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俊踽踽独行,在城铁站边转过街口,来到一家兼带舞池的酒吧。这里的光顾者多为留学于附近大学的各国老外,跟他约好见面的一位白人男青年正等在光线昏暗的一角。白人男青年说的汉语实在蹩脚,加上从地下舞池不断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两人的谈话不得不时时中断。已经喝得微醉的白人男青年索性一手搂住边俊的肩膀,狎昵地将嘴贴近他耳边,另一只手则在他身上来回抚弄。边俊并不抗拒,反而以一种仿佛超然事外的冷漠眼神睥睨着对方,同时嘴型坚定地报出自己的要价。
白人男青年先是谄媚地恳求一番,随即勃然变色,将边俊一把推开,还冲他咆哮了几句,可看这样依然不能让他改变心意,最后只好又自己服软。
晏妮饶有兴致地跟着边俊进了酒吧。她在吧台边找了个空座,让脸部遮没在阴影里,以便可以从容直视不远处的边俊。但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实在难以置信,久久瞠目结舌,直到那位白人老外拉着边俊的手走向酒吧门口,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边俊根本就是同性恋!他来这儿不是跟女人约会,而是向男人卖身!这样看来,他先前跟晏妮说喜欢那位离异的花店老板娘,想跟对方结婚之类全是骗人的鬼话!而晏妮竟还傻到信以为真地为他和那女人的相好出谋划策,看来不过是充当了他诈骗后者钱财的帮凶!想到这里晏妮浑身直打冷战,震惊、痛苦、愤怒、羞愧、悔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斥骂一声自己,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边俊是在白人男青年的住所被警察抓获的。那时他正赤身裸体趴在床上,被弄到出血的下体带给他难以忍受的阵阵痉挛和疼痛。
警察命令他穿起衣服,将他带出所在的公寓楼。他看到楼门外已聚集起一圈面目模糊的围观者,随即听到当中传出一个女人低沉而果决的声音:“对,就是他!”这声音初听十分陌生,回味一下又有点熟悉,但他就是想不起到底出自何人。他被推上一辆警车的后座。随着车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他感到心中那个支撑着他一次次渡厄历劫、魅惑着他去开启崭新人生的美梦,在这一刻已彻底破碎。
删掉了和边俊往来的所有短信后,晏妮担心周雨微还会继续受他蒙蔽。毕竟这事也有自己的责任,不能放手不管。她在五道口周边转悠半天,终于找到一家鲜花礼品店,一进门便料定站在收银台后冲她微笑、腕上戴着一串蜜蜡佛珠的少妇就是周雨微。晏妮借口说有次去一家美容美发店,听一位男店员推荐过这里。她以为周雨微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没想到对方眼神霎时变得灰暗,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常去那里做头发的缘故,跟店员们处得比较熟。晏妮知道她已清楚事实,放下心来,走前还从店里买下了几样小装饰品。
被拘押在看守所里的日子边俊觉得格外漫长。提审时他承认了多次向男人卖淫的事实,却否认自己就是同性恋。他交代说因为自己长得眉清目秀,从小便不断被同性骚扰,在他16岁就读于一所技工学校时,更是遭到一位副校长的强暴。他公开副校长的劣行,却反被定为诬告,被开除学籍。从此他在家乡身败名裂,无法立足,只好漂泊外地多年,最后来到北京,靠以前学过的手艺谋得一份工作。他知道就凭自己少得可怜的薪水,永远只能停留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挣到更多的钱,为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获得足够的自信和尊严,才不得不去出卖身体。
直到这天,当晏妮偶然在晚报上看到一张宋源彬的照片却心如止水,她才真正意识到过去的那三年她过的是种畸形和病态的生活,不能不为从中解脱出来深感庆幸。她又一次想起边俊,禁不住笑自己一度如此轻信一个骗子,竟然将对亲人和朋友都讳莫如深的内心秘密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或许她是觉得把真心话说给陌生人听反倒更安全吧。
而边俊想说却没说出来的话是:他心里其实恨透了那些跟他发生关系的男人,也恨透了他自己。就因为他本身并不真是同性恋,就因为他对跟男人做爱有种撕心裂骨的反感,就因为这跟他从小对纯真爱情的向往背道而驰,就因为这等于是让他一次次坠回最黑暗的深渊,一次次重温最恐怖的记忆。
几天后警方又找到晏妮,说是在检查边俊电脑时,发现了他不久前发给宋源彬的一封邮件。邮件里附上了几张宋源彬和晏妮聊天记录的截图,威胁宋源彬如不马上断绝跟晏妮的私情,就将这些截图转给他的妻子。警方问晏妮是否知情,说边俊并未借此向宋源彬勒索任何好处,实在不清楚他发邮件的动机何在。晏妮听得心头一沉,终于明白宋源彬跟她断交原来竟是边俊暗中起的作用。让她困惑的是,以她对边俊人品的确信,他本来完全可以借机敲诈宋源彬一笔,而不必非得沦落到出卖肉体去挣钱,但他就是没这么干。
莫非边俊威胁宋源彬,真的只是为了帮她这个唯一愿意听他倾诉的陌生人?莫非他并没有骗过自己,对她说的话句句属实?莫非他真像对警察交代的那样并非同性恋?这些问题晏妮一时无法解答,却忽然在心里对边俊生出一份感激。因为不管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边俊都是把她从人生的一段歧路上拉拽回来的那个人。
而边俊,这时的边俊……
(原载《山花》2013年第11期)
曼啊曼
付秀莹
开编前会的时候,小梨接到了大姐的电话。
老鞠正在对新闻部那拨小年轻杀瓜切菜。书架上,那丛水竹绿得泼辣,又有一簇簇新叶正在抽出来。透过茂盛的叶子,小梨却瞥见老鞠的半个秃顶,心里就不由得暗笑。
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兀自在小梨的手掌心里一闪一闪。那个电话听筒的图标不懈地旋转着,有点执拗,有点不甘,像大姐的脾气。
小梨装作上洗手间的样子,悄悄溜出来,刚一接通,大姐的大嗓门就直通通地砸过来。梨啊?大姐说,梨啊,怎么半晌不接电话?
正是下班的时候,整个城市简直是一锅沸水。三伏天,大热,人们都心浮气躁。从地铁里出来,小梨径直去了物美。推着购物车,她直奔二楼。买了三黄鸡、猪头肉、盐水鸭,还买了天福号酱肘子。又买了二斤五花肉,准备包饺子。芳村人的待客之道是,包饺子。家里来了客,怎么少得了饺子呢?因此,凡老家来人,小梨总少不得包饺子。为了这个,乃建老是笑她。乃建的笑,也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笑。乃建的笑很含蓄,乃建从旁看她忙着同一群饺子较劲,嘴里发出丝丝哈哈的声音,仿佛被烫着了。小梨不理他。
洗漱完,准备休息的时候,小梨才宣布了大姐的电话。乃建说好啊,好啊,二曼来,好。乃建说不是要让你找工作吧。小梨说,又不让你找,别怕。
乃建说,什么话!
早晨起来,乃建已经上班走了。家里静悄悄的。外面仿佛是阴天,这两居室的房子,显得格外窗明几净。小梨一面吃早点,一面打量着这个家。樱桃红的实木地板,门窗也拿樱桃红实木包了,一堂的红木家具,透出殷实稳妥的太平气象。卧室的一角,用一道雕花屏风隔了,权作书房。是鱼戏莲叶的图案,意思自然是好的。这意思是乃建的意思,也是小梨的意思。挑剔一点说,这个九十多平米的家,还是小了。两室两厅,主卧是她和乃建的,次卧是妞妞的。没有客房。幸好是暑假,妞妞去了奶奶家。二曼就住妞妞的房间。小梨琢磨着,今天晚上包饺子。对,就包饺子,三鲜饺子:猪肉,虾仁,鸡蛋。明天周末,笋炖三黄鸡。后天,还要带二曼出去吃一回烤鸭。到北京了嘛。大后天——二曼要住几天?大姐没在电话里说,小梨也没有问。
一见二曼,小梨才发现,真是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这话是对的。小时候的二曼,不知道有多丑!小时候,二曼长得像她爸。可是现在的二曼,竟越来越像她妈了。那眉眼,那身段,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当年的大姐。小梨一面照料着她换衣裳换鞋,一面看了一眼那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看样子,大姐这次来者不善。
二曼立在客厅里,生手生脚,好像野生的高粱棵子,横竖都不是。乃建招呼她坐下,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酸梅汤给她,她接过来,却并不喝,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两只手绞来绞去。乃建又给她递水果,她慌忙接了,却手里一滑,那只桃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去了。二曼慌忙弯腰去找,却被小梨拦住了。小梨说曼啊,坐你的,甭管它。心里不由得怨乃建多事,又重新拿了一只,递给二曼。
包饺子的时候,二曼便显得自在多了。芳村的闺女家,有几个不会包饺子的?包饺子,擀面,蒸馒头,烙饼,这是看家的本事。小梨看着二曼变戏法一般,变出一群活泼泼白生生的饺子来,越看越喜欢,嘴巴就有点管不住,曼啊,工作的事,别急,有小姨呢。乃建正在喝水,仿佛被呛着了,忽然就咳嗽起来。小梨瞪他一眼,对二曼依旧笑着,话锋却一转,不过,如今工作难找,北京这地方,大江大湖,水深着哪。二曼仰起有红有白湿漉漉的一张脸,只嗯了一声,便低头干活了。
娘俩就包饺子。乃建呢,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茶,关心着新闻里的天下大事。小梨最看不得他这自在模样,便吩咐他去剥蒜。
手机在卧室里叮咚一响,小梨张着白花花的一双手,进屋去看。是老鞠的短信。老鞠在短信里问候她,盛暑大热,善自珍摄。小梨看着那几行字,心里笑了一下,却把手机依旧扔在床头柜上。空调机发出微微的响声,把上面的一盆绿萝抚弄得风情万种。小梨望着那密密层层的叶子,心想这老鞠,果然是老手。
吃罢饺子,大家看电视。小梨关在卧室里,给家里报平安。大姐家里都好,梨你放心。大姐说爹身子骨也好,七十三的人了,硬实着呢。七十三,八十四,那些话全是唬人!爹的眼睛,白内障,医生说没大事,上了年纪的人么。等长熟了,再做手术。哎呀呀,不说了不说了,这可是长途!小梨看这阵势,是要长谈,便说,差不了几个钱,你说。大姐反倒不说了。扬声把爹叫过来,爹说梨啊,甭惦记家里,你在外安心——大姐却又把电话要过去,说开了。说来说去,最要紧的还是那一句,帮二曼找工作。好歹不让她回老家。小梨握着话筒,手心里湿湿地出了汗,耳朵里却是嘈嘈切切,响成一片。
卧室门虚掩着,能够听得见二曼的笑声,夹杂着电视上音乐的喧哗。这二曼,人倒老实。只是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木。姑娘家,性子木一点,原是平添了几分可爱的情态,懵懂的,生涩的,有一些害羞,还有一些拙拙笨笨的天真。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小梨总觉得,二曼这样的性子,在北京,好像是总觉得不够。北京是什么地方?
小梨从冰箱里拿了两支苦咖啡,一支给二曼,一支自己喝。冰凉的微苦的咖啡味道,在舌尖慢慢融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的燥热退去,小梨的一颗心反倒渐渐静下来。她拿过手机,给老鞠回信。对老鞠这样的人,热不得,冷呢,更要不得。这小小的延宕,不算长,也不算短。对于老鞠,该是恰到好处吧。小梨拿着手机字斟句酌。这老鞠长袖善舞,佛法无边,嚣张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
乃建走过来,手里举着一罐冰啤,不慌不忙地啜着,在书橱旁边的报刊架上翻报纸。见小梨忙着发短信,便说,怎么,不陪陪二曼?小梨说,哪那么多事儿,自家人。乃建笑着摇摇头,瑟瑟瑟瑟地翻报纸。小梨说,又喝?小梨说二曼的事,你看?乃建说,非要来北京?小梨说,废话,不来北京找咱们?乃建说,其实,小城市,生活倒舒服。小梨把手机扔在一旁,拿眼睛看着他,比如?乃建说,石家庄也挺好啊,省城,离家也近。小梨说,你以为石家庄就那么好找?她一个本科生。乃建说,大谷呢?小梨说,什么?你说什么?
乃建说,我是说大谷,大谷的日子更舒服。小梨说,大谷舒服?是。芳村更舒服——你怎么不去?乃建看着小梨的样子,知道是说错话了,便说,你们家的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们家的事!小梨说,我们家的事你乱插什么嘴?
东四这一带,是老城区。树木多,鸽子也多。从窗口望去,一层一叠远去,是青灰色的楼顶。阳光从楼顶的缝隙中跌落下来,仿佛打碎了一块金子,金粒子四散飞溅。有几粒溅到窗子上,亮亮的晃人的眼。
周末,这个城市显得略微从容一些。小梨把衣橱打开,找自己的旧衣裳。
一条姜汁黄的丝绸长裙,是某一年生日,乃建送自己的礼物。小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奶白色无袖真丝小衫。小梨在镜子面前比了比,扬声喊二曼。
二曼这孩子,在城里这么多年,又念了这么多的书,竟还没有学会打扮自己。当然了,大姐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她。当初,大姐咬着牙,一心要供小梨念书。大姐的一句口头禅是,好好念,念大学,到城里吃香喝辣——看你小姨!在芳村,也不止是在芳村,在青草镇,甚至整个大谷县,有谁不知道翟小梨呢?在乡下人眼里,翟小梨简直就是一面旗帜,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人们都知道,翟家的翟小梨,本事特别的大,特别地会念书。凭着手中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愣是从芳村念到了大谷县,从大谷县念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念到了北京城。北京城啊,老天爷!这么多年了,芳村出过这么厉害的人吗?没有。就连整个大谷县,怕是也没有这样的能人吧。翟小梨一个嫩头嫩脸的闺女家,更是不得了。这要是在早年间,那是女状元。吓!北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
更厉害的是,小梨竟然嫁了个北京人!翟家的这个小妮子,当真是厉害。
看着眼前的二曼,小梨不觉怔住了。芳村有句话,三分长相,七分衣裳。
这话真是对极了。二曼亭亭地立在那里,竟然有了一种摇曳的风姿。二曼找出自己的一双奶白色高跟皮凉鞋,把二曼的马尾巴散落下来,又拿走那一枚幼稚的粉色发卡,换上一条米白色镂空缎带,把一头长发拦在脑后。二曼木木地立着,任她打扮。小梨看着二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真是越看越感慨。如果不是二曼那一脸的迷茫,带着一点少见世面的畏缩和胆怯,一眼望去,谁能够猜出她的出处呢?二曼紧着一张小脸儿,手和脚仿佛瞬间多出了几个,一时无处摆放,两只眼睛慌慌的,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那个人。小梨看在眼里,爱不得,恨不得,也只有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帮她把裙子的褶皱拉拉直。乃建凑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称赞道,不错,真不错。小梨剜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