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远见两口子要闹出口角,连忙道:“她挺喜欢村子的,就是临时有点事儿。”
女人也就借坡下驴,“是的,咱村子,用来养老是不错。但若要天天撅在这,就厌烦了。”
老艾磕了磕烟灰,道:“但凡有点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就是些老的小的,要不就是我这种没门道的。”
“门道不都是跑出来的,你就是面皮薄,顾虑重。”女人训斥着男人,又笑笑地对慕远,“路生,别怨婶子直言,你在外头做大生意哦,工厂里总是需要人的,我和老艾还有点力气,想给你打工挣点钱咧。我们乡下人,实诚,不怕使力,什么活都愿干。”
慕远有点为难,“铺子生意不好?”
“能好到哪里去嘛,就是混个果腹的钱。不瞒你说,现在人心思动。只听得外面的机会好,谁谁出去了,年关的时候装一麻袋钱回来,穿戴都是花花公子,戴块金光闪闪的表。要不就是在深圳广州买了房,把家里人都接出去。我们下一代,都是念完初中就出去了,一个个还都不愿回。现在村子里的风气大不如前,喜欢暗地里攀比,老艾没钱,都不敢出去跟人聊天。”
“村里不是在开发旅游资源吗?”
“管球用?码头那边一溜船,可是坐船的有几个?来个客,一拨人上去抢生意,价格从50一路降到10块,脸面都要撕掉了。广场边不建了个美食城吗?起先大家都去抢铺子,炒点农家菜总会的吧,可是,架不住没人来吃啊。”
“还是宣传没搞好。”
老艾女人呸了一声,“依我看,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你那个旅社,要不是你投钱,早黄了呢。路生,别怨婶子抱怨,你不能好处都给阿婆和阿莲他们,婶子也是帮过你们的。”
“哎哟,路生啊,到我家也坐坐——”有人来买烟,跟慕远打招呼。老艾女人去柜台取烟,为了抹不抹零头,跟那人讨价还价。慕远趁机跟老艾告辞。
“……别忘给个信啊,扫厕所,我们也是愿意的。”老艾说。
慕远点点头。经过邮筒时又犹豫了下。给潘宁的信还在裤兜里,硬硬地扎着他。
就是这一犹豫,被老艾女人追上了,她手里拎了个塑料背心袋,里头鼓囊囊地装了些瓶瓶罐罐。
“估摸着烟酒什么的,你都用好的,我们也送不起,这些吃的倒是自家做的,干净,你们城里人也好这一口。”
慕远推辞,“大婶,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不用不用……”
“你不收,就是不给婶面子……”
慕远不惯推来搡去,也就收下。
他提了兜,往码头去。月亮升起来了,又白又肥。只因被云层挡着,并不见得十分亮。
码头这边大多是小孩,穿着小裤衩,拿着树枝之类的武器追追打打。也有大一点的,爬到船上,一个个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溅起老大的浪来。
慕远坐到最下一级石阶上,怔怔地看着。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阿贵们吃饱睡足了,也是这样往江里跳。
那时候的江上没这么多船,水也要更清澈一点。但眼前的孩子跟他们一样都有一颗无知无畏的心。
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纵身一跃的畅快。
日子很长很长,好坏根本不需要想。要到他们长大了,才能知道日子也并没想象得长,过起来,各有各的憋屈。
慕远看到阿贵的男孩在拨拉打火机玩,就把老艾给的烟掏出来,招手把那孩子叫来。
“给叔点一个火。”
男孩毕恭毕敬地给慕远点了。
“火机哪来的?”
“妈妈店里拿的。”
“别乱烧东西,会招来大火。”
男孩嘻嘻笑,“不会的啦。我只是怕阿强欺负我。他要欺负我,我就烧他衣服。阿强你知道吧,个子高高的,留了好多级。”
“小小年纪,有这么大仇啊?”
“他老仗着力气大,守在广场,问我们小一点的要钱。他说我妈妈是老板,赚得多,老扯着我要。我没有,他就扇我耳光。今天他要找我茬,我非烧他不可。”
“你可以告诉你爸妈。”
“告诉了也没用的,还叫人看不起,我的问题我要自己解决。”
男孩眉眼有点忧郁,看着船上扑啦啦往下跳的大男孩,叹息着说,“我好想长大啊,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叔,你会游泳吗?你教我游泳。”
“等你再大一点,叔就教你。”
男孩子孤零零地走了。火苗还在手边隐约闪动。那是他唯一的武器。慕远忽然想,其实每份人生都是缺陷的。我们都在跟自己作斗争。有些人倒下去了,比如他,而有些人终将跨越局限,好好地活下去。他希望这个拿着打火机的孩子会做到。
江上开始起风了,月亮一个哆嗦,躲到云层后头去了。夜更深了点,水面的波纹像固体一样凝重。
空气里断续传来招呼自家孩子回家的声音。但总也有那几个乐不思蜀的还在水里畅游着。
慕远抽掉一支烟,胸口还是有点闷。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来杨美的原因了,杨美终究也并非桃花源。
他从兜里掏出给潘宁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我如此极端,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
算了。他把信撕得粉碎,跳下台阶,洒到江里。纸屑在墨一般的水上散开,漂浮,如点点落花。
他的双脚插在水里。水无比凉润地涌向他。孩子们从水里探出脑袋,彼此起劲地打着水仗,而天上滚过响雷。
暴风雨恐怕又要来了。
慕远觉得越来越凉,鼻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一个浓黑的影子兜头罩住他,狠命一勒。
只是片刻,痛苦就过去了。
他再次看到自己站在水中,月亮清亮亮地映在水底,引得鱼儿竞相追逐,水纹粼粼散开。缓慢,优雅,如同永恒的时间。
一晃,他又来到了“耕读世家”的门楣下。朱红的铁门并未关严,露出一点点黄光,他飘进去。
饭菜香气袅袅环绕住他,勾得他很有食欲。一低头,院子里的古树下已经架开了圆桌,上面摆着的都是跟蛋有关的菜。
潘宁从厨房转出来,本地女子的装束,也跟本地女子一样抓着把瓜子倚在门扉,飞着眼看他,然后呸地吐一口瓜子壳,嗔道:“死哪里去了?以后再不给你做饭了。”
他一惊,“你怎么还没走?”
“你就这么想我走吗?我走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她像所有俗气的女人那样怨着他,忽然又把脸贴到他胸口,道,“你别赶我走。要走,我们一起走。”
他无话可讲。手从她发丝滑下来,大拇指正好托住她的眼泪。
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脸蛋,温柔地说:“亲爱的,别撒气了,开饭吧。”
原来,原来他并不想她走。
但他终于放手让她走了。
6
很多年来,潘宁一直会做一个梦。
她在“耕读世家”的老房子里,穿着阿莲的衣服,梳着本地女孩子的发髻。在暴雨来临前的黄昏做出一席丰盛的饭菜。
但是慕远老是不回。她就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吃。瓜子皮在桌上积了一薄层。
后来,她趴着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他全身湿淋淋地站在她面前。他湿漉漉地亲她的脸蛋,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回来了,开饭吧。
梦有时候到此结束,有时候还会蔓延。
他们在古老的床上交缠,窗外电闪雷鸣,阔大的香蕉树叶像鬼魅一样伏在他们身上。他们把彼此的骨头都箍疼了,却始终找不到打开情欲的机关。
她像牙疼一样嘶嘶叫着惊醒。
黑暗的夜。无边无际。
他永远地走了。
消息是阿贵辗转带来的。
“路生走了。是为了救阿强,阿强知道不?陈嫂家的小崽,个子高高大大,很壮实的一个人。原本天气好好的,孩子们都在江里玩,可是忽然下暴雨,水流很急……”
潘宁在阿贵的叙述中复原了当时的场景。
天漏了,雨泄洪一样下着,墨色的水面上激荡着无数个耀眼的水洼。
孩子们纷纷往岸上蹿。雨声中夹杂着惶乱的哭叫。
扑通一声,岸上的孩子们一扭头,看到一条颀长的身影跃进了河里,姿态鱼一样的漂亮。
阿强陷入了涡流。慕远伸臂拉他。阿强吓坏了,一抓住人就像拉到浮木一样紧紧盘旋住。
两人在水里浮浮沉沉。浮的时间越来越短,沉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力尽人亡。孩子们在岸边拼命地叫着叫着。
最后,慕远将阿强推给了前来接应的大人,自己稍微犹豫了下,断然放弃挣扎,随江水漂流。
阿贵说:“路生只要再坚持一下子,就可以得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坚持住……”
潘宁在那一刻,五脏俱焚……她犹记得从杨美回家那日,跟阿贵路过耕读世家,她的心蓦地一沉,像堕入无底深渊,良久没有回响。她怔忡着对阿贵说,不回去了,就在这给他做餐饭,让他回来惊喜。
阿贵只当开玩笑,继续往前走:“你们感情真好。真羡慕你们。”
潘宁踌躇了下,跟上阿贵的步伐。她的情感屈从理智,于是再见不到慕远。
她赶去了杨美,村人出动了捕鱼船,往下游趟了好几里,还是没有打捞到尸体。
尸体虽然没有打捞到,但乡亲们的情感要有所表示,就给他建了了个衣冠冢。
墓地被安置在山坡之巅,正对江面。每天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船只,听江声吞吐,松涛如沸,清幽但不孤独,是块好地方。
潘宁在杨美住下,每天都会去山坡陪慕远坐坐,看着江水闪闪烁烁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好像冥冥中在昭示着什么。
虽然大家都认为慕远生还无望。她依然相信奇迹。
暂时没有见面,不代表天人永隔。总有一天,他会出现,捏住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若非唐末找过来,潘宁觉得自己会在杨美住上一辈子。
唐末康复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看上去,就没有以前的张扬。
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也没跟潘宁寒暄,直接把一束雏菊供到慕远的墓前,跪在墓碑前良久不言。
这是他车祸后,潘宁第一次见他。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来,也不清楚依他的脾气怎么可能为慕远下跪。
她没有阻挠他和慕远跨越时空的私会,是因为她看到他脸上烟灰色的哀戚。这样的悲哀发自肺腑。
唐末跪了很久,还是潘宁阻止了他仿佛天长地久的跪拜。
“可以了。”她拍拍他的肩,目光与他相触,竟觉空洞,“你,身体好了?”
唐末点点头,“你节哀。日子还很长。”
潘宁不语。
唐末继续道:“这些日子发生很多事。你最好回家一趟。”
“……”
“你爹去了美国,把野狼劝说回来了。”
“野狼?”
“慕远什么都没跟你说吧。”唐末嘴角微妙地一翘,“这个家伙真能扛。扛到死。”
“野狼就是慕远,这不可能?”
“野狼是你母亲现在的丈夫。”
潘宁不自禁掩住口,后退一步。
“慕远跟潘局谈好交易,让你陪他呆几天,作为交换,他告诉潘局野狼的下落。在收到他死讯前,潘局就已经接到他的信。”
潘宁顾不得在乎自己的感受,道:“那我妈妈?”
“野狼很在乎家庭,他跟潘局谈条件,如果这辈子不让你母亲和他儿子知道他的事,他就束手就擒。潘局同意了。”
“这做得到吗?”
“目前是做到了。野狼没在公众面前露面。没人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只知道这么一个代号,并且都认为他死在广西。”
这些事情都让潘宁没法消化,“爸爸见了妈妈?”
唐末点头,“潘局将野狼送回后,大病一场,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爸爸病了?”
“你回去看看吧。”
潘宁点点头。
唐末跟着潘宁下山,到主路的时候,他忽然道:“宁宁,我就不跟你回去了。我已经脱下警服,准备去北京找找机会。”
潘宁猛地转过身,“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我不配做警察。”唐末凄凉地笑了笑,“也许我都不配活着站在他面前。”
“到底出什么事了?”潘宁嘶吼。
“他既然没告诉你,我也不好越俎代庖。他,让我充满敬意,换了我,做不到。”唐末转过身去,喉头好像哽了,片刻后他道:“你保重,再见!”
然后,他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潘宁回到G市已经半夜。
甄晓慧还没睡,就守在客厅,仿佛知道她要回来。
“爸呢?”
甄晓慧指指房间,脸色憔悴。
“睡了?”
“你去吧。”
“他生病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甄晓慧苦笑,“也没什么事,他只是心里难过。况且,你也不好过。”
潘宁敲了几下门,推开,看到父亲清醒地躺在床上,听到响动,像突然吓了一跳,目光躲闪。潘宁吃惊地发现,以前那个果敢决断、雷厉风行的潘时人不见了。他好像突然之间缩回到了童年。
“爸。”潘宁叫。
潘时人轻轻别过眼。
“爸,你身体好一点了吗?”潘宁走到床前,去拉父亲的手。
潘时人又像是吓一跳,挣扎了下,但终归没挣脱。
他肩头耸动,忽然泪眼迷蒙。这是有生以来,潘宁第一次见父亲哭泣。
她从来不知道,父亲流泪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小孩。那么撕心裂肺,又哽咽难言。
她悲从中起,抱住父亲。用手掌抚去他的泪水。决定不再去质问为什么。
父亲终于安静下来,从枕下颤巍巍拿出一封信。
潘宁见是慕远的手迹,揣在怀里,竟不敢马上就拆。
“你先看一下,爸将实情都告诉你。”
“伯父,请允许我这么叫你。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潘宁展开信纸,突然想起那个雨夜,他伏案涂涂抹抹,难道就在写这封信吗?那时候他就预见了自己的死?
她继续看下去:“……我感谢你遵守诺言让宁宁陪我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旅程,现在我也要遵守诺言告诉你野狼的下落。野狼,真名XXX,是我国中医泰斗XXX的孙子;还有个重要身份,你前妻的现任丈夫。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惊讶?不过据我所知,你前妻和女儿并不知道他是何人,他们一家生活和睦,家庭幸福。他自从老来得子后,就萌生退隐之心,不过牵涉各方利益,很难收手。我被他物色成接班人,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将宁远由黑洗白。不过做这一道的,鱼龙混杂,关系盘根错节,底下人做点什么事我根本无力管束。另页附上这些年宁远走私事实。我私心建议以我的死换野狼的生。毕竟,我一无所有,而他担负一个家庭。我死不足惜,他的入狱,会让一个家庭崩溃,况且这个家庭跟你有莫大的关系。法不容情,我的建议你能否采用,由你决定。”
潘时人在收到这封信后,恨不能一头撞死。
他为野狼是谁好奇了一辈子,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残酷的答案。
作为一个警察,在知道真相后,有义务将罪犯缉拿归案,不然就是庇护,但是,他同时知道,此举必将打破前妻的安宁生活,这个阴影恐怕要伴他度过余生。
他在情与法中交战,一夜头白。翌日,还是睁着通红的眼睛向上头汇报。海关总署当即成立专案组,部署缉拿方案。
他主动提出回避,但上头却反而让他利用这层特殊关系打探野狼动静。
他无奈之下问女儿潘悦要了南子的电话。
恰恰那天野狼接了电话。
虽然从未接触过,凭第六感,他在一声“HELLO”后,就将他辨出来。
“XXX,我是潘时人。”他直截了当说。
野狼一愣后,哈哈笑,“幸会,幸会,老朋友了。”
潘时人跟他讲案情进展,以及慕远遗言,劝他投案。野狼沉默片刻,道:“投案可以,有条件。”
潘时人问什么条件。
野狼道:“一、我的妻儿与此事无关,不要惊扰他们。我的意思,他们将永远不知道我是野狼。二、我希望你亲自来美一趟。一个人来。如你两条都能做到,我跟你走。”
潘时人向上级汇报,大家都认为野狼的话不足信,此去必有危险,潘时人却执意要去。并非一心立功,而是希望以死殉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两全。
他怀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心情去美国赴会,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颗子弹,怎么也料不到,却是野狼一家的隆重接待。
他一下机,首先看到他的是潘悦。潘悦高高扬着手,拼命叫,“爸爸,这里,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去,不期然与南子目光交会,只一眼,南子就双眼迷蒙,眼泪不顾意志夺眶而出。
这一刻,两人如魂飞魄散,周围一切皆成幻影,只觉得不复更有此身。
潘悦打断了他们16年后悲欣交集的注目,飞奔着,一头扎入他的怀抱,说,“爸,你怎么可以这么老呢?你头发全白了啊。你怎么会这样啊。”
他喉头哽咽,紧紧抱住女儿,力道中暗藏了对前妻说不出口的爱恋。
野狼牵着毛头缓缓走过来。南子在原地,一步也没动,眼泪早冲花了精心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