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慕远写给潘宁的。他本想寄出告诉潘宁真相,后来选择付诸江流。
宁宁: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终于死了。
死,这个字眼困扰了我8年,自从被告之得了HIV后,每一天,我都处于等死状态。
我一开始不能接受,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在人生才刚刚开始时,就要遭到这样的噩运,陷入彻底无望的绝境。
我复查了一次次,不同医院,不同国度,希望谁突然来告诉我,弄错了,你一点事都没有。如果是那样,我定会欣喜若狂地吻遍这个世界,包括它附带的丑陋与肮脏,从此以后带着感恩的心过好哪怕最贫穷最卑贱的日子。活着多么好啊,无论怎样活着。但事实是,每次抱着侥幸去,带着更深的绝望回。没有什么比这样咄咄逼人的确凿更难以忍受的。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是没有指望。你明白吗?
我想着随时都可能死去,夜不能寐。因为,听说,死神都是在夜里降临的。有时候,一个咯噔会直接从梦中爬起,紧紧扣住自己的手,用疼痛来确保还活着。
死亡的威胁没有边际,可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身后之事的冥想。
我没有任何信仰,不知道自己从此之后会去哪里。
我想过末日审判,想过火海刀山,可惜的是,因为终究不信,连这些酷刑都享受不到,我真实的体验是灵魂游走于茫茫虚空,没有一丝光,一个影,一点声,我是其中唯一的存在。我每每从这样浩大的寒冷与孤绝中惊醒,恐惧得嘶吼,感觉心脏在体内拍打胸膛,好像也要背弃我逃路而走。这个时候,我渴望有一双手,紧紧抓住我,让我不要走,不要走。如果必须要走,也希望有双手给我尘世的暖意。
我想到了你。
请原谅我。以我这必死之身,本不该来惊扰你。你有自己的光明日子,假使哪天你死了,还有流着你血透露你基因玄机的后代站在床头给你超度,为你繁衍。
你是如此美好,我却彻底的孤绝。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我相信只要我宣告我是HIV携带者,别人都会对我退避二舍。
我所有的是什么呢?青春时期的一桢影像,一个残梦,一份自怜,一腔怨恨。
请原谅我,虽然拿不起放不下,还是纵容自己接近你,偷偷地品尝你馈赠的情爱的珍馐,像个窃贼。
我不敢对你说我体内的病菌。我怕你知道后也会跟别人一样将我离弃。
爱到绝望,只能在瓦砾中倾心歌唱。你或许不知道,我多次图谋将你杀害,预备与你同赴黄泉,妄想就此抵御死亡的恐惧。
我最后打消此念,是看到你为我的绝路哭泣。
那么多美好的眼泪却为一个试图弄死你的罪人掉。我感到不可思议。同时,我隐隐感觉我或许错了。
在杨美的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阿婆死的那天我忽然领悟到:原来病毒并没有吞噬我,也不可能吞噬我,我是毁在了自己手上啊。
我活了8年,焉知不能继续活下去呢。可是我非觉得自己是弃儿,然后更加自暴自弃。
我打人,也杀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完全排除理智,就是让心中的那股戾气自动走出来,一次性发泄。
我的人生因为我的情绪越走越暗,而这样糟糕的情绪只会让我更加盲目。
在国外的时候,我还珍惜生命,不喝酒不吸烟不玩女人。回国后,我破戒了,只是仍没玩女人。
心里,终归还是有点神圣的东西。
我如此极端,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我了解到他们当时把我戏耍,只是为他们的大哥唐末出口气,因为我们当年相爱。
我清楚记得那个用针管刺入我皮肤的男孩子,很年轻,很无辜,他根本没有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在玩一个游戏,就像我们曾经残忍地踩死一只蚂蚁,我们并不会觉得罪恶。
我如今写下来了,很奇怪没有轻松的感觉。
我知道你会喘不过气来,或许,还会终生不原谅唐末。我们三人的命运如此息息相关,只能说是宿命。
我不知道,你和唐末的人生会否因我这封信改变。本来你们可以安稳地生活,不带一根刺。即便是我的离去也只会给你们带来一时的悲痛,这一点我很清楚。阳光之下,没有永远新鲜的悲痛。
问题是,我要不要给你们种下这根刺。
我承认我写不下去了。宁宁,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让你悲伤。
这封信,慕远终究没有寄出去。
但是唐末还是经由别的途径知道了真相。
野狼自缢前告诉了潘时人,潘时人告诉了唐末。唐末惊骇,尘封的记忆陡然擦亮。
他隐约记起那段日子,天天晚上看到潘宁跟慕远手拉手游逛,不免醋意横生。有次,跟发仔共同目睹。发仔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自作聪明地说,那家伙真是欠揍,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他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一时的牢骚,他不久就忘了。
发仔其实也忘了。无非一句应景的劝慰。
怪只怪那天,慕远从拘留所出来时,会与发仔等三人迎面相逢。
发仔认出慕远,唐末的话电光石火般点燃。反正无聊,他决定给大哥出口气。
他们不打算让他伤筋动骨,只想给他点侮辱。
就是这样。
唐末无法推卸责任,他脱下警服,以告别自己最钟爱的职业来惩罚自己。
而潘宁将永远不知。
慕远最后一天站在江水中,远天,乌云密布,暴雨欲来,脚下,水流在风的挟持下不断冲击着他。阿贵家的男孩子还在玩着火,火苗闪闪烁烁,忽明忽暗。他意识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恶魔,同时也都住着天使。恶魔是主动出击的,带着狂欢的气息,而天使只是悲悯地看着,对人类的良善抱以期待。
一切都取决于自己的心。
往事幕幕呈现,慕远感觉到撕扯的力量。光与暗、暖与凉、生与死,眷恋与决绝,同时攀附住他。
他一念之善。
扔掉了纸条。
暴雨倾盆而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讲到一个故事:
一个几乎一无是处的老太婆死后沉沦到地狱,饱受折磨。她的守护天使不忍看她受苦,问上帝能否救她脱离苦海。
上帝让天使回想老太太是否有可救之处。
天使想了想,说,她曾经在菜园子里拔过一棵洋葱给过一个饥饿的乞丐。
上帝说,好吧,你就把这棵洋葱递下去让她抓住,要是能把她拉出,就让她到天堂来吧。
天使兴冲冲下去,把洋葱递给老太婆,让她抓紧。下边的罪人眼看老太婆要出去了,纷纷抓住老太婆的腿也要跟上去。老太婆恶狠狠地一脚把他们踹开,嚷着,洋葱是我的,不是你们的。话刚出口,葱头就断了,她重新坠了下去。
这封没有寄出的信是慕远的洋葱。
慕远不会如他所恐惧的堕入虚无之地,他会得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