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增加欢迎英雄荣归故里的气氛,严县长请来本地一些知名政要和乡绅坐陪,这看似好事的行为却没有起到好的效果,适得其反让严老先生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严县长陪同周团长走进客厅时,围坐在桌子周围的本地乡绅政要赶忙起身相迎,大家七嘴八舌恭维不停:
“周团长英雄年少,战功赫赫,前途无量啊。”
“抗日英雄归来,欢迎、欢迎啊!”
“严县长,咱们应该举行一个大会,给周团长带花表功呀。”
“是啊、是啊——”
周正鹰在一片称赞声中频频点头缓缓落座。
对于在坐众人,他有些人熟知,大半的陌生,毕竟少小离家投笔从戎,十几年戎马生涯,已经习惯了那种来去匆匆的军旅生活,刚一接触这种场合还真有点不习惯,尤其是在家乡父老面前。不管是阿谀奉承还是真心称颂,他对此都不感兴趣,过场还是要走的。
他再次站起身来,谦卑地向大家一弯腰,然后一拱手,表示谢意。就在他眉开眼笑地扫视着众位乡邻时,却把目光停留在一个熟悉的面孔上,这不是当年的土匪,当过伪军大队长的赵一恒吗,此刻怎穿上了警察制服?满脸的微笑立马变成了僵硬的木乃伊。
老学究严宇豪并不善于官场上的油腔滑调和察言观色,见大家相继落座便逐一将大家介绍给周团长。用手一指坐在周正鹰对面的警察局长赵一恒:
“这位是本县的警察局长赵一恒——”
此刻周正鹰可没有什么好心情了,想到眼前同桌坐着个汉奸卖国贼,原本愉悦的心情一下落到冰点,这还了得,日本鬼子都被赶回老家去了,咋还剩下一个漏网之鱼?大喝一声:
“来人,把这个狗汉奸给老子拿下!”
话音未落,应声冲进来几个卫兵,赵一恒见状忙拔出手枪,怎奈周正鹰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跟在一个武功高强的团长身边,没几下子是混不下去的。三下五除二将赵一恒按倒在地。高参谋用手枪顶住赵一恒的脑壳,在等待命令。
一旁慌了个老学究严宇豪,瞪着惊慌失措的双眼语不成句:
“这、这是话为何来?周团长,这个、这个——”
周正鹰一脸的阴沉,不满地说道:
“严县长,你把一个土匪汉奸弄到县府里来是何用意?竟还当上警察局长,真他妈荒唐!土匪汉奸是干啥的?杀人越货抢劫祸害老百姓的,这种人能保百姓们平安吗?!你这无疑是与虎谋皮嘛。”
“这,这个,周团长你有所不知,这个赵——借一步说话如何?”
周正鹰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节,大声说道:
“大家都是本县的乡绅父老,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说无妨。”
严宇豪一见周正鹰那执拗劲头,摇摇头,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着众人把话说明白也好,大不了摘下这顶乌纱帽,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此刻他又恢复了学究的派头:
“赵一恒是上头指名道姓安排下来的警察局长,本县没有权力过问,我想大家也都清楚,赵一恒姨妈的表大爷的小舅子是天津警备区一个旅长,至于他怎么当上这个局长的,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吧。”
周正鹰一听火冒三丈,这等盘根错节、牵强附会,简直令人可笑之极。啪——将手枪拍桌子,酒杯碗筷纷纷落在地上,大喝一声:
“扯淡!难道你就容忍他来祸害咱县百姓不成!”
“这个,恕老朽无能为力,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老朽只能辞去这‘七品知县’,回家饱读诗书去了。”
严宇豪心头升起一丝凉意,看来自己并不适合在官场混迹,其实这不是自己找来的活儿,那帮弟子非要给自己安上一个乌纱翅子,说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用扬鞭自奋蹄等等高帽子一戴,自己就上晃了。这下可好,麻烦来了。
周正鹰望着严老先生一脸的委屈和无奈,心软下来,按说这也不是严县长的过错,没必要和老人家过不去,可恨的是那什么狗屁旅长,你他妈在天津享清福,把一个土匪汉奸害人精安插到老子家门口,你倒心安理得了,可老子的家乡怎么安宁?还有这个赵一恒,你胆子倒不小啊,鬼子都已被打跑了,你他妈还敢招摇过市,不找个地缝钻进去竟往老子枪口上撞,今天算你倒霉,只好将喜宴办成丧事了。对严县长安慰道:
“严县长不必自责和灰心,你还是咱们的父母官嘛,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大眼瞪小眼,没人再敢言语。周正鹰继续说道:
“大家不必惊慌,处理一个土匪汉奸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
赵一恒见麻烦大了,没想到自己过去做的那些缺德事,感情这周正鹰都知晓,这可如何是好?自己那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亲戚远在天津,根本指望不上。现在只能是拉大旗作虎皮,管不管用靠天意了,马上歇斯底里叫道:
“周团长,我表姑夫也是国军的旅长,你们可是同朝为官呀,请您老放在下一马——”
“放你一马?这要看看大家的意思怎样?老子说了不算哪。”
周正鹰眼珠子不停地转悠,心想,倒要看看这些政要豪绅们是个什么想法,其实,你们怎么想和老子没啥关系,只是想看看你们是些什么德行的人。
“这厮的德行大家不会不知道吧?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也民主一把,同意杀汉奸的举手,不同意的不勉强。”
周正鹰说罢一挺胸脯,用筷子夹起一块肥肉送到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竟吃得津津有味。
空气凝结了,大家的喘息声都能听到,众人低头沉默不语,各自打着小算盘。
城中最大的土财主韩百万直晃脑袋,心说,这可是个不好决定的事,眼前这个周正鹰显然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听说长沙会战时一百多人硬是同两个中队的鬼子干了一天多,等他孤身一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已经身中三刀两枪遍体鳞伤了。想想这样的人他最恨的是什么?汉奸哪!可这赵一恒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个什么亲戚旅长做靠山,手握生杀大权,谁沾上他也没好果子吃,这事真太他妈难了。
财宝绸缎庄的张老板是个转轴子,心眼非常活泛,那颗硕大的秃脑壳里都是馊主意,是个既得利益者,不吃眼前亏,经过深思熟虑后慢慢将右手举起。心想,姓赵的,不是咱同你过不去,实是你平日里骄横跋扈、狂妄至极不是个东西,吃咱的,喝咱的,拿咱的,还不给个好脸色,没你比有你强多啦,枪毙了你对咱只有好处没坏处。
保安队长崔向彪原本是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也一度曾和绿林草莽有过接触,但对汉奸一词很敏感,既然周团长指证赵一恒的罪行,那这事就板上钉钉了,自己平时对这赵一恒也没什么好感,也就把手举起来,同时还加上一句更要命的话:
“汉奸是出卖祖宗的勾当,扔到南大洼子狼狗都不吃。”
这句话够狠够劲儿,周正鹰对其点头表示赞赏:
“请大家发表见解。”
有几个感到谁也惹不起的人只好耷拉着脑袋,装作没事人一般。
周正鹰冷冷一哼,本想再征询严宇豪,毕竟人家是县长,在人家地盘上杀人家的警察局长也得让人家谈点看法,但转念一想,不必了,杀个把狗汉奸何必这么啰唆,形式也走过了,该是自己拍板了:
“赵一恒像你这种出卖祖宗、没有骨头的东西,只配给鬼子去陪葬。高参谋拉出去正法!”
“姓周的你别猖狂,老子好歹也是政府任命的警察局长,想杀我,你没这个权力,我要去告你——”赵一恒拼命挣扎叫喊。
“好啊,你去告吧,到阎王爷那里去告老子好啦!让阎王爷给你这狗汉奸算算你干得那些欺师灭祖、祸害百姓的勾当!死到临头还他妈嚣张,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灵,今天就是你的报应,把狗汉奸拉出去毙了!”
周正鹰气愤填膺,语惊四座,掷地有声,有人惊恐地望着他,看来今天真要开杀戒了。有人低下头去,唯恐把血溅在自己身上。还有人侥幸地庆幸,幸亏没替赵一恒说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更有人拍手称快,总算有人替咱出气了。
高参谋等人像拖死猪一般,将鬼哭狼嚎的赵一恒拉到院子外空场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坐上警察局长没多久的赵一恒就此终结了生命。
“严县长,还得麻烦您老写个告示,咱明人不做暗事。”
周正鹰说得轻松自然,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可严宇豪却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不能不说周团长做的干净利索,去除了心头之患,但是,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把擦屁股的事情留给了老夫,想那上面能直接怪罪你这抗日英雄吗,麻烦不还得自己顶着。
周正鹰看出对方的顾虑之处,淡然一笑:
“严县长不必多虑,告示上我来签字盖章你看如何?”
严宇豪一听倒也释然了,想这周正鹰是个有担当的人,想得很周到,如此甚好,即使那个什么狗屁旅长来找自己的麻烦也好有个交代了。
“好吧周团长,本县这就去办。”马上招呼人写告示,昭告市民。“周团长,倒不是老朽担忧自己什么,而是怕给你家老爷子添麻烦,你远离家乡外出征战,想那旅长也不是什么善遇之辈,否则怎能如此的龌龊。”
周正鹰哈哈一笑:
“严县长不必多虑,即便我不在家,本人还有一个胞弟周正雄,想必你也略知一二,他也是中国陆军第八路军管辖下的大队长,我不敢说是人中龙凤,那也非等闲之辈。”
周正鹰心想,我周家也非泛泛之门户,不是那么好欺负的,量他区区一个草包旅长也莫想奈何周家。周家兄弟都是从抗日战场上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硬汉子,没怕过什么。
严宇豪听罢一愣,哎呀,自己怎么将这个茬忘记了,是啊,周剑锋有两个儿子。
“哎呀,你看老朽这记性,真是老而无用了,是的、是的,周大队长我们也有过接触,也是抗日英雄,老朽真替你们周家高兴啊。”
大家忙恭维、敷衍:
“是啊、是啊——
“英雄、英雄——
“好样的、好样的——”
不管大家怎么烘托气氛,想恢复到刚进来时是不可能了,一份好心情早就被赵一恒和那一声枪响破坏了,严宇豪只好草草收场,将周正鹰送出衙门。
周正鹰坐在美式吉普车中,颠簸摇晃并没有打断他牵挂爹娘的思绪,是啊,老二现在哪里,干什么呢?三年前接到母亲的信时,只是说老二被送回家中时,已经处于昏迷之中,七天七夜没醒来,只好让县大队又送回后方医院去治疗。这小子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愿吧。见面就掐,分开就牵挂,真是一对冤家,这话娘絮叨了十几年。周正鹰在东扯西拉、胡思乱想中迈进了家门。
周正雄得知大哥回家的消息时正在县委开会。
一个县两个政府机关、两套人马,各干各的。国共两家都在极力发展和扩大自己的影响和力量,笼络民心,收买民意,想把政权坐稳当。所以一时间大家倒也没有太大的摩擦和纷争。抗战刚刚胜利,大家在处于庆祝胜利和国土光复的情况下,实际上国共两党高层已经在部署各自的发展方向和必争的利益了。
参加会议的都是县委领导人,方书记在会上宣布,周正雄正式调军分区部队工作,任二十三团参谋长,散会后即刻去军分区报到。梁县长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大局是重要的,组织利益至高无上,只好忍痛割爱。
到正规部队去这是周正雄梦寐以求的愿望,做梦都想,今天终于如愿以偿,怎能不喜形于色。虽然还是有点遗憾,如果早点到正规部队,还能跟小鬼子干几场大仗。散会后拉着县长书记表谢意。
“书记县长,谢谢你们啦,那我可去军分区报到了。”
“去吧去吧,做梦都想离开,和咱们就这么没感情呀?”
“看你们说哪里去啦,我只不过想——”
“想干大仗对不?”
“嘿嘿,这倒是真的,可惜现在——”
“没什么可惜的,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方书记立刻严肃起来。
“国共合作已经徒有虚名,皖南事变已经证明国民党的狼子野心,我预感到山雨欲来。”梁县长显然没把话说透。
周正雄若有所思。
“正雄,你哥哥回来了。”
“我也是刚刚接到家里捎来的信。”周正雄惊诧地望着梁县长,怎么他比自己消息还灵通。
“不用奇怪,我是从地下渠道得到的消息,上午在县城你大哥把警察局长赵一恒给枪毙了。”
这倒出乎周正雄意料,汉奸赵一恒早就在自己的锄奸之列,但考虑到时机尚未成熟,才让其苟活了几天。没想到大哥一到,竟一枪将其送上西天,这倒省了自己的力气。这其中到底是因何故?尚不清楚。
“周正鹰被赞誉为抗日英雄,却也不是沽名钓誉,长沙之战立功嘉奖并且破格提拔,这也说明你大哥的抗日之决心,他一回来就杀了一个大汉奸,我们应该正确看待这个问题。”方书记严肃地说。
周正雄明白方书记的意思,现在是非常时期,领导希望自己和大哥搞好关系,积极做好统战工作,主次要分清。
“当然,必要的警惕性还是要的,你要注意。”梁县长叮嘱道。
周正雄点点头:
“请领导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周正雄怀揣心事,拉过一匹快马向周家镇奔去。
当周正雄推开院门,牵马走进去时,一位陆军上尉军官正和几位士兵在观看院子里习武场地和刀枪架子上兵刃,突然听到院门口有动静,马上机警地回过身来,紧握冲锋枪,虎视眈眈。
高参谋一看走进来的人头戴八路军军帽,身着灰布军装,长相和团长一般无二,立刻明白过来,上前紧走几步,两脚跟一并,啪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长官,属下是陆军87团上尉参谋高敬原,请长官指示。”
周正鹰望着眼前这位威武的年轻军官,一身崭新的制服,精神洒脱,这国民党就是他妈有钱,这装备甚是耀眼。冲其摆摆手道:
“好好,在自己家里不必拘礼,大家都是兄弟嘛。”
高参谋几次听团长讲起过他这位武功高强且秉性刚直的弟弟,是八路军大队长,自然不敢怠慢,几位士兵见高参谋对这位八路军如此敬重畏惧,也走上前来打敬礼报告自己的身份。
周正雄笑呵呵地对大家说:
“大家随便、随便,都是自家兄弟。”
一位士兵接过马缰绳,将马匹拴在树桩上。
这时周正鹰陪同方文玉走出房间,方文玉见小儿子回来了,心情自然爽快,对其一招手:
“老二呀,快过来见过你大哥。”
周正雄迎着大哥走过来,两人都在打量对方。
几年过去了,老大没什么变化,尤其是那两只眸子,还是那么烁烁有神,再配上这身漂亮的军装,还有腰上挂的勃朗宁手枪,真是个威武潇洒。长沙保卫战,三处刀伤两处枪伤竟没把他放倒,不单单是黄埔精神吧,应该还有我们老周家的功夫垫底,想着想着,把右手伸到周正鹰面前。
周正鹰紧握弟弟的手,老二黑了,瘦了,更结实了,不免心底里有几分自豪和库对方感到汗颜,这身老粗布灰军装再配上腰间那根破皮带,尤其那把老掉牙磨得铮亮的驳壳枪,土八路就是土啊,真个名副其实。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老二打鬼子可从不含糊,五一大扫荡中昏迷六七天,硬是捡回一条命。
“大哥,这是衣锦还乡啊,看这肩膀上换成两杠三星啦!”
周正鹰怎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本想回敬老二几句,但又不愿让爹娘烦恼,只好先忍气吞声:
“老二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可是你哥我用三刀两枪五个洞、九死一生换来的。听娘说你的手枪队五一大扫荡时被小鬼子一锅端啦!从死人堆里把你弄出来后趴了半个月的炕头,我早就说过你,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整天牛哄哄的,没留下啥后遗症吧?”
这表面上看似关心,实质上是一顿揶揄,让周正雄吃了一个窝脖子。哪把壶不开大哥专提哪把壶,周正雄使劲拍拍脑门子,无所谓的样子:
“我说大哥,竟然让小鬼子搞了你五下子,你的功夫干啥去啦?没准都荒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