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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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戏子的声音全然不像他的长相那般清秀,而是从胸腔里迸发出的浑厚的中音,唱老生或者黑脸包公肯定不错,更令五娘惊讶的是,他竟然讲得一口流利漂亮的官话,这给五娘平添了几分欣喜和亲切。因为不管五娘来了多久,当地土话也能听懂,但是拿土话和官话比,五娘还是更欣赏官话。这种官话令她想起那个高大英俊的曹副官。曹副官的声音和戏子的有些相似呐,不过两人的长相可就差得远了。曹副官魁梧、强壮、浓眉大眼,有一副倔犟漂亮的下巴。戏子修长飘逸、五官清秀,但脸形和目光却显得锐利。昏暗的灯影里,戏子的抬头纹很深,这使他看上去有些愁眉不展。

“你看上去不像会飞檐走壁。”

五娘低着头,嗫嚅着说,说话时,她发现戏子安详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颈脖子,便下意识地把薄薄的夹被往上扯了扯。

“这里的天气比赣州要冷些吧?你的雕仔画得蛮好。”

戏子言罢似乎想起了别的,在灯下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手,唇边荡起抹微笑。许久他才抬起头,深邃、锐利的眼睛炯炯地望着已经逐渐平静的五娘。五娘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画过雕仔送他,她想可能是秋千嬷清醒时告诉他的,再一转念,觉得自己的雕仔画得很死板,没有一丝活气,生怕他真看过会笑话自己,嘴边便现出一丝怯怯的微笑来,好像要他原谅自己的手艺不高似的。

“你的胆子很大,这很好。女人嘛也要有胆识才行。”

见五娘不讲话,戏子一个人继续接着说,语气自然是低婉的,好像她是一个梦,稍微声高些就会把她吓跑。五娘突然有种被宠的感觉。她又一次垂下了头,然后用她那双赛过千言万语的眼睛迅速地瞄了戏子一眼,淡淡的眼波似喜还嗔。戏子显然久已不曾领略过这种含蓄风雅的调情了,他缓缓站起身,抻了抻坐得有些皱的玄色大褂,犹豫着往五娘的床边走了几步。许是看见五娘蓦地紧张起来的面容,戏子只走两步就停住了脚。

“你在赣州瑞香剧院演的《隔河看亲》我看过。那个麻脸妹子硬是被你演活了。”

戏子大约是想起了这出当地流行的采茶戏中的滑稽唱词,侧脸无声地笑了笑。五娘这时已完全忘了戏子是深夜闯进来的山大王,印象中只觉他是自己熟稔的朋友,此刻不过是来谈论她昨夜上演的一出新戏罢了。想起小巧雅致的瑞香剧院,想起花香袭人的刘公馆,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便又浮现出来,让她不由长叹数声。

“那是秋天吧?那个秋天老下雨,霉得很,我的戏箱都长了霉。你那时在赣州做什格?”

五娘掀开夹被,非常慵倦地下了床。她穿着粉红色洒小白花的府绸长睡裤,腰间打着许多的碎褶,裤管肥肥的,齐及脚面,越发衬得她腰身如柳。上身穿的是同样花色的短褂,不过胸挖得很低,又收了腰,那对丰乳便有致地凸现出来,在灯下看去好似两座开满了浅红色蔷薇花的山丘,都有阴影投下来了。这套睡衣是曹副官到上海公干时带回来的洋货,据说价钱不菲,质地式样绝对上乘,加上穿在五娘身上又那样妥帖,曹副官花了钱也不觉枉了。遗憾的是,五娘从没有穿着这套睡衣和曹副官相拥过,倒是刘云轩老头子那双枯姜似的手曾经在这柔软的衣衫上摩挲良久。五娘对此表示出无可奈何的宽容。

“你演的妹子骚得很。那件宝蓝色的花衫穿得可比这个好看。咳,赣州府,有好久没有去了。”

戏子眯起双眼,仿佛在眺望几千里外那座城市的繁华。说话时,他右手从衣兜里掏出柄烟斗,将漆成暗红的烟嘴夹在两指间,抬手朝五娘示意了一下。五娘觉得这个半夜闯进别人房间的男人竟还会顾及这种小小的礼节,不由感到滑稽。她略略歪了歪脸,绽开优美红润的双唇,给了戏子一个格外嫣然的笑脸。

“你要把秋千嬷带回去?”

“哦,不,看看而已。那套金手钳金耳饰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一定要嗅着它们才能睡着。她说上面有妈妈身上的味道。”

戏子将烟斗凑到玻璃灯罩上吸了两吸,烟丝红了,不多时,一股白色的浓烟从戏子端正挺直的鼻子里喷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云一般地浮着,并在墙上投下淡淡的黑影。五娘看着他额上那几道深深的皱纹,心中忽然涌上几丝难言的忧伤。她想,自己若是不在了,是没有人会用这样哀婉的口吻来谈论她的,更不会有人记起她的气息,哪怕她香若芝兰。

“她很靓?”

“谁?哦,是的,很靓。”

戏子的眼神倏地一亮,旋即又像狂风骤雨中的烛火,摇曳几下便熄灭了。当他定睛再看五娘时,眼神变得异常迷惘,并有那么一点儿怪异。

“听秋千嬷讲,她很早就过世了?是肺痨么?”

五娘站起身,蹑手蹑脚地给戏子倒了杯茶。五娘不爱喝冷茶,她的茶壶大热天还用棉胎包着,所以茶倒出来还有几丝袅袅的热气。戏子接茶碗时抬头望了望她,目光中竟似有泪花在闪烁。

“投河死的。”

戏子的嗓音突然间沙哑了。五娘看见他握烟斗的指关节皮肤绷得很紧,白得能看见淡淡的血丝。五娘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已经知道秋千嬷的妈妈为什么投河了。那些年在舞台上,虽然总是站在辉煌的汽灯下,被炫目的光芒刺得头昏眼花,但她还是能从黑黢黢的台下看到许多狼一样贪婪的目光。有时这些目光一闪便没了,有时它们会长出钩子扎进她的皮肉,并竭力把她拉向一个黑暗的去处。那种感觉很像一条被钓住的鱼,恐惧而又无奈。为了避开这种不时袭来的恐怖,五娘自愿钻进了一张罗网。网里的黄金永远在记忆中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躲在光后的五娘捧着心在悄悄喘息,平静中不无哀怨。

我没有被人钓住宰杀,却终于逃不脱笼中鸟的命运,这是不是天意呢?也许,秋千嬷妈妈的自尽也是种天意?五娘乜眼看戏子时,他早已恢复了平静,正默默地打量着她。

“你杀了那个人?”

“没有。他当时手握重兵,防范很严。不久他就调防到合肥去了。”

戏子淡淡地道。五娘倏地垂下眼皮,让森林般浓密的睫毛把眼中的泪花遮住。她知道戏子真正的内心。正是因为洞察了那里面的悲愤痛楚,她才想流泪的。

“安徽离这里太远了!”

戏子注视着灯罩里不安地跳动着的火焰,发出一声莫可奈何的长叹。这之后两人都沉默起来。五娘茫然地看着已经落下的窗户挡板,似乎在奇怪那些林涛的轰鸣和虫子的咕哝声是如何循缝而至的。还有月光的足音,虽然轻悄得几乎没有,却仍教她想起一对软软的猫崽爪子在抓挠一件光滑的缎子衣服,沙沙沙的让人心中发痒。或许是这样的静默显得压抑,戏子忽然轻笑起来。接着他将椅子移到床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讲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有时他的气息拂在五娘的脸上,让她感到迷乱。尤其是当戏子忘形地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时,她甚至怀疑自己置身于一个温馨的梦境。奇怪的是,戏子也有同感,他竟时常地将她扯进他叙述的故事里去。“那时候我们如何如何”,“那时我们去某处”……神态极为自然真切,乃至五娘都不忍也不愿去纠正他的错误。难道与这样一个男人拥有一段可追忆的过去不是件好事么?可惜自己和他才刚初识。五娘多少有些惋惜,同时又多少有些不太舒服,因为戏子很少问及她的事情,也不太给她开口的机会,她有点儿被忽略的感觉。更让她不明白甚至气愤的是,当她被他摩挲得情不自禁想投入他的怀抱时,戏子竟不客气地将她推开了!

五娘踉跄一下跌坐回床沿,羞耻、愤怒将她的脸涨得通红。她不由柳眉倒竖,咬着一口细白的糯米牙。戏子愣了愣,神情非常恍惚地看着她,继而几丝惊愕与不安涌上了他的双颊。

“对唔住。真的对唔住……”

戏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她微颤着的手,用当地土话快速地讲了几句什么。五娘尚未回过味来,就听见有人在用手指轻弹她的房门。戏子的脸色倏忽间冷漠起来,他从容地将烟斗里剩下的烟丝磕掉,想想又把磕在桌上的烟丝扫进掌心,放在自己的衣袋里。他甚至还慢悠悠地呷了两口那杯早已冷得没有热气的茶水,冲五娘微微一笑,并歪了歪已经戴上圆顶小礼帽的脑袋,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那扇平日略一动便大作响声的木门竟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看得五娘目瞪口呆。

他真的来过吗?

好半天了,五娘还对着那扇关了但没闩上的门疑疑惑惑。

后来她困了,一屁股坐到床头上,腰被一个什么东西硌住。转身一看,原来是一个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有两块绸料。一块粉红的,一块湖蓝的,在疲惫的灯下闪着亮光。另外还有五块光洋,一盒胭脂,一枚玉石戒指。戒指好像有人戴过,不过大小正合适,戴在五娘手上就像为她定做的一般。

我的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五娘手捧衣料,忽然咧嘴痴笑起来。她那因笑得厉害而显出轻微皱纹的眼角上却挂着颗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