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当时胸口一震,连忙给她电话。下榻的朋友处一直没人接,等接的时候已到午夜。
“有没有陌生男人与你搭话?请你吃饭或者喝咖啡什么的。”
南子笑了笑,“多的是。”
“谁?你一个个告诉我。面貌特征,衣着穿戴……”
“潘时人你是职业病还是神经病?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我真受不了你。”
“你以为你是大人,你的心智也就宁宁那水平。回来吧,出了宁宁的事后,我怕——你不知道这个案子的主谋不是一般人。”
南子怒了,“你好意思提宁宁,你要真担心宁宁,就把制服脱了。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时人,凭你的本事还怕找不到工作。再说你找不到,不还有我,我一个人赚的钱,足够养活全家。警察有什么好?尽做得罪人的事,你是真想搞到家破人亡?”
谈话不欢而散。潘时人不是没问过自己,这身制服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没错,他参军,然后到公安,再到海关,从事过的工作都跟制服有关。他有制服情结,制服给了他职业荣誉感。他喜欢战场,喜欢破案,喜欢千里追踪,殊死搏斗,喜欢斗智斗勇,血战到底。这份工作不仅仅让他安身,也让他立命。他模模糊糊觉得,离开这份职业,他也许未必不能有所成就,但不是心魂所系,他的快乐与成就感也不会来得那么浓烈。
离婚是南子提的。她实在受不了他的神经质表现。因为,他真的北上调查那些与她喝过咖啡的男子。
而潘时人同意离婚,除了成全她的选择,也有保护她的意思。他不希望南子重蹈宁宁覆辙。
这一切却似乎正中野狼下怀,他又给他留言:这样迷人的女子,你也舍得放弃?恭敬不如从命,我会代你好好照顾她。
他于是疯狂给南子打电话,问有没有人追她,要她无论如何不要答应,说有可能是陷阱。直到南子抱头尖叫,并且果断地换了号码。
后来,他还是从宁宁口中得知,南子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已经远赴美国。
她的生活应该不赖,嫁的是大款,住的是豪宅,据说家里的女佣开的都是奔驰。几年后,还给人家生了个男孩。悦悦给宁宁发过那男孩的相片,据说长得像南子,但他一直没有勇气看。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觉得遗憾,去了异国,她仍旧没有条件发展自己的事业,不过是做了个有钱一点的家庭主妇罢了。
跟甄晓慧是正正经经过日子,激情不足,温情有余。她是他坚强的后盾,支持他在前线冲锋陷阵。他想,这辈子拥有过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过两种截然不同的婚姻生活,应该是此生无憾了。可惜的是,虽然年纪一大把,他依旧惆怅。才明白,这辈子也许可以结很多次婚,却只能爱一个正当年纪的好人。
16
这些年,潘时人从当年的调查科科长干到如今的副关长兼缉私局长,仕途也算到头了,他今年59岁,明年就要退了。
这样退下去,在别人看来,还算风光,但他不满足,因为跟野狼斗了近20年,别说把他抓起来,就连他姓甚名谁,长啥模样都不知道。他就像个隐形人,他看不到他,他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就这么退了的话,他感觉自己会好奇而死的,然后永不瞑目。
凭他的职业嗅觉,野狼应该从没远离。夜来香的案子,跟他有关系,可是徐曼死了,他的追踪又受到当年汪局的阻挠。当他因为贪念升职而放弃追踪时,他能想象他的对手在对他无情嘲弄。
几年后突然出现的宁远,他也早就起疑了。一个神秘的公司,探寻不到也解释不清财富的源头,本身就很有问题。
他总觉得这是野狼跟他最后一次较量。他快退休了,他多么期望退休前,把野狼送上法庭。
为了这一天,他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哪怕千夫所指呢?他觉得这不算英雄情结作祟,而是为了让自己瞑目。
李元春在短信中说:我们大老板同意见你。地点:野码头。
他心脏一下抽紧。终于,他要见到野狼。
为了得到李元春的信任,引野狼出洞,他连自己的清誉都不要了。
他接受李元春的宴请,收受礼金,跟他推心置腹讲,女儿被绑架,老婆跑了,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受够夹板气,到头来,也就是几千块退休金。想来想去真无趣。
怕他认为说套话,又讲:“有件事,触动我很深,只要想起,我就感到憋屈。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父亲去世。我们那边的风俗实行土葬,我父亲临走前指明要埋在祖坟里。但是,我们那边的村长不让。家里人就让我去做工作。我好歹是个国家干部对不,想着村长什么的总要卖我几分面子吧。村长对我倒客气,说,潘处啊,你看我也想帮你,可这是镇里的决定。说是土葬浪费国家稀缺的土地资源,现如今一刀卡死说谁也不批了。我找到镇长,镇长也客气,笑眯眯说:老潘,你也是国家干部,咱不能顶风作案,要以身作则,不然丢的不只是你的脸,还有国家的脸。我以为是毫无通融的原则问题,就反过来劝家里人烧了。后来,才知道什么狗屁原则,原来是有个暴发户看中了我们祖坟的风水,要自己大限之后入土为安。为此,他答应给镇里投资办厂,外带修一幢政府官员宿舍。娘的,我们干海关缉私的穿着身制服看着威风凛凛,其实啥本事也没有。你也知道,南方很多村子,改革开放后,都在吃走私饭,可以说走私撑起了一个地方的财政,我们把人家的财路断了,人家恨你还来不及,谁还鸟你?我也算看开了,缉私这行当,吃苦受累不落好,尽做得罪人的事,你看,我女儿小时候被绑架,我老婆受不了我老加班跟人跑了,我死去的爹大概永不瞑目,你说说我的人生多失败。”
这一席话的的确确把李元春感动了,他开诚布公说:“潘局,退休后来我们宁远,我们宁远永远向您敞开大门。”
潘时人似真似假探询道:“还是老汪想得开,现在一家人都在国外,什么都得到,什么也没损失。权算什么,人走茶凉,过期作废。还是钱好,钱能千秋永固啊。”
李元春笑道:“潘局,你这感悟不是没道理,但也不全对。权力这个东西就看你怎么用好他。汪局就注意这个分寸的拿捏。”
潘时人面目一肃,说:“我跟你交心,不是利益交换。我退都要退了,不可能背着骂名离开。”
李元春说:“你放心,到你这种层面,不需要你具体做什么,你只要不管。我不是批评共产党啊,但是你看看这社会风气怎么形成的吧。一把手缺乏有效监督,他说什么下面即便有不同的声音,也不改当面辩驳。领导的喜好决定整个机构的风气。中国人嘛,都是些软骨头,拍案而起的少,大多数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给点钱就是娘。所以,我们把一把手搞定就行,哪需要他出面做什么,下面人都是人精,全看在眼里。马屁绝对可以拍到你最舒服的地方,还不显山露水。”
潘时人冷笑一声,说:“高见。洞察人性。”
李元春不免得意忘形:“其实不是我的想法,是我们老板说的。”
潘时人立即钳住这句话:“听说宁远背后有个不出面的神秘人物,跟各级高官多有联系,不知潘某是否够资格认识。”
李元春微笑不语。
潘时人知道李元春背后之人,光凭刚才几句话是没法让他相信的,他必须送礼。他的第一份大礼就是唐末。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唐末正以孤身之力查宁远,这小子脑子活络,三教九流人脉广,还真给他搞到了不少资料,宁远本身也正要收拾他;另一方面,他又是自己的女婿,如果连自己的女婿都怀疑他,那么宁远还有什么理由不认为他在堕落?
唐末这小子就真的跟他扛上了。很好,来吧。
但是吉祥饭店的调虎离山,不是他的计策,谢福成的打击报复也不是他的计策,这都出自宁远那位幕后人物——他认为就是野狼本尊。
他把唐末折腾得死去活来,而唐末还一个劲认为是他潘时人干的。唐末可能已经搞到了宁远证据,但他同时失去了侦查的资格。野狼这一手,真狠。但他也许低估了一点,那就是唐末并不那么容易被打倒。
此刻,他已经站在了来过很多次的野码头。以前每次站在这里眺望大海,看到浪潮撞在礁石,粉身碎骨的同时发出如野兽受伤那样浑厚的、低沉的嘶声,他都会想成是对自己命运的暗示。
现在,他负手远眺,想到将会迎来期待已久的结局,情怀激荡,不自觉念起东坡先生那首豪迈的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还酹一樽江月。
“好词。”李元春鼓掌从岩石后钻出来,笑得软呼呼的,“配着此情此景,更有感觉。”
“惭愧。”潘时人望向李元春的后边,叫他失望的是,除了沉默的升向苍穹的防护林,什么都没有。
“你要带我见的人呢?”
“别着急嘛,老板马上就来。”李元春笑对着潘时人,张开双臂,说:“潘局,您搜一下,我没带武器。”
潘时人揶揄道,“李总是信不过潘某了?”也伸开双臂。李元春谄笑着在潘时人身上搜捡一通,“大人不计小人过,人在江湖飘,还是谨慎为妙,无关友情也无关信任,请潘局多多谅解。”之后,他撩起衣服,翻开裤兜,松下皮带,向潘时人表明自己同样遵守规则。
潘时人道:“要等到几时?”
李元春看看手表,“潘局,你是来早了。7点还不到呢。让我先把准备工作做好。”
他打了个电话,不久后,有人抱着酒食、餐布等过来,对着大海利索铺好后,又安静地退回。李元春说:“怎么样,面对大海喝酒,有点魏晋风度吧。”
潘时人说:“出自你们老板的雅兴?”
“我们老板说了,事成后要好好庆祝。再过半小时,香港那批货就要入关。潘局,这才算是你跟宁远的第一次合作。过了这关,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当然,我们老板不会亏待你。”
潘时人暗骂了声娘,姜还是老的辣,野狼对自己防护很周密。如果他们的货过不了关,他恐怕只能在阴间等他了。潘时人环顾四周,暮霭沉沉地落了下来,岩石嶙峋参差,他几乎可以肯定李元春作了埋伏。只要野狼一个电话,他就要被推下海喂鲨鱼。
而他此前跟丁关长定下的行动时间就在7点,争取人赃俱获、一网打尽。
怎么办?
不行,必须见到野狼,必须取消原定计划!
但是,如何把消息传送出去?
潘时人腹内车轮转,嘴上并不闲着,“那么说,他要半小时后才能到达。他还是不相信潘某?”
李元春谄笑道:“也不在乎区区半小时对不对?我对潘局是充分信任的。来,我们先喝酒驱驱寒。”
“元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老板这么怠慢,我可是有气的,你非常清楚,不管香港这票成不成功,我的命已经攥在你们掌心,你们随便寄张我受贿的清单到纪检部门,就够我掉脑袋的。我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搞鬼?我要求见你家老板,不为好奇,就是图个相互尊重,我潘时人官不大,但也是好面子的人,你们鬼鬼祟祟躲在后头,叫我怎么跟你们交朋友?”
李元春看他真的动怒,安抚道:“您老别发火,不是我信不过你,实话跟你说,香港这票货是我贪图私利,擅自跟港商签的合同,老板知道后怒不可遏,从我们申请免检企业后,他就想彻底洗白了,正正经经做生意。他跟我们说,完成原始积累后就要见好就收,现在不比以前,海关打击走私力度很大,一不小心就玩完了。可我觉得吧,正经做生意,哪有走私来得便当而且刺激?只要是人都是贪的,5万10万的不够,50万100万,总要动心了吧。那不爱钱的,我们可以给古董字画,风雅的要不爱,还有美女,只要有爱好,不怕搞不掂。而这跟走私利润比起来,九牛一毛。这次行动,口岸上的办事人员都打点过了,各类单证也伪造好了,又有您老的加盟督办,根本就是万无一失嘛。”
“可你们老板还是不信?把我约到这里搞个调虎离山之计。一有风吹草动就先把我制服?别跟我说,这里没你的人。元春,你让他们出来。”
李元春急得脸都红了,“潘局,你说你怎么……咳咳……你体谅我,那根本不是我的主意,不,还有10分钟了吗?潘局,你就当忍辱负重,10分钟过去,咱们把酒言欢。大家互相体谅,人在江湖走,刀光剑影的,都是没法子的事。”
“嘿嘿,这就是你们的待友之道,都差把枪子直接送脑门了。”潘时人掏出手机,“老子不跟你们玩了。还有最后几分钟,我豁了老命也要把消息传出去,就当将功赎罪。我根本就是个老糊涂啊,怎么就信了你们这些王八犊子的话……”
“别介,有话好好说,好,好,我让他们退开——”李元春大喝一声,“都给我一个个退到林子外,没我命令,一个也别进来。”
岩石后头站出五个彪形大汉,领命撤出。
潘时人依旧抓着手机,心脏却已经噗噗跳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每一分都在心上压下分量,他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去,可怎么送?他拥有的只有这个手机。
但他不可能无故发短信。更加不可能打电话。哪怕说暗语。
不,不,还有一个人,唐末。
他走前通知了唐末,如果唐末够警醒,现在他应该在某块岩石后头。无论他有没有把形势判断出个大概,无论他有没有对他取得信任,他只能在他身上一试。
他于是尽力提高嗓门,说:“过关后要出乱子是不是还要算在老子头上,别说我没提醒你,吉祥饭店已被盯上了。”
李元春笑了:“傻了吧,吉祥饭店都没人了,我们会往那里送?”
“那也难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很多人都会自作聪明。”
“你们警方太聪明,我们只好负负得正,老老实实走正规路径。”
“我先在这里撇清,我不可能知道你们把货运哪里。我们的人只控制吉祥饭店,过关后的事,老子一概不管。我再说一遍,我只能保证你们过关。你跟你老板说,我今儿不高兴,就等到7点,他要还不来,就是看不起我,我也没必要自降身价。我潘时人就算命被你们捏在手心,但还够格跟你们宁远大干一场。”
“您老怎能这么想?我们真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原先也是说好只要通关顺利。小心驶得万年船,宁远这种企业,一不小心就完蛋。喝酒,来,敬您一杯。他妈的,这时间过得真慢,真熬煎人。”
李元春喝干酒,抹了抹汗。潘时人同样心神不定,默数着最后几分钟的过去。
17
唐末接到潘时人电话后,就风驰电掣骑在路上。摩托车的滚滚黑烟使行人纷纷远避,他在下班的车流中左右盘旋,如入无人之境。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是怎么度过的。办好离职手续回到家,他就把自己跟外界隔绝了。
他终日在打游戏,一个人驰骋疆场,杀人无算。饿了叫外卖,困了,倒头睡去,醒了继续作战。
他的级别嗖嗖上升,但他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无力。蓝色的屏幕总是耀花他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一个晚上,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宁宁。他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杀人。
他的样子应该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他不需要看自己,只要看看宁宁的表情就知道了。
宁宁的眼睛在瞬间蓄满泪水。
他很想骂娘,警告她别可怜他。他不可怜,也不喜欢被怜悯。他一直喜欢打游戏,以前没时间,现在有时间了,可以打到地老天荒,虚实不分,物我两忘。想想,这是何等职业的心态,史玉柱听到了,会很开心吧。
宁宁说:“喂,你别打了,看看你什么样子。”
她还是以前那副教训他的嘴脸,他没理会,杀得兴起。
“我不准你打,听到没有!”
他继续假装她不存在。
她大小姐脾气爆发,一弯腰把电源关了。
“你干什么?”他发怒了,“潘宁,我们离婚了,此后是生是死,两不相干。你别在这里充菩萨普济天下。”他站起来,重新摁电源。
她又关掉,挑衅地看着他,“我们还没办手续,此刻我还是你老婆。”
“你的意思我还有权力搞搞你?”
“混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潘宁瞪眼。
“那请你离开。我不想见到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