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咖啡馆的时候,胡筝筝已经到了。看着小梨一脸汗水的样子,胡筝筝说,怎么,着火了?小梨笑,不理她。只管招来服务生,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又点了两份甜点。胡筝筝喝了一口柠檬水,说吧,何事惊慌?小梨说,就是聊天。胡筝筝说,鬼才信,我还不知道你?小梨这才慢慢说了。胡筝筝一面搅着卡布奇诺,一面听,半晌,方说,还真是件麻烦事儿。谁不知道,这年头,工作难找。小梨说,废话!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胡筝筝说,我长着三头六臂?小梨说,你岂止三头六臂?你人脉广,能量大,美女就是生产力哈。小梨说你外甥女的事,你得管。胡筝筝被气乐了,翟小梨!我把你个——简直是强盗逻辑!小梨却不笑。她把自己那份点心也推过去,说,我不管,反正是赖上你了。胡筝筝叫道,什么人啊你!胡筝筝说,你还不知道我?小梨不说话。胡筝筝看了一眼小梨的脸,说好吧,我可有言在先,我只是试试。要是不成,你可别骂我!
匆匆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多了。乃建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二曼正歪在沙发上,很专注地玩着手机。见了小梨,像是有些意外,赶忙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机,攥在手心里。小梨说,你忙你的,我做饭。二曼的脸登时就红了,嘴张了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梨看她红头涨脸的样子,知道是口气错了,便软声道,你歇着吧——这俩半人的饭。
晚上,家里来了电话。小梨一看来电显示,便挂掉了,重新拨过去。大姐在电话里问长问短。小梨也不打断,由她问。大姐问北京热不热,这些天,芳村简直是热死人。就怕停电,热在三伏,停电简直要人命!大姐问北京菜贵不贵,真是不得了!十块钱买不了几棵葱。大姐问小梨忙不忙,大热天,可不敢太拼命!问了小梨,又问乃建。问了寒,又问暖。小梨嗯嗯啊啊地应着,知道大姐心不在肝上。大姐是个强人。在芳村,谁不知道大姐呢,一张刀子嘴,好比青玉米叶子,割人见血。心性又高,脸皮又薄,偏偏大姐夫又是个木头人。
脑瓜不灵,光景就不如人。大军成了家,念书是没指望了。可话又说回来,幸亏没有!小子家,还不比闺女,买房子娶媳妇,都是大麻烦。这个二曼,用大姐的话,砸锅卖铁,生死得供出去。再者说,乡下定亲早,二曼念书耽误了,过了好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如何是好呢?
小梨听了半晌,刚要开口,那边却换了爹的声音。爹也是问长问短的,好像是,跟小梨已经有几年不见了。爹的脾气,小梨怎么不知道?肠子直,性子暴,火炭一样。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年纪越大,在儿女面前,倒越发收敛了。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
春节回家,爹多喝了两盅,有些高了。父女两个在屋子里说话。说着说着,爹便落泪了。小梨想,这是又想起了娘。也不敢深劝。冬天的黄昏,屋子里光线暗淡。爹朝窗外照了照,欲言又止。
这是家里的老宅,后来翻盖了,大军结婚住。说的是,大姐既要了这老宅,就得给爹养老送终。找了村里管事的,立了字据。姓名也签了,手印也摁了。管事的端着鲜红的印泥盒子,给小梨,小梨不肯接。摁什么手印?!自家骨肉,倒生分了。大姐一定要这样,小梨也不好硬拦着。可话是这么说,难不成,小梨她从此就撒手不管了?怎么可能!看着爹吞吞吐吐的样子,小梨不由起了疑心。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心里嘈杂得厉害,只有胡乱打岔,说起了大军媳妇,都六七个月了吧?孩子见面儿要等明年开春了。又拿了一沓钱,给爹。爹推三阻四,简直要跟她急了。也不敢大声,一面推,一面又往门外看。争持不下,小梨便只有像往常那样,抽回来两张,算是妥协。爹把钱攥在手里,像是不舍,又像是难为情,脸上讪讪的,好像是,花了闺女的钱,是做爹的欠了情。小梨劈手拿过来,替他塞进兜里。水壶在屋角那一个小煤炉子上叫,小梨赶忙走过去倒水。大铁壶沉甸甸的,火苗子扑上脸来,她只觉得头皮一炸,眼底热热地辣。
浴室里水汽缭绕,里面传出乃建的口哨声。轻松明快的调子,是他素常喜欢的那一个。莫名其妙地,小梨竟从中听出了几许佻挞的味道。看一眼二曼的房间,门关着,也不知道躲在屋里做什么。小梨刚要喊她出来吃西瓜,又怕出来撞上乃建。大热天的,难免不便。这乃建,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天,都是很自觉地最后一个洗澡,一则好清理浴室,二则呢,等大家,特别是二曼,睡下了,都方便。小梨去厨房搬了案板,嘭嘭嘭嘭嘭嘭切瓜。乃建从浴室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来,笑嘻嘻地说,有冰西瓜吃啊?爽。小梨没好气,不肯看他,只管挑了一块籽少的瓜心,放在玻璃的西瓜盏中,又插上一把小勺,过去敲二曼的门。
二曼歪在床上,对着手机正说得热闹,竟连屋里进了个人都毫无觉察。小梨把西瓜放下,转身往外走。带门的时候,咔嗒一响,二曼这才惊跳起来,不好意思道,微信哩。小姨,你不玩微信?
夜里,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小梨怕人听见,压低了嗓子。说千道万,乃建却是一声不吭。小梨就气他这一点。顺手抄起枕头边的一本书,直直地朝着乃建砸过去。咬牙恨道,看书!就知道看书!世事不问!书呆子一个!书厚,硬纸壳的包装,边角锋利,可以杀人。乃建伸手挡了,却正砸在胳膊肘上。小梨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知道是下手重了,却哪里肯服软?拽过床单,胡乱蒙了头,听着乃建哎哟哎哟叫唤,翻箱倒柜地找创可贴。夜色沉沉,被印花窗帘挡在窗外。隐隐地,仿佛有摩托车轰然而过,然后又归于寂静。小梨躲在被单里,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却有热辣辣的东西滚下来。
一缕晨光落在枕边,倏然把她惊醒。乃建还在睡,微微皱着眉,那只贴了创可贴的胳膊伸过来,小心环着她的腰。小梨叹口气。乃建要是发一顿脾气,倒也罢了。可是,那就不是乃建了。
盛夏的海滨,喧嚣中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静。海水碧蓝,仿佛一直蓝到人的心里去。比起北京,北戴河确实是凉爽多了。
下榻的宾馆离海边不远,夜里,能够听得见大海的涛声。系统的高端论坛,到会的都是各单位的头头脑脑。这种会,业务研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好像是它的俱乐部功能。想想吧,一个系统内的,同事,朋友,或者熟人,平日里难得见面,这种会,就是一种十分合适的机会。大家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开会,一起聊天。可以自由组合,也可以拉帮结派。吃喝拉撒,反正都有主办方操心。说是工作场合,又好像更是私人场合。说是工作呢,倒更像是休闲。真是访新问旧的好机会。也好像是,大家乐意从各地千里百里地跑来,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会议的这个心照不宣的功能。
小梨刚入住,还没有来得及冲澡,便听到手机有短信。小梨心里一颤,立刻猜出是谁,便有意拖延着,不去管它。房间挺大,是套间。小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把空调的温度调来调去,左右斟酌不定。想起方才,走廊里同老鞠那惊鸿一瞥,一颗心只管扑扑扑扑乱跳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有个电话打进来。小梨赶忙接了,是胡筝筝。
房间里静悄悄的。这种假日酒店,宽敞,气派,厚厚的羊毛提花地毯,人走上去,虚飘飘的,有一种脚踏浮云的不真实感。雪白的床单,散落着新鲜的玫瑰花瓣。墙上是一幅油画,红袄的乡村女子,映着身后的皑皑白雪。红白相照,美得不似人间。小梨靠在窗前那把红木摇椅上,慢慢把玩着手机。手机很烫。方才,胡筝筝在电话里好一通大骂,也不知道在骂谁。靠!什么玩意儿!
他竟然也敢!胡筝筝说你们家乃建,找了单位的头儿。据说闹僵了。为什么?
还不是为二曼的事!求人如吞三尺剑。你们家乃建的性子,哪里干得了这个?
胡筝筝咬牙切齿道,这事儿要成,除非献身!他妈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小梨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只苹果,想了想,又放下,拿起一只梨。方才老鞠的那个短信,在脑子里一跳一跳。曼啊曼!见眉间似有愁色,愿与分忧。略备菲酌,约卿一叙?
梨很小,但看上去汁水饱满。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库尔勒香梨。小梨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咬一口,很认真地嚼着,直嚼得两腮酸酸麻麻的,却是滋味全无。黏稠的果汁顺着手腕一路淌下来,她也不管。
夜风拂来,带着大海潮湿的咸腥的气息。远远近近,是海水的潮声。夜色沉沉,海在这沉沉的夜色中依偎着,仿佛马上要睡去了。不知怎么,好像又被惊醒了。一天的星光,洒洒落落,融化在海水中,又幽暗又璀璨。风把十字麻纱窗帘吹得鼓起来,鼓起来,眼看就要破了,却噗嗤一声,又瘪下去。小梨捏着那只梨核,赤脚立在窗前。任那窗帘把自己缠住,放开,再缠住,再放开。
手机忽然在手心里叫起来。小梨吓了一跳。却是乃建。是汇报这两天的家事,又叮嘱她吃海鲜当心,旅行箱的夹层里,有氟哌酸,健胃消食片,还有藿香正气水。小梨看着他婆婆妈妈噜里噜苏的短信,长叹了一口气。有心拨过去,跟他说说话,踌躇半晌,终究罢了。
高铁实在是方便极了。回到北京的时候,正是下班时分。街上人潮汹涌。
一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这就是北京的夜了。
毕竟已经立秋了。比起前些天,风中更多了几分凉爽。节气不饶人,看来这话是对的。溽热退去,整个城市仿佛经过一场沐浴,显得安静清新。这么多年了,小梨竟然是第一次,领略了北京的夜色。
地铁口,一个女孩子在叫卖鲜花。小梨挑了一束百合。乃建顶喜欢百合。
乃建这家伙!这些年,怎么说呢,恐怕是,有好些地方,都委屈了他。旁边是个卖玉米的,热络地张罗着生意。煮熟了的大玉米棒子,有白的,有黄的,有紫的,还有的黄白紫白相间。小梨挑了几穗饱满的。芳村人管啃玉米叫“啃青”,娘呢,有自己的叫法,叫做“吹横笛”。是啊,这个季节,正是吹横笛的时候。二曼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也喜欢。
有风吹过来。真是不一样了。这就是秋天的意思吧。行道树依然是碧绿的,但绿得更见深沉了。那些树,都比人高。却被风吹得一回一回低下去,低下去。
万家灯火。小梨抬头看天,夜空被灯光映着,有一点梦幻的抒情的意味。
小梨看了半天,竟是一颗星也没有看见。
(原载《芳草》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