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围屋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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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五娘不由用双手捧住了那对状如莲蓬的乳房,弯着腰,口里发出轻轻的呻吟。时光在这呻吟中河水似的哗哗往回淌,五娘眼前现出一张雕着精美花卉的红木大床,粉色香云纱的帐子里,那位北方副官的脊背约隐约现。五娘记得很清楚,那个下午也有这么红艳艳的夕阳,空气里飘散着暧昧的芬芳。五娘以一种与偷情无关的坦然态度端坐床上,欣赏着副官高大健壮的体魄。副官的肩很宽,双臂和胸前的肌肉隆起,他手上的汗毛又粗又黑,五娘看后怦然心动。后来副官撩开纱帐将她抱起,那种轻盈的感觉真是妙极。尤其是当副官将她拢在胸前时,五娘简直陶醉得想晕过去。副官高出她大半个头,五娘纤细娇小的身躯被他的粗壮衬着,连她都有些爱怜起自己来了。时隔多年之后,五娘回忆起副官时,床笫之乐早已模糊不清,唯有自己这种小鸟依人的印象最为深刻。这也是她想起副官就心动、心暖的原因之一。

此时此刻,在谢家老围简陋的洗身寮里,五娘渴望着能被一个高大、强健的男人再次拥抱。也许只要抱一抱,她所有的紧张和焦躁就会消失。然而,一小桶水已洗完,肌肤也更为雪白。可强壮的双臂在哪儿呢?五娘不禁有些惘然。

不过,当她披着长发,穿着那件粉色的短袖旗袍从一群服色肃穆的女人中走过时,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忽然像药似的止住了她心中的痛,甚至令她产生一种亢奋的感觉。

看来自己还行啊!

五娘得意地昂起头,迈着美极但多少有些造作的碎步,袅袅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天已快黑尽,院坪中女人们成堆地聚着,讲古论今。五娘坐在昏朦的光线中,浑身有些莫名的激动。她在回想中午遇见的那几个人。

戏子很清秀,不过略嫌瘦了一些。

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午戏子的那张脸都像马灯似的在她眼面前晃,晃得她心慌意乱。

他今晚什么时候能来呢?

五娘发觉自己的心绪变得异常烦乱,而且很怪。她感觉这种心情有些像在盼久别的情郎。那时她和副官有约时心里也会这样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今天又在盼谁呢?五娘感到自己相当可笑。

夜,就在她的胡思乱想中渐渐降临了。她泡了几把炒米当夜饭,饭后还仔细漱了口,然后在灯下给人勾花样。以前做这些事时她非常有耐心,而且描什么像什么,可这会子手指好像不是她的,根本不听使唤,描出来的荷花毫无风韵。五娘只好画了揉,揉了画,如是反复几次,才将一枝荷花画出点味道来。后来又想起这几个月老头子家里没人送银钱来,心里遂沉了下去。因是关系到生活大计的事情,五娘不敢马虎,于是收了那份浪漫的心思,打开箱笼,掏出那个小布袋来。小布袋是黑平绒做的,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好像是戏班子的一位姐妹送的。五娘将自己这些年积下的体己钱和一些细软悉数装入囊中,为的是以防万一。

如果他们今后再不给钱,自己又怎么过日呢?看来只有靠做针指活和到伞坊帮工过日了。针指活会做的人多,而且乡下没有几多家庭有余钱花在这上头。伞坊嘛,包给了城里的一位东家。东家要有订数了,才会让这边动手做。这两种都不怎么靠得住。

五娘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布袋上,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坐了阵子,尔后就着闪烁的灯光拿起镜子来照,也许是略施脂粉的缘故,五娘有些容光焕发。她逐样审视着自己的五官,许久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出来。这谢家老围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样外头比不过:凡是进来的妇娘人都给养得细皮嫩肉!也不知是水土的原因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躲在屋里所致。

唉,花红不过千日,人好不过百年。这花容又究竟能维持多久呢!

五娘有意避开眼睛下面漾起的那几缕鸡爪纹,心里百感交集。忽然间,她的目光落在头顶不动了。哪来的亮光呢?她伸手去扯那泛着亮光的发丝,对灯一照,心里一酸,竟捂着嘴皮抽泣起来。那是白发!而且不止一根,有三根,簇生在一起,仿佛一根束缚青春的绳索。

“哎呀嘞……巴婆你咯今年七十八啰,有食有着唔用愁啰……哟喂!”

楼下有几个妇娘人反复哼着这几句歌词,听上去怪腔怪调的。大约唱歌的人也觉这歌词编得生硬,所以一边哼一边叽叽咕咕地笑。五娘因白发而起的愁绪被这很山野的歌声给唱跑了。当她从朦胧的镜面中看见自己婆娑的泪眼时,觉得自己既痴又傻。白发是命定要生的,有什么可哭?楼下那些妇娘人她们才看得开呢!她们知足常乐,有的已经将谢家老围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方面,王七婆最典型。她二十一岁守寡起就住进了谢家老围,那时细伢崽才两个月。她那崽跟她一直跟到七岁,后来被寄养到一个亲戚家中。她的崽成年后要把她迎出老围,可她就是不肯。前些年,已经掌门立户的孙子领着一帮人将她接出了老围,谁知没过一墟,王七婆就自己挽着个小包袱,偷偷回到了老围。

“几十年在这里,一出去觉得天大得吓人,走路也不安生,顶头撞脑的不如里面清静。”

踏进围子的大门,王七婆咧着豁了牙的嘴,含糊不清地道。有个新进围的小心脯(媳妇)叹着气说王七婆有福不会享,王七婆便睁着双昏花老眼,摇晃着稀松的巴巴髻,感慨万千地说:

“细妹仔,你是不活到老不晓得咯里的好哇!你出去还不是扒扒抠抠,像只带崽咯鸡婆,要喂那么多张口?到头来还不见得有人讲你好!咯里几自在哇!出不得门?出不得门有什格要紧?妇娘人本来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省得惹是生非啊!”

王七婆实实在在地训示了那年轻心脯一顿,这才带着满身尘土回房歇息去了。

也许王七婆说得有道理,不然那几个妇娘人怎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发福?

五娘再对比一下自己,就蓦地有种冷的感觉。说老实话,自从进了谢家老围之后,她心里就没安生过。有时候她希望雷电将那几丈高的厚墙击破,要么有个什么人把自己解救出去,哪怕这个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她的思绪在盲目的漂流之后,终于还是回到了戏子身上。这时她非常渴盼到于巴婆那儿坐一坐,因为于巴婆几乎了解围内所有人的根底。戏子虽然是个山匪,可他的女儿秋千嬷却在围里,于巴婆肯定晓得一些有关戏子的故事。

恍惚间她忆起了关于戏子的点滴。那次秋千嬷出事后,她看秋千嬷怪可怜的,便主动和豆苗照顾了秋千嬷一天。那时秋千嬷仍昏睡着,豆苗又爱讲西天,于是便将戏子充做了谈资。据说戏子曾是县城红透一时的武生。他扮相英俊,嗓音洪亮,很得人喜爱。当时的县知府经常将他请进县衙去唱戏,私交也蛮好。后来传闻县知府的一个妾看中了戏子,戏子由此遭殃。但真正促使戏子落草为寇的还是马家池村的一个地痞,那地痞不晓得怎么搞的对幼女最有兴趣。有一次,戏子的戏班到马家池村演戏,男女主角由戏子和他老婆担任。十一岁的秋千嬷在祠堂内的戏台旁玩,地痞只用几样吃食就将秋千嬷诓走了。当戏子看见自己的爱女被蹂躏得不成人样时,他操起戏中用的长戟就要去追,可惜他身在马家池村,有理也没用,反被护短的村民们赶出了村。因为村民们认为这种事即便真的发生了也不能承认,否则传出去丢人现眼,更何况戏子并没有当场看到,更不用说捉到地痞了。

戏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请人写了状子,到县衙去告状。可惜县令存了私怨,不但不秉公处置,反而听信马家池村人的话,说他诬告。戏子知道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伙同他的师弟,先杀了正在县城一家窑子里嫖妓的地痞,尔后一把火点着了县衙的房子,不过火很快就被扑灭了,连县令的毫毛都没烧掉一根。

就这样,戏子成了通缉犯,四处躲藏。后来不知怎么的,他逃到了几县交界的牛头寨,纠合了一伙儿人,干起了杀人越货的营生。这时清朝政府已倒台,改朝换代的忙乱岁月中,政府没有力量顾及他们几个山匪。戏子也真够聪明,有了些本钱后杀人的事再不沾边,就是抢,也捡那些不会引起本地老百姓和官府太大愤怒的东西下手。牛头寨离梅关古驿道不足百里,戏子的人若萌了恶意,至多星夜赶至梅关古驿道的险要处,伺机抢几宗运往韶关、惠州、汕头等地的货物。由于梅关在南安府境内,货物又是外地的主,即便报了官,也一时查不到,只有自认倒霉的分。这样一来,即便南安官府有意查办,可也不能咬定货被牛头寨的土匪抢走了,因为本地也有好几处匪点,所以无可奈何。即便这样的事,戏子后来也不肯多干,因为他已经有了比抢东西更安全、更堂皇的生财之道。外界传闻他在邻近好几个县开了钱庄、布店、饭馆,利润不小。不过这些都未经证实,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在囤积居奇,特别是粮食。这几年每年春荒时节,都有大队的脚力从谢家老围的山脚下过,为的是到戏子他们开的粮行里粜米。甚至五娘到谢家老围之后,都吃过从牛头寨粜出的高价米。可见戏子的确在做买卖。

这样的男人会是怎样的脾性呢?五娘很难凭空想象。不过她敢断言戏子喜爱妇娘人,这从他下午瞧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当然,戏子看她的时间不长,可就在那短短的几瞥中,五娘看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这种事情在以往的岁月中五娘见得太多了。那是一个信号,五娘的身体下意识地有了一连串的反应。包括她此刻的焦灼、此刻的期盼,都是反应的一部分。

五娘这一坐,夜可就慢慢地深了。刚才唱歌的那伙妇娘人已经进了梦乡,四野特别安静。有几只青蛙在水沟里咕哝,这使五娘觉得奇怪。五月份该不该有青蛙叫唤呢?五娘不懂农时,对这些不懂行。此刻她嫌蛙鸣扰乱了她的心,抬头看看壁柜里放着的小闹钟,已经十点多了,不由有了几丝困意。解衣上床时她突然怔了怔:怪事!这大半夜的怎么没有听秋千嬷鬼哭狼嚎?难怪刚才总感到有些不对头!五娘打算出去看看秋千嬷,可倏忽间她便打消了主意。她听见有人悄悄地朝这边走来!

是他吗?五娘觉得心脏好像要撕开皮肉蹦出来了,脚跟的血直往上涌,眼前冒出簇簇金花,仿佛一个记忆已经快要模糊的元宵夜景,灿烂中有种凄凉。

噔、噔、噔。

脚步声轻悄得接近于无,可落在五娘的耳朵中,却似十个年轻后生在擂大鼓,响得几乎要让她捂住耳朵。

天哪,他就要到了。我是不是该打开门呢?

五娘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悄悄地拉开了门闩。然后,她站在门背后,看着桌上那盏快要灭的油灯发愣。

也许应该把灯吹熄的。五娘踮起脚尖走到小圆桌旁,撅起嘴从灯罩顶上往下吹。灯花早已弱得要谢了,偏她一吹却又噗噗地抽动出一朵相当绚丽的花朵来,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五娘瞥了一眼桌上的镜子。发现镜子上原来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她不由捧起镜子,爱怜地将那圆月一般的镜面擦干净。这时,她看见自己皮肤上的斑点傲然地黑着。五娘的腮帮子重又鼓起,灯“噗”地灭了,屋里只剩下淡淡的一片银白,那是从窗户射进来的月光。

“咔”。

一声轻微但清晰的响动让五娘吃了一惊。她转过身,以一种夹杂着恐怖和渴望的表情瞪着黑暗中的那扇门。然而,门并没有被推开。虽然她听到了轻微的咿呀声,但声音来自隔壁,好像是马六嫂的房间。

菩萨!难道马六嫂是他的伙计婆么?

五娘有些不敢置信。她不相信戏子会看上马六嫂。马六嫂虽说才三十多岁,却老貌得很,人也丑丑的、木木的,唯一的优点便是老实、肯干。

有那么一段时间,五娘的头脑空洞得足以让蚊子扇翅的动作发出嗡嗡的回声。一直坚挺的双乳不知不觉间松软下去,小腹那儿麻麻的,却不是早先的酥,而是酸涩了。

没有人需要一个落魄的戏子婆,就连外号叫戏子的土匪也不需要。

五娘情知自己的失望和沮丧都缘于一种很难解释清楚、也许实际还很荒唐的想法,可她情不自禁地还是让一腔苦水淌到了脚跟上,将一双腿坠得抬不起来。她的神志也好像有几分迷糊,竟不知自己是怎样扑倒在床上的。为了今晚有可能出现的奇遇,她特意换了床被套。被套是新的,在箱子里放了几年,从来也没用过,要是在白日,它那湖水蓝的颜色肯定既鲜又亮,就像一泓真正的秋水。

可惜了一床新被套哇!

五娘嗅着被套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心中一片黯然。睡在被窝里,她的身体呈现出僵硬的姿势。尤其是她的一双手,成“一”字形摊开,伸在被子外的手腕能感到五月山上留存的那股凉意。这种时候她很怕自己的手。她怕那双手会使自己陷入一种堕落的快乐之中。也许以前她并不反对,可这个夜晚不行。甚至一想起“自慰”这两个字就让她恶心。为了转移注意力,五娘判定自己刚才听错了。

听错了最好,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来。什么穿黑衣服的男人、什么戏子、什么脚步声,全都是瞎想出来的。

这么劝着自己,五娘渐渐地入了黑甜乡。她睡得很安稳,直到她突然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惊醒。

被月色映得灰白的屋子中央,居然站着一个人!

五娘“霍”地坐起,刚想喊,便见那人划了根火柴,微红的火光跳跃着,那人的身躯在墙壁上奇怪地疯长起来,宛如山中的老树怪。在火柴投下的光圈里,那张脸流露出几许和蔼与平静。

“讲讲西天吧!”

戏子坐在竹椅上,右腿架在左腿上,悠然地吸着烟斗,微笑着道。淡淡的灯影中,他的眼神很深邃。他皱着眉头吸烟的样子竟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让她一颗心不知怎么的就慌乱起来。她死死地盯着那盏灯,有些后悔刚才没看清戏子是如何点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