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千万家庭的一个缩影,周剑锋方文玉一家不是特别的,但也不是普通的,是平凡中的伟大,伟大中的平凡。他们关注战争,更关注和平,他们为战争付出了很大的贡献,儿子们都上战场;他们关注和平,是儿子们为和平而战斗,这就是普通的一个家庭为民族解放而做出的贡献和牺牲。
时光进入1949年初春。周正鹰师奉命调防战略要地苏州城,踌躇满志的他可谓生不逢时,面对大厦将倾,而他又屡战屡败,虽贵为嫡系,但却像一只失宠的病猫。
作战室中只有少将师长周正鹰和参谋长李群祥。墙壁上挂着作战地图,桌子摆满了电话机,两杯茶水早已冷凉。两人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舌剑唇枪,可见情绪低落至极。
“退守长江,固守江南,腐败的政府体系,窘迫的经济状况,又何德何能保住这半壁江山?战火连连,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民心尽失,谁能拯救破败的社稷?”李群祥目光中充满了忧郁和失望。
周正鹰长长叹口气:
“东北战场,淮海乃至平津,我数百万精锐部队溃败的一塌糊涂,自称城池固若金汤的陈长捷,只坚守了不到一天半,便做鸟兽散尽。这个长江防线是个什么玩意?不言自明。”
周正鹰和李群祥一样,对时局非常清楚,既没有信心又没有斗志。
“长江防线?什么半年甚至三年,那都是自欺欺人之谈。****在千里沿线陈兵百万,虎视眈眈,一旦打响第一枪,难免不是又一个一触即溃的局面。”李群祥心想,有这种想法的高级将领恐怕不在少数,只是不能言明罢了。
两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十几年,是推心置腹过命兄弟,这些话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唠唠而已。
周正鹰无奈地望着李群祥:
“看透看不透又能怎样,你我追随校长十几载,用他们(共党)的话说是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只能拼命地往前赶,至于将来怎样,还是听天由命吧。”
李群祥有点不服气:
“大哥,此话差矣,他们(共党)难道就不沾满我们将士们的鲜血吗?战争的结果不管胜者败者,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就是生命,鲜活的生命,怎可避免,除非大家和平共处,能吗?显然不能。”李群祥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不必拘泥。”周正鹰知道对方只说了一半。
李群祥望着对方坦言道:
“想来,傅作义将军倒是做了件好事,使得百万北平民众得以平安,不但保住一座华夏古城,也保住了几十万国军弟兄的性命,还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虽然蒋校长恨得牙根疼,但将来如能和平建国的话,其将被千古称颂。”
周正鹰也有同感,人哪,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做前者实非易事,做后者也是难上加难,像秦桧那等人物也是凤毛麟角。
就在这时警卫连长报告,大门口有人找师长,自称是师长的亲戚。
周正鹰厌烦地一摆手,扯淡,前几天来过一个什么冀中老家的冒牌亲戚,无非是弄几口饭吃。李群祥在这点上到不避讳什么,既然是老乡,接济一二也无妨,都是那一亩三分地上混出来的人,只不过自己混的好些罢了,起身走出作战室。
少顷,李群祥表情沉重地返回作战室,将一张纸条递到周正鹰手上,周正鹰目光在那张两指宽纸条上一闪而过,然后把目光落在参谋长李群祥脸上。纸条总共不过十二个字:老大晚上九点楼外楼见老二。
“你怎么看?”
其实周正鹰心里一点都不矛盾,问李群祥只不过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罢了。能在这时候见到老二,已不单单是国共两军的事情,他急于想知道老父母亲的情况。
李群祥自然明白这十二个字的含义,但他不明白这个解放军团长周正雄是怎么钻进重兵防守严密苏州城的?从半年前本师驻防苏州城后,对城防工事进行了重新部署和变更,自然是比从前更加严密坚固。当然,城防司令部那边也有自己的一套做法,虽然两家不甚和谐。
“师座,上门是客,怎有不见之理,何况又是二弟。”
周正鹰从李群祥那捉摸不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说来这李群祥是周正鹰心腹之人,从十几年前的长沙会战死里逃生之后,李群祥就再没离开过周正鹰,从排长、连长、营长到团长,乃至今天的师参谋长,都是周正鹰一手提拔的,当然,李群祥也非无能之辈,墨水虽不多但确实够用,一肚子实战经验和花花肠子不得不让同僚们刮目相看和提防。
“单刀赴会,其他由你来做。”周正鹰说。
“是,大哥,如发生意外以枪声为号。”李群祥总喜欢把不好的事情考虑在前头。
周正鹰淡然一笑:
“不至于吧,我会手下留情的。”
李群祥没有答话,心想,我是担心那老二对你手下不留情,好在有自己这小诸葛,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晚上八点多,一个身穿黑色风衣头戴礼帽的人,高高衣领遮挡住脸庞,帽檐压得很低,两手插在衣袋里,从师部悠闲自在地溜达出来。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小北风刮得酒店门前的灯笼摇来晃去,身影在地上摇摆不定前仰后合似鬼影一般。原本繁华富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姑苏城,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
在苏州,楼外楼并非有名的酒店,但它却是****地下党的一个交通站。
在二楼临街的一个单间里,背对房门面朝窗子坐着一个黑衣人,四方大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霸气,但又不失沉稳和干练。解放军团长周正雄已经坐一会了,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久违了的人,尽管他非常期待,但却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对于自己要见的人,虽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对方那特有的个性和倔强,让他不能确定今天的结局如何。
楼下埋伏了八个解放军侦查员,一等一的高手,酒店掌柜几个手下也非泛泛之辈。荷枪实弹随时准备战斗。两个人看住了通往楼上的楼梯口,两个人把守住酒店的大门。把大街对面的几个黑衣人尽收眼底。
不言自明,周正鹰根本不用替自己的安全操心,这是在自己地盘上,再者李群祥是何等人物,早把这破酒楼包围的严严实实,不说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想闹事绝对枉然。
门被推开了,酒店掌柜老杨走进来,对周正雄做了一个只有两人才明白的手势,然后转身下楼而去。周正雄知道,该来的人终于来了,他仍然没有动地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门又被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老杨。
周正鹰随手把门关上,径直走到靠窗子的八仙桌旁边,对面前的黑衣人冷冷一笑,摘下帽子放在面前,开口了:
“老二,一向可好?”
周正雄这才转过身来,犀利的目光中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成分,几年不见大哥苍老了许多,这个年龄不应该呀。
“大哥,春光依旧。”
周正鹰白对方的意思。
“爹娘还好吗?”
“都好,只是惦记着你这不肖子孙跟着你的蒋校长还要作孽多久?”周正雄言语犀利尖刻。
周正鹰摇摇头,老二还是那熊脾气,仗都打到这个份上还一脑门子官司。
“我说老二,你这臭嘴能不能珍惜这点光阴?要说我留下你不费吹灰之力。”手随话到,一支冰冷的手枪顶在对方脑门上。
“未必然吧。”周正雄哪能示弱。
周正鹰已经感觉到肚子上被一个硬物顶住。周正雄的手枪也没闲着,相比对方出枪速度半点都不逊色。两人面带笑容,却是笑里藏刀。空气凝结了,连两人的喘气声都能听得到。片刻,两人同时抽回手枪,放在自己面前,重新坐回凳子上。
“大哥,你把我这团长当白丁啦,既然能进来,何惧出不去?若带走你那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必介意,还是把事情说明白好,免得伤了咱哥俩的和气,你说是不?!”周正雄软硬兼施,不卑不亢。
周正鹰倒有几分欣慰,果然是我兄弟,一把好手,可惜走错路、跟错了人,如果在国军里,前途不一定在自己之下。可是又不得不佩服这些共党,带领一群要饭花子硬是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把个原本强大的政府,数百万军队打的七零八落,甚至于连半壁江山都可能不保。
“老二,如果你是来斗嘴的我看就不必了,赶紧回去照顾爹娘,免得二老担忧。也替我给老人家报个平安。”
正事还未说怎能言走字:
“大哥,想必我的来意你已明白,愿不愿听是你的事情,但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讲出来,这你不反对吧?”
周正鹰知道老二的熊脾气,有磨牙的功夫,还不如让他把屁放干净:
“说吧说吧,不说还不憋出病来吗。”周正鹰颇感无奈。
这就是了,咱来是干啥的,如连个意思都转达不清楚,那不是白跑一趟。实际上他就是白跑了一趟,要说还有点收获的话,就是见了哥哥最后一面。
“我这个共产党站在你面前能有什么话说,就一句话,奉劝你起义投诚,回到人民这边,也许老周家的祖坟地里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否则可就难说了。”
周正鹰一听火了,横眉怒目、冷话相对:
“老二你威胁我?”
“你看兄弟我是那种人吗?”周正雄心想,你怎么不了解弟弟了,威胁你有用吗。
“老二,从我离开家那时起,咱俩就各不相干、各奔前程,怎么现在你不认账了?”
周正雄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
“我说大哥,你咋好歹不知呢,我这是在拯救你啊,救你,明白吗?早过来比晚来好,兴许还能让你带兵打仗。看看你那些黄埔同学们,有多少人在东北和平津战场上成了阶下囚?兄弟我是不忍心看着你也步他们的后尘。”
这话周正鹰怎能听得进去,说了半天还是老一套,让自己背叛党国,都听得耳朵起糨子了。
“在周正鹰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两个字。”
“不是投降是起义。”周正雄更正。
周正鹰一翻白眼: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大了去啦,一个是自愿的,一个是被俘的,性质反调盆,一个在牢房里面壁思过,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你选择哪个?”周正雄白眼珠一翻,回敬对方。
“你怎么知道我会当俘虏?笑话,太小看我周正鹰了吧。”
周正雄真急了眼,油盐不进的家伙,用手一指对方鼻子:
“区区一个少将师长,不过万八千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整编74师张灵甫比你牛不牛?照样兵败山东,死于乱枪之下。”
周正鹰当然知道张灵甫,都是黄埔出身的嫡系将领,自己怎能与其相提并论,人家是中将军长的底子。眼看对方气势强硬,就是强词夺理也不能败其下风:
“万八千人怎么啦,兵在精而不在多,北伐的叶挺独立团也不过两千人马,在叶挺将军带领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丁泗桥、贺胜桥,打得是一路凯歌。”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急于求成容易慌不择言,这番话本来没有错,但出自周正鹰口中,就有破绽了,叶挺铁军独立团是国民革命军没错,但叶挺是共产党员,此时此刻,一个国民党将领来赞扬共产党将领,焉能不被对方抓住把柄。
周正雄听罢一咧嘴乐了,大哥你太有才了,叶挺将军是你能比的吗:
“大哥你是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一个错误的比喻,且不说1927年不能和1949年比,你的作战能力能和叶挺将军的大智慧相提并论吗?叶挺独立团的军官都是共产党人,不能否认那些黄埔精英都是好样的,人中龙凤,和你手下这些官无意志、兵无斗志的部队在一个起跑线上吗?不过,想来也没有错,你能如此尊重叶挺将军让我欣慰,因为这是一支共产党的部队,直接参加南昌起义。”
周正鹰一下子掉进老二设计的圈套中,一时有些丧气,只好沉默不语。
“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当然,也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是你的学长。”周正雄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见对方没有反应便继续说下去:
“60军军长曾泽生将军在长春起义了,他是你的老团长吧,他选择投向光明你作何感想?蒋家王朝大厦将倾,你一根独木岂能支撑?何况你这根木头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栋梁,区区头发丝罢了。”
周正鹰继续无语,他不想评价老团长的功过是非,也没有资格评说一二。只能说相处地位不同,环境不同,承担的责任有所不同,没有可比性。
周正雄看到了希望,大哥动心了,很有必要把火的旺一些,以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大哥,兄弟我也是为你着想,我不能眼看着亲兄弟成为蒋家王朝的陪葬品,你想一想,为什么有那么多国民党将领举义旗弃暗投明?他们也是黄埔精英,也曾是国军的嫡系和栋梁,抗日战场上他们也曾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话说回来,爹娘的感受你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吧?什么尽忠不能尽孝,忠孝不能两全,若有一天你上了断头台,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爹娘可怎么能受得了。”
周正鹰坐不住了,老二得寸进尺,谁是历史的罪人,凭什么自己上断头台,这不是在诅咒我吗,老二弄出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来作践我,太可恶了。
“老二,胡说八道什么,谁说我不想尽孝道?尽管我没有你在家里的时间多,可我的心到家了,爹娘是知道的。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容我好好想一想。”周正鹰是真动了心还是障眼法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正雄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今天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像老大这种人,你想让他立马表态跟你走是不可能的,只要他能动心,这事就好办多了,俗话说,好事多磨。周正雄忙道:
“大哥,我给你三天时间,还是这个点这里见。”
周正鹰并没有答应什么,一脸的琢磨不透,话语令人费解:
“老二,我只能保证你三天安全。”
周正雄揣测大哥的心思,这是什么意思?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李群祥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是我的参谋长,你认识他?”周正鹰明知故问。
周正雄感到对方太过敏感:
“大哥,看来我要谢谢你,乌蒙河北岸一战你网开一面,助我趁夜突围。”周正雄这句话是真诚的。
周正鹰不以为然:
“我总不能眼看着家乡的子弟都成为孤魂野鬼吧,若换成你,你会这样做吗?”
周正雄没想到大哥把问题又扔给了自己,说心里话,站在革命立场上,让自己去做同样的事情不可能。从这点上看,大哥还不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
“大哥,我给你记着这件事,你这是为人民和革命做的好事。”
“不必。”周正鹰打断对方的话:“人在做天在看。”
周正鹰站起身来:
“老二,好自为之。”把手枪插进枪套。
“别忘记咱俩的约定。”周正雄提醒对方。
周正鹰点点头转身下楼而去。
周正雄目送大哥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转身来到窗前撩开窗帘向外观察,周正鹰和几个黑衣人上了一辆轿车向北驰去。他点点头,心想,这就对了,李群祥就在附近。刚想收回目光,忽然发现有几个黑衣人地出现在对面,是军统还是其他特务组织?周正雄预感到多层的麻烦正在临近。
他转过身来,酒店掌柜老杨站在身后低声说道:
“周团长,这里被监视了,但暂时不会有危险,李参谋长留下一些人在对面的店铺中,随时保护这里的安全。”
“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去安排吧。”周正雄点点头,又是这个李群祥。
杨掌柜一点头,明白对方的意思,随时准备撤退。
第二天上午,苏州城内陆军师部。周正鹰站在挂图前沉思,出现在眼底的是一条绵延千里的长江立体防线,战舰往返游弋,飞机盘旋在两岸沿线上空,江岸上隐蔽炮群直指对岸,几十万军队严阵以待。这就是“马其诺防线”?忽然狂风骤起,碧浪汹涌,十数万只帆船出现在江面上,几百架飞机蚂蝗般扔下炸弹,万门大炮怒吼,交织的电光划破天空,场面雄伟壮观。
“师座。”李群祥打断对方的思绪。
周正鹰转过身来,坐回到椅子上。他明白对方的来意,摆摆手令其坐下。
“昨天和令弟谈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