好像有人参,问她讨些来。她要是不肯,你就垫出钱买她几根来,蒸汤给她喝。要快!”

铁板嫂以前随母亲乞食时,曾在一所破庙里遇到一个因杀妾逃亡的老郎中。那老郎中久在风尘,早已习惯了自己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竟抛妻别子,以庙为家,倒也逍遥。老郎中最拿手的把戏是治蛇伤外兼妇人血崩。那两年铁板嫂和妈妈一直与老郎中为邻,是以在这方面略知一二。适才一进屋,看见阿芸婆的床下漏了半摊血,位置又恰在她的下体那儿,铁板嫂便猜到了点滴。当于巴婆迈着解放脚跑去办事后,铁板嫂掀开阿芸婆的棉被举灯照了一下,这一照可把她吓坏了!阿芸婆赤着下身,往日娇美异常的两条腿血渍斑斑。****那儿,沾着团鹅蛋般大小的血块,被子掀起时还冒着几丝热气呢!

天老爷!看唔出仉一个守规矩的妇娘人还会有咯种事体呐。这不是胎儿是什么?

尽管铁板嫂只怀过一次肚,并没有当过娘,但在这方面她做癞疤老婆时可是经历过的。只一眼,她便瞧出那是被药物打下的胎儿,于是赶紧寻了几张草纸,将那东西包了,塞在床角落里,转身来到走廊上,喊马六嫂打热水来。等她替阿芸婆弄清爽后,于巴婆拿着艾条和姜片赶了回来。

“人参还在蒸,马上就好。王七婆这下倒蛮好讲话呐,还要帮什格忙?”

于巴婆多话的毛病即使在这时也改不掉。铁板嫂知道阿芸婆快不行了,因为血流得实在太多。更令铁板嫂吃惊的是,她在阿芸婆手边发现了一根带血的长竹筷。这种竹筷是这一带妇娘人用来夹灶膛里的火仔用的,又长又粗。不过阿芸婆总算还晓得爱惜自家身体,事先在筷头上绑了一块薄而紧的布条,这样她再把它伸进子宫里去捅时就不至于那么锐利了。

可怜的妇娘人,竟肯为野男人受这份罪,也算她一片痴心了。

铁板嫂颇有些想不通。也许是自小就没有受过男人呵护的缘故,铁板嫂对男欢女爱一类的事不但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很厌恶。那阵子当癞疤的老婆,每到夜晚她就害怕。癞疤说她是老怪物。

“你生来就不是做妇娘人的料,当男子人么又脚夹下少一根,你算什格?”

记得有一阵子癞疤时常这样讲她。事后铁板嫂想一想,觉得癞疤后来之所以去逛窑子找窑姐,跟她自己也有关系。

要是自家那时不是夜夜把他推到床下去,他可能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了。很可能我和他就这样过下去,孩子也养了好几个。唉,事情就这么古怪,谁也料不到结局。如果真跟他在一起,又哪有现今这般自在呢?

铁板嫂的思绪被那个血团触动,一时间竟心潮澎湃,难以自制,拿艾条的手抖着,有些余烬掉落下来,被她很快地拍灭。

“来,再喂她几口,帮她把上面的衫衣换掉,都湿透了。”

铁板嫂蹲在床托前,小心地把艾条在灯罩口上点着,然后放在姜片上对着阿芸婆兀自渗血的****熏着。艾叶的味道本来很香,可如今混合着血腥气和女人下体的膻味,扑进鼻子里让她险些呕出来。

“这样子有用么?倒是听说过用艾可以治风湿,没有听过这种病也可以这样子治。”

于巴婆将信将疑地问道。此时她碗中的参汤已被迷迷糊糊的阿芸婆吃掉,不过她的手腕近来有些痛,拿调羹喂阿芸婆时酸胀不已。

“这个地方哪个肯给郎中去熏?就是妇娘人肯,男子人也不会肯的。原先我老家那儿就有个妇娘人得了阴疮,当老公的死都不肯让她看郎中,自己用剪刀去剪,把个老婆给弄死了。”

干燥的艾条烧得很顺畅,一股股的血烟飘向那个山重水复、草木茂密的地方。铁板嫂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不知为什么,当她的手不经意地碰触到阿芸婆玉一样洁白滑腻的腿时,铁板嫂的乳房便似有一只手在揉着,一股异样的感觉顿时流遍全身,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拥抱眼前这个沉睡的女子。

哪一天一定要舔舔她,看看她的肉是不是沁甜。

这个荒唐的念头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萌生,直至发展成行动的。当阿芸婆醒后发现自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时,她眼里浮现的不是感激,而是惊异与恼怒。

“你们怎么进来的?”

她声色俱厉的样子完全出乎于巴婆的意外,于巴婆吃惊地看了看呼吸急促、面色苍白的阿芸婆,接着又将求援的目光投向铁板嫂。铁板嫂知道阿芸婆心中有鬼,便装作茫然的神情,很无辜地嗔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