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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外国篇(18)

不知有过多少次,见绿水之滨的洋槐,在初夏和风的吹拂中,白花纷纷地凋落。不知有过多少次,在多雾的十一月的夜半,听见群鸟在幽暗的河面瑟瑟的啼叫。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无不使我对大川增加新的眷恋。如同少年的心,像夏日河面上黑蜻蜓的翅羽一般易于震动,不由得要睁大一双惊异的眸子。尤当夜里,在撒网后的渔船上,依傍船舷,凝视黑幽幽的大河无声地流淌,感受到飘散在夜空与水汽中的“死矣”气息,自己是何等的孤单无助,受着寂寞的。

每当遥望大川的流水,不禁想起邓南遮的心情,他对意大利水都威尼斯的风光,倾注了满腔热情在教堂的晚钟和天鹅的啼声里,威尼斯沐浴着夕阳;露台上盛开的玫瑰和百合,在水光月影之下,显得苍白而青幽;宛如黑色柩车的公渡拉游艇,从一个桥头驶向另一个桥头,犹如驶人了梦境。于我仿佛是一个新发现,引起深切的共鸣。

受大川之水抚育的沿岸街区,对我说来,都是难以忘怀,倍感亲切的。从吾妻桥的下流数去,有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以及多用的药师寺前、梅堀,直到横纲的岸边一这些地方,无一不令我留恋。人走到那里,耳中想必会听到大川之水汩汩南去的细响。那亲切的水声,从阳光普照的一幢幢仓房的白墙之间传来,从光线黝黯的木格子门的房屋之间传来,或从那银芽初萌的柳树与洋槐的林荫之间传来。绿水悠悠、波光粼粼的大川,好似一块打磨平滑的玻璃板。哦,好亲切的水声呀!你像在絮絮低语,又好似撒泼使性儿。河水绿得像榨出的草汁,不分昼夜,冲浇着两岸的石堤。班女也罢,业平也罢,武藏野的往昔我并不清楚,但远自江户时期净琉璃的众多作者,近至河竹默阿弥辈,在他们的风俗戏里,为了着力营造杀人场面的气氛,配合浅草寺钟声的,常用的道具,就是大川那凄凉的水声。十六夜与清心双双投河的时候,源之丞对女乞丐阿古与一见钟情的时候,或是补锅匠松五郎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的时候,大川之水如同今天一样,在客栈前的渡口,在岸边的青芦和小舟的舷旁,源源流过,喃喃细语。

尤其是,听水声最有情味的地方,恐怕莫过于在渡船上了。倘若我没有记错,从吾妻桥到新大桥之间,原有五个渡口。其中,驹形、富士见和安宅三个渡口,不知何时,已相继荒废了。如今只剩下从一桥到浜町、御藏桥到须贺町这两个渡口还同往昔一样,保留了下来。同我儿时相比,河流业已改道,原先芦荻繁茂的点点沙洲,已消失殆尽,不留一点踪迹。唯有这两个渡口,依样的浅底小舟,依样的船头上站着老渡工,每日不知要横渡几次这一川绿水,水绿得像岸边的柳叶。我时常无事也去乘乘这渡船。随着水波的荡漾,恍如置身摇篮里那么惬意。特别是天时愈晚,愈能深味到船上那种寂寥与慰藉的情致一低低的船舷外,便是柔滑的绿水,如青铜一般泛出凝重的光。宽阔的河面,一览无余,直到新大桥远远横在前面好像要拦住去处。暮色中,两岸人家是一色的灰蒙蒙,只有映在纸拉门上的昏昏灯火,在雾霭中浮现。涨潮时分,难得有一两只大舢板,半挂着灰不溜秋的风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无声息,连有无舵工都不清楚。面对这静静的船帆,嗅着绿波缓流的水味,我总是无言以对。那种感触,就像读霍夫曼斯塔尔的《往事》诗一样,有种无可名状的凄凉寂寞。尤其是我不能不觉察到,自家心中情绪之流的低吟浅唱,已与雾霭之下悠悠大川之水,交相共鸣,合成一个旋律。

然而,使我着迷的,不单是大川的水声。依我说,大川之水,还另具一种别处难见的柔滑而温文的光彩。

拿海水来说,色女卩碧玉,绿得过于浓重。而大川上游,那儿根本分不出潮涨潮落,翡翠般的水色又嫌太轻太淡。唯有流经平原的大川之水,驶进了淡水和潮水,在清冷的绿色中,糅杂着混浊与温暖的黄色,似乎有种通人性的亲切感和人情味。就这个意义上而言,大川处处显得有情有意,令人眷恋不已。尤其流经的多为赭红黏土的关东平原,又静静地穿过“东京”这座大都会,所以,尽管水色浑浊,波纹迭起,像个难伺候、爱抱怨的犹太老头,可是毕竟予人以庄重沉11、亲切舒适的感觉。况且,虽说同样是流经城市,或许因为大川同神秘之极的“大海”不断流通的缘故吧,所以,绝没有用以沟通河流的人工渠水那么暗淡,那么昏沉。使人觉得,大川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奔流不息。然而,大川奔流的前方,是无极无终、不可思议的“永恒”。在吾妻桥、厩桥和两国桥之间,水绿得如香油一般,浸着花岗岩和砖砌的巨大桥墩,那份欢快自是不用提的了。河岸近处,水光映照着客栈门前白色的纸罩方灯,映照着银叶翩翩的柳树。过午,虽说水闸拦截,河水依旧在幽幽的三弦声中,在温馨的时光中流过。在红芙蓉花中,水流一面低声愁叹,一面因胆怯的鸭儿拍羽振翅而搅成纷乱一片,闪烁着潋滟的水光,悄没声儿的,又从无人的厨房下面流过。那凝重的水色,涵蕴着无可形容的脉脉温情。再譬如说,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越接近河口,河水越明显地交汇着暖潮的深蓝色。在充满噪音和烟尘的空气下,河面如同洋铁皮,将太阳光反射得灿烂辉煌,一面无精打采地摇荡着运煤的驳船和白漆脱落的老式的汽船。然而,大自然的呼吸与人的呼吸,已经融为一体,不知不觉间化为都会水色中那一团温暖,而这是轻易不会消失的。

尤其是日暮时分,河面上水汽弥漫,暝色渐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调简直绝妙无比。我独自一人,靠着船舷,闲闲望着暮霭沉沉的水面,水色苍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见一轮又大又红的月亮正在升起。我不由得潸然泪下,这恐怕是我永生也不会忘怀的。“所有的城市,都有其固有的气味。佛罗伦萨的气味,就是伊利斯的白花、尘埃、雾霭和古代绘画上清漆的混合味J匕”梅列日科夫斯基倘有人问我“东京”的气味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大川之水的气味。那不独是水的气味,还有大川的水色,大川的水声,也无疑是我所钟爱的东京的色彩,东京的声音。因为有大川之水,我才爱“东京”;因为有“东京”,我才爱“生活”。

(高慧勤译)

雅·伊瓦什凯维奇

(1894-1980)波兰着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出生于乌克兰农村。早年就读于基辅大学学习音乐和法律,遍游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等国。三次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一等奖,1970年获列宁奖金。着述丰富,主要作品有诗集《明天收割节》、长篇小说《荣誉和赞扬》等。

夜宿山中

静有静的不同,并非千篇一律,静的含义与和谐,都在于跟闹的对比之中。各种音响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前就存在,也可能在寂静出现之后才到来。当你夏天住在一个小镇,酷热使你长夜难眠的时候,你多么盼望瞬间的宁静!就在坎坷不平的街道送走最后一阵喟喟的马蹄声和迎来第一声辚辚的送煤车声之间,也许有那么个短暂的片刻,你会口同坠人一个热烘烘的黑暗深渊之中。难以抗拒的失眠并没有离去,只是退到房中的一个角落窥伺着,只待那打破温馨的寂静的一声响动出现,便像带剌的蜜蜂一样飞扑过来。

再如火车到站后感到的寂静:当你走下车厢,踏上乡村小站的月台,当你坐进一辆轻便马车,车轮转动,悠悠前进的时候,你便已体会到一种静谧。静在晚饭前的鱼香里,在洋槐树下的淅沥雨声中,在远去列车的余声里等待你。然而,只有当你走进一间华丽的卧室,置身于蒙面的家具、床上簇新的被褥和-般“客房”中常见的那种古旧相片之间,当你推开窗户,给这久置不用的房间放进一点新鲜空气的时候,那种叮当作响、芬芳馥郁、温情脉脉的宁静才来到你的身旁。傍晚时分,可以依稀听见某处马厩传来的轻微的声息一也许是马儿尥蹶子,偶然还可听见两三声狗吠。随着晚霞消退,天空拉上一重厚幕,这时,大地的宁静才笼罩了你,给你以最温的。

然而,山中的静却是一种非人间的、超凡脱俗的静穆,它已经不是在笼罩你,而是在压迫你了。矗立的巉岩似乎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凝固,它无声无息地向你逼视;山峰上融雪冻成的冰柱,有的从石崖的裂隙间垂挂下来,宛女口一只只因长久乞求而疲惫的手;白天还在潺潺流动的山溪,到了夜里似乎不胜惊吓,沉寂在坚硬的山石和无情的天宇之间。从崖壁的每个石罅里,从稀疏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茎里,冒出来的都是那样的一种寂静。深山幽谷,万籁无声。你会觉得是由于缺乏空气的缘故,才使得一切音响都失去了生命,如同在星际空间,在这死一般的静穆里,夕阳缓缓西下,犹女口一个失去了光芒的红色大球,沿着地平线滚去,隐没到隔山的谷地里;山间各种灰色的多面体顷刻之间染上了一层玫瑰色,宛如盖上了一层新苔,同腐烂的绿色地衣交织成一幅被剥夺了生命的暗淡画面;适才还在你身边低吟浅唱的山溪也喑哑了。只有当你朝着一股小小的山泉俯下身去,耳朵贴近它黝黑的水面,才能勉强听到淙淙的水声,仿佛是从地底向误入深山的你发出的一串低语。

到你抬起身来,光线和山影之间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我们决定留在山中夜宿。

随之,静也起了变化。空洞的静穆似乎逐渐有了某种充实的内容,只是一时还不能理解它的含义。我仿佛翻开了一本用原始文字写的智慧经书,明知它的内容肯定会打动我的心,甚至会使我笃信,但是,那古怪的文字却什么也不能说明。我只好默默把它放在一边,无精打采地去进行普通的夜宿准备。

不久,篝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金黄色的火苗在悬垂的山峰的阴影里闪耀,虽说天空还算明亮,清澈如碧绿的玉石。我离开了篝火,离开了同伴,踏上随着山势逶迤宛转的野径,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山隘。俯瞰下方,但见两边是两片寂静无声的洼地。一片洼地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现着无色、无声的单调;我的视线只能在这里那里捕捉到一块比较突出的岩石的轮廓,一片混混沌沌,山朦胧,树朦胧,路更朦胧,像亘古长存的大海,淹没了那些较小的峰峦和丘陵。另一片洼地被一道山脊分为两半,仿佛是某位丹青高手随意一笔涂成,看起来酷似表现派的木刻画。只有聚集在远方山口的灰蓝色的雾霭还能称之为色彩。其余的一切都只是。

直到那天青石的颜色,那种略显暗淡的蓝青色弥漫了我头顶上方的穹隆,并向我脚下的深渊倾街夜的灰青色粉末,寂静里才有了簌簌的声响。这声响,活像是翻阅书卷时发出来的一样。是的,一卷由识天机者用金刚石的笔刻写的阿威兹达经书,徐缓地翻开了。

阿拉伯神话中巨魔的翅膀,似乎就能发出这样申秘的簌簌声,凡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到它,只有根据人身上皮肤轻微的战栗才能觉察到它的存在。我站在这深山僻径,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巉岩峭壁之间,感觉到了这种轻微的战栗。巨魔般的夜翱翔于天际,摆动着色调越来越浓的蓝青色翅膀;这蓝青色的翅膀便是自行翻动的书页。我读着上面用金色字母拼写的文字繁星、繁星、繁星……”

别的我什么也没有看懂。唯有这两个字,包含了其余一切字句所显示的全部内容。它们像一张有着千万个孔眼的金色大网,撒满了整个的空间,也网住了我,使我的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像一群苍蝇东飞西撞,竭力想从我的嘴里飞出。忧伤的回忆,甜蜜的柔情,陡然的兴奋,转眼的冷漠。甜酸苦涩,一应倶全。万般情愫有如山影,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给我留下了深山寂静的姐妹一内心的寂静。这双重的寂静,像两个连环杯,盛满清冽的山泉和山中苔藓的芳香,把我里外浇遍。百感千思,绵绵往事,都离我远去,而我的灵魂则找到了一条通向宇宙灵魂的。

我的灵魂发现了一条路,但还不曾沿着这条路走去。它还在犹豫。就像一个第一次到教堂去发愿了却尘缘的领洗的修女,她走到了教堂的门口,默默而不安地站住了。她伸出了双手,夕阳清冷的幽光洒落在她苍白的手上。她凝神倾听着。

外部的寂静似乎更加稠浓,荡漾着,浮游着,飘荡的寂静不再使人感到压顶的窒息;它似乎在裹挟更大的范围,一步一步地笼盖了寰宇,每一步都拨动了一个和谐美妙的天籁的音响。静穆的弦越绷越紧,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随时都有可能被抻断。然而,它没有被抻断一繁星的网捕获了我的万般情愫之后,也带走了过量的寂静,一直带到了茫茫的穹宇,放进了那晶莹闪亮的蓝宝石的圆盘里。

我的心,被一只冰凉的手按摩过之后,又跳动了起来。我的灵魂已经迈进了宇宙的门槛。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盘旋上升的寂静凌空飞去时发出的簌簌的响声。送走了寂静还能留下什么?

它没有腾空飞去,只是变换了一种形态。此刻,它又像我的亲人一。母亲、妻子那样,悠闲自在地向我走来,伏在我的背上,抚摸我的额头,亲吻我的眼睛,轻言细语地向我说了许多温情的话。只是,我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些柔声絮语,正如刹那前它以另一种形态向我作的关于宇宙无垠、人生有限的喻不能为我所理解一样。

如果说,前不久那些闪着熠熠光彩的话语还像一首叙事诗,那么现在就变成一个在暮色苍茫中讲的童话了。黄昏时刻的那种似水柔情早已使我厌倦。我渴望抖落裹在身上的这件灰蒙蒙的外衣,但是徒劳,儿时的回忆又悄悄地向我袭来,那般清晰,那般突出,成了被黑暗包围的一个亮。

我竭尽全身之力要扯断这团灰色的纱线,不能让它在这荒野孤寂的山隘用无所作为的善意缠住我,使我裹足不前。

于是,我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冲出了把我同世界隔离的走廊,同时也感到,寂静如何由一个温柔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了庄重、肃穆、伟大的母亲,独一无二的母亲。

片刻之前的神秘意境,突然一下豁然开朗一并无电闪雷鸣。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的朦胧灰色,不再成其为灰色,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

从谷地升起的雾,化作一朵朵云彩,飘过模糊不清的峭壁,从离我不远的地方袅袅升向高空。“明天有雨”,我脑际闪过这几个字,同时又觉得,这几个字下面掩盖着某种未曾表达,也永远无法表达出来的含义,一如藏而不露的贵重金属的矿脉。我跟这种隐含的含义,可真有着不解的缘分。

雨点也许会跟我一起降落到地上,因为随着我同寂静慢慢融合为一体,我也会变成露水、云雾、雨滴,变成石头、植物、蛇,变成数字、度量、容积,变成多维时空的交响诗。我会变成雨,飞向那有如肋骨一般兀立在谷地的松树。我会变成一滴水,随着那珠垂玉坠、喷金泼翠的飞瀑滔滔直泻谷底,带着骄阳的热气溅落在植物的幼芽上,溅落在青草的长舌上。我也能带着茫然的微笑死去,就像一滴露水常能做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