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没有,卧室里没有,卫生间里没有。对了,大卫生间!大卫生间里也没有,有的只是冲过澡的迹象,地面有一摊水迹,水龙头还有一点余温。
我冲上阳台张望,楼下我们家的停车位上没有我们的银色奥迪。一转身,赫然发现洗衣机上丢着李玲玲今天刚刚穿着的那套裙子。
真是胡闹!敢情,李玲玲是换了一套衣服,又开车出去了!
我又拨打李玲玲的手机,手机里还是说,对方已关机。
关机,关机!混账东西!
不知有多少次,我跟李玲玲说,我最恨两种人了,一种是频繁更换手机号码的人,另一种是动不动就关手机的人。一个人使用手机,既是方便自己,也是方便别人,而一个频繁更换手机号码的人,他只知道自己方便,却不懂得方便别人,也就是不懂得尊重别人。关机呢?那好比是单方面撕毁合约,使得别人上天入地却都无门,更可恶。动不动就关机的人,比如一睡觉就关机的人,是自私的;而大白天也关机的人,不是见鬼,就是有鬼!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玲玲就喜欢换手机号码,也习惯在睡觉前关机。
每当我这般数落时,她都不置可否。可有一次,她认真地盯了我一眼,吐出了一句话。
莫名其妙!她说。
对于李玲玲的评判,我倒真的莫名其妙了。
我怎么莫名其妙了?我说得不对吗?莫名其妙!现在这个词可以用在李玲玲的身上了—竟然大白天也关机,真是见鬼!
我得承认,是“见鬼”这个词让我想起“有鬼”这个词的。而“有鬼”这个词,让我突然跳了起来,仿佛是身上哪个部位被狠狠扎了一针。
我扑过去查看电话机上的显示屏,上面显示着我的手机号码。客厅里的电话机如此,卧室、书房的电话机也都如此。那就是说,在我最近一次给自己家里拨打电话之后,并没有人再打来电话,而这三部电话机,在此之后都没有拨出去过电话。那么之前呢?我又把它们查了一遍—在今天早晨我们出门上班之后,它们都没有被打入或者打出过任何电话。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撒了泡尿,之后,我下决心给我那在移动公司当领导的同桌同学老屁拨出了电话。
我报上李玲玲的手机号码。我说她喝了很多酒,竟然开车出去,还不知道去哪了,她的手机又没电了,我想查一下她最近一小时的通话记录。
干吗呢?老屁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兼油腔滑调的嘴脸,他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老婆那么漂亮,她该不会是被劫持了吧?你应该去找老麻,让他的天网恢恢帮你找老婆呀。
老屁说的老麻,是在监控中心上班的我们的另一个同学。
别这么夸张!我一边暗骂老屁,一边陪着他干笑。
谁会劫持她呀,我又说,我只是担心她被交警拦住了测试酒精含量,这样就麻烦大了!
你要明白一点,找老麻帮忙,老麻必须帮你的忙,因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可是找我帮忙呢,就大不一样,今天我要是帮了你的忙,我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老屁拖长着声音说。
我说,关起门来犯法,就你知我知,连天地都不知啊!
你也喝了酒了,喝了不少,舌头都放不下来啦。老屁说。
我和老婆刚才在同事家一起喝的酒,我没醉,我怎么会醉?我口齿清晰地说。
说没醉,就是醉了嘛。老屁说。
我们先不讨论醉不醉,先说你答不答应,行不行?我急了。
还是不行!从来不正经的老屁当了领导之后竟然有点儿轴了。
那你要怎样?我更急了,我说,李玲玲是我老婆呀,我又不侵犯别人的隐私,算我求你了,叫你一声爷爷好不好?
不好,叫爷爷也没用!老屁说,你老婆就是你的呀?
那我老婆是谁的?我问。
你老婆当然不是别人的,但也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呀,老屁说,你是你,她是她,你有你的隐私,她有她的隐私。
老屁!你他妈的,说相声啊?你到底要怎样?我一心急,连他从前在中学里的绰号都喊出来了。
可不料,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骂,老屁却乖乖地屈服了。
好好好,死就死了,我老屁怕了你了,我犯法!老屁突然换上了一副从前的嘴脸,答应了。
他让我再报一遍号码。我又报了一遍,听见那边键盘噼噼啪啪一阵响。
不对呀,你老婆的手机有电的呀!他说。
怎么说?我问。
这一小时,她接了一个电话,通话九分钟,然后有人打了十几个电话,哦,都是你的,没有接通,可是中间她打出了两个电话,第一个通话半分钟,第二个通话五分钟……老屁说,你老婆为什么不接你的电话,你们吵架啦?快快八卦一下,我再告诉你那三个神秘的号码!
真是急呀,我又骂了老屁一通,他才肯告诉我那三个号码。
那个通了九分钟的电话,也就是李玲玲在金茂大厦的二十四楼接的那个电话,对方是个手机,号码烧成了灰我也认得。那是李玲玲一个绰号叫做金刚的男同学的手机。大约有一年时间了吧,金刚春夏秋冬不分季节地老是鼻涕一样不要脸地黏着李玲玲,曾经有几次李玲玲关机了,准备睡觉了,他还打到我们家里的座机上来,让我接了个正着。
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一个电话,是给她自己办公室的,半分钟,请个假早已经足够。
问题是,李玲玲打出去的第二个电话,让我好一会儿愣怔。那么一溜儿齐刷刷六个八的手机号码,正是我们那腆着肚子横着走路的行长的!
李玲玲打电话给行长,她干什么?那老鬼整天色迷迷的,她还跟他讲了五分钟?五分钟,可以讲多少话呀!
怎么办?这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换是别人,我早就一个电话打过去了,但是,现在碰上了我们的行长。
我又急着去撒了泡尿,再洗了一把脸。
出了卫生间,我决定出门下楼。
下楼干什么呢?我似乎还没有想好。我绕着自家楼下转了一圈,最后去了南大门。
那个被我们私下里叫做变态哈巴狗的门卫站在值班室外面。远远地,他就涎着脸冲我笑。
有好多次,李玲玲告诉我,变态哈巴狗总是趁她进门打卡的当儿跑出来与她搭讪,然后居高临下,透过车窗,下流地、恶狠狠地瞄她那开得很低的领口。
感觉上,变态哈巴狗的笑,是那种脏兮兮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出去呀?他说。
我没有回应。
咦,刚才,你太太开车出去了的呀!他又说。
我定了定神,才冲他笑了一笑。
是吗?我说,真的吗?她都喝了酒了,还开车?
啊,喝了酒啦?那怎么行!他作色说。
你是不是看错了?我笑说,你真看见我太太开车出去了?
说话间,我走到值班室的窗口,透过窗口,正好看见那几个监控画面里的一个,那个画面里的我,瞪着血红的双眼,正在对着我自己笑,但是我发现,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会看错呢?他昂着头说,你太太长这么漂亮,大美女呀,我怎么会看错!她开车进来,不一会儿,又开车出去了,我看得很清楚,她还换了一套裙子呢!
他怕我不信,大步跨进了值班室。
喏喏喏,你来看看监控录像!他认真起来了,似乎怕我不信,挥着手说。
我顺势进了值班室,而他在那一溜设备前一阵猛摁。
画面终于出来了。
李玲玲进门与出门的时间只相隔二十五分钟,她出门的时间距离此刻刚好半小时,也就是说,刚才我后脚进门,她则早我十分钟左右前脚出门了!
喏—她出了这门,在那边上接了一个人进车,刚才,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你呢!门卫他又调出一个画面,指手画脚地说。
画面是小区大门口左侧连接街道的那一块空地儿。
慢镜头重放。可惜,关键时刻,有个傻大个磨磨蹭蹭经过车屁股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那个上车的男人的真面目。那个背影进了副驾驶室,然后李玲玲开着我们的奥迪,驶出了画面……
那男人是谁呀?我忍不住这样自问。
这个时候,讨厌的变态哈巴狗也问了一句。
谁呀?怎么看不清楚呢?他露出那招牌式的恶心的笑。
我报以坦然一笑。
哦,我看清楚了,我说,那是我太太的表哥呀!
我装模作样说出“表哥”这个词之后,忽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
走出值班室,我走上了大街。
见鬼!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呀?我一边拼命回忆刚才目睹到的模糊镜头,一边又开始一遍遍追问自己。
答案,当然是没有。
面对着大街上屁颠颠奔跑来奔跑去的车流,突然,我又觉得晕眩了起来。
我斜着走了几步,靠上一棵梧桐树,一咬牙,把电话拨给了同学老麻。
妈的,还真的要靠政府的天网工程了!我暗暗说,李玲玲啊李玲玲,天网恢恢,今天我就不信找不到你!
然而,意料不到的是,老麻的手机居然也是关机。
关机!关机!关机!
活见鬼!老麻,我他妈的砍死你!拨打了几次,我猛地对着手机破口大骂,骂完了,抬头看看前面的车流,这些屁颠颠的车跑得越来越欢快了。
在我的血红的双眼中,有两个光晕,渐渐地,两个光晕扩散再扩散,倏地合二为一。我看到,从巨大的光晕中冲出去一个发了疯的男人,他挥舞着手中那把雪亮的西瓜刀,砍哪,砍哪,幻起一片白亮亮的刀光,而大街上所有奔跑着的车辆都为他停了下来……
那个疯狂的男人,就是喝醉了酒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