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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酒疯子(26)

阿四先是夸孔觉民脑子活络,聪明,而后说,他是想要了这张票,翻倍卖掉,孔觉民拿回自己的八角钱,他呢,拿了赚来的八角钱负责替他找一个掩护人,坐棚车的人大包小包的,还有带着鸡鸭鱼的,更乱。“你贴着我那个掩护你的人上车,上车以后基本上不查票。火车到了吴郭城,远远地停在站外,你下了车以后不要进站,机灵一点,朝外走,手里的小包包塞到衣服里,看上去不像出远门的人。好吧,票给我吧,约好时间,我们明天在火车站外面的厕所边等。”

孔觉民想,哦,六角加上八角,这趟旅途光车票就赚了一块四角。

他点头同意。他将八角钱的棚车票交给了阿四。第二天中午,他如约在火车站外面的厕所边见到了阿四,阿四把他带去见了一个老头,这老头一脸的黑皱纹,头上包着毛巾,这种天还穿着棉袄,身边大包小包,有一只包里放了一头小猪,小猪的头脸露在外面,好奇地直视孔觉民的眼睛。老头的沉默寡言,一看就是说不上话的人。孔觉民跟在他后面顺利地上了棚车,棚车大门一拉上,里面黑咕隆咚,老头突然说,哼,带上你赚了一角五分钱。他的普通话说得如此标准,孔觉民着实吓了一跳。小看这老头了,看来他是个见多识广的。

棚车没有进站,远远地在车站外停了下来。那老头突然握住孔觉民的手,说,同志,你有种!好样的!

孔觉民把小包藏在衣服里,混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下了车,悄然走到火车尾巴那里去了,穿过铁轨,转眼消失在铁路边的树林里。

他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点梅,赵点梅鼓励他说,就这样,我们没什么好怕的。胆小的过不好日子。

这就有了赵点梅一点钟的排队,她父母院子里的肉香,一家人关上门窗的吃喝,第二天全家的装腔作势……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二次逃票也成功了。

赵点梅喜笑颜开。星期六晚上,她把四个孩子全都放到外公外婆家里去了。入夜,孔觉民在灯下看书备课,赵点梅拿了水盆在洗澡,洗好了故意踢那水盆子,水盆子一响,把孔觉民从书里惊出来,哦,他想一想,懂了。于是也去洗漱。上了床,孔觉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床搞得阵阵乱响,邻居在隔壁敲墙警告。赵点梅说,奇怪,你哪来的胆量?

这场风月倒也有滋有味。两个人休息下来,赵点梅对孔觉民说,你明天去上海吧。

对于第三次逃票,孔觉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他盘算着,如果被抓住,可以说买不到票,是的,明天买当场票,无论如何也是买不到的。也就说是第一次犯错,他们会罚款,批评教育。大不了通知单位来领人,那也无妨,反正他在单位里不属于红人,也不是黑人,开个小会批评一番就是了。教导处主任是他表舅舅,想来大家不会朝死里整他。

去!

从吴郭城顺利到了上海,粮票换了人民币。再从上海顺利回到了吴郭,铁路上的地下风景,他已经尽收眼底。来来去去三回,他熟门熟路了。他一脸轻松自在。

他坐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这次火车头进了车站的天棚,最后两节车厢甩在露天。逃票贵在随机应变,他随着人群下车,突然蹲下摸摸鞋子,猫着身子紧走几步,拐到火车的另一边,几大步就进了树林,寂静的树林子,外面紧挨着一池一池的稻田,稻田边,是村庄。这是乡下了,与火车的那一边的城市风光完全不同。

绕路不怕,只要能安全回家。

孔觉民在树林子里慢慢地走啊走,看看站台在天边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物事,天黑下来了,树林子里没有鸟儿,它们觅食未归,还是被饥饿的人们用弹弓打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放心地从树林里出来,准备过铁路。对面也是树林,树林另一边是一条小公路,路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和一辆东风小卡车。

穿过铁路了。穿过树林了。但没穿过一个人——他居然撞在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女人。他看清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蓝色的民警制服,是个女民警,血色不太好,嘴巴有点发白。是她撞了孔觉民,把他撞倒在地。她一手指着孔觉民,语气严厉但洋洋得意,哼,我早就注意你了,上次让你逃了。你以为总能逃过我的手?车站里每天成千上万个人走过,什么样的人,全逃不过我的眼睛。

她自说自话,孔觉民可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长着小而细长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像阳光一样散开,差不多覆盖住了眼睛。孔觉民脑袋一晕,也是他急中生智,不怕人笑话,坐在地上,一脸惊喜万分地说,哎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民警吃了一惊,片刻却冷静地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少打岔,站起来!

孔觉民想,完了,今天完了。他不愿意就这样束手就擒,他站起来,说,你脸上有一粒芝麻。伸手在女民警脸上一摸,摊开手掌心让她看。可不是,真是一粒白色芝麻,丰满多汁的芝麻。

芝麻来自孔觉民的口袋,他口袋里装了两只大饼,昨夜和今天早上,吃的就是它们。

这粒芝麻来历可疑,但女民警恰好刚才吃了人家给的半只大饼。她皱着眉头,不表态。其实,天黑了,孔觉民怎么会看到她脸上一粒芝麻?

孔觉民不失时机地弯腰鞠一个躬,说,我该死,我逃票,我有资产阶级思想……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个熟人。

哦,像谁?她终于表现出好奇心。

你像……你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孔觉民继续撒谎。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孔觉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当时他可以朝郊外的农田里跑,为什么不跑?天已黑了,这里离车站起码有三公里的路,他完全可以逃走。这女民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嘴唇发白,制服里面的身体瘦弱纤细,楚楚可怜。

那么,他为什么不跑?几次逃票,他已有足够的胆量逃离。

她确实像一个熟得不得了的人,像谁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像他生命里一个十分重要的人,这个人不见踪影,但时时刻刻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比空虚的时候,这个人填补他的灵魂,他没有勇气的时候,这个人给他力量。她就像这个人。

再看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悲苦,没有喜悦,没有好勇斗狠,她训斥他的时候,脸上也是平静的。她像一个刚出闺门的女孩,带着青涩,需要成熟。所以,她的蓝色制服,帽子上的国徽,这些令人生畏的东西他全都视而不见,他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温暖、善良,有些呆,有些傻,时而聪明,时而愚笨,一览无余。这些特色他都喜欢。她有时候会在说完一句话时,扬一扬左边的眉毛,轻微地,只是一个小习惯,这习惯引人注目甚至想入非非。扬起左眉的同时,她的左眼梢也朝上微微一挑,显得很不寻常,透露出她内心的另一方面。

是什么呢?是风情。孔觉民很激动地感受到了。

她听了孔觉民的话,没有生气,捂着嘴笑了一声。孔觉民想,她相信了。

她的心软了,真是幸运!我的幸运是靠勇气得来的。

你叫什么?她问。

孔觉民。

她问,孔觉民,你刚才说你是第一次逃票?

孔觉民回想一下,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她不是说早就注意他了?显然这是她有意给孔觉民撇清的机会。在她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谎了。他低下头,把投机倒把赚来的钱,和不是投机倒把赚来的钱,统统拿了出来,捧在手上递给她。她掏出一张纸,包住这些钱。她小心而专业的样子,表明在她眼里,这不是钱,是罪证。

她说,念你初犯,没收你这些赃款。你住哪里?

孔觉民说,孔家巷二十五号。

她说,你跟我来,朝车站里走。你往这里走的话,越走越远,两个小时也到不了家。

两个人朝车站里去,车站里一共有两个民警,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两个民警没有单独办公的地方,与车站的服务人员管理人员全在一个大办公室里。

他们走过办公室,她就扔下孔觉民,自己走进去了。孔觉民在门外听见有人招呼她,阿兰,你和谁啊?

她不吭气,过了一会儿居然说,亲戚,碰到一个亲戚。

孔觉民迷迷糊糊地想,我是在轧姘头吗?

又有人问,阿兰,我看不是什么亲戚啊,是不是对象?

这个叫阿兰的女人说:“我带着三个孩子呢,谁肯要我?死鬼脚一伸,年年只碰一次头——清明节烈士陵园里碰头……谁肯要我这一大家子的,婆婆公公小叔子。哈哈。”

她看来是笑给孔觉民听的。

孔觉民在窗外头一伸,看见她落了座,桌子上有一盆兰花,吴郭城出产兰花,山上到处都是。

他再次死死地看了她一眼,要把她看到心里去。她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脸上的神情和行为举止都是精致有趣的,比撒娇要矜持一点,比矜持要做作一点,她的心里好像荡漾着一股暖洋洋的东西。

那么,她心里到底荡漾着什么东西呢?她倒水,和人说笑,捋头发……哎哟,孔觉民豁然明白,小兰的心里有个情人,她的一举一动全是做给这个无形的情人看的,这个无形的情人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她,从天上,从身后,从隐藏的任何角落,所以她行为举止和脸上表情会这么精致有趣。

孔觉民想,居然也有这样的女同志,真正是绝代佳人,被我碰到了,运气好。

他离开窗户,路边正好有一个积满雨水的小水塘,像脚盆那么大,孔觉民歪过身去,朝水塘里打量自己的脸容,怎么看都是顺眼的,怪不得小兰那么轻易地放了自己,定是她的心里被自己的风采打动了。

孔觉民自怜了一番,去坐公交车时,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前后一想。小兰的行动让人生疑。他心里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是,他不在乎。他愿意。不仅愿意,以后还想资助她的生活。

孔觉民勇气倍增。

那里,小兰收起脸上的微笑,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兰花发呆,兰花是她的心头之爱,这盆春兰她养了五年了,每到一个地方,桌子上总有它的落脚之处。

但是近年来,她觉得和这盆兰花之间有了一股隐隐的敌意,兰花朝她叹气,吐口水,嘲笑她,奚落她。等到它孕出花苞,尖锐的淡绿色花瓣时时刻刻在等待机会刺痛她。她端起花盆朝门外一扔。

第三次逃票也算成功。可是钱呢?赵点梅冷着个脸,冷了他一个星期,终于和他说了话,第一句话是,哼,你说被小偷偷了?你是死人啊?

孔觉民听了这话,转身就走。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走,突然听见火车的吼叫声,明明白白在召唤他。死人都会被它唤醒。他赶紧回去对赵点梅说,这样,我再去一趟上海,绝对把你损失的那笔钱再赚回来。

赵点梅说,哼,我损失?难道你没有损失?

孔觉民的眼前,小兰的样子闪闪烁烁。没有。他想,我才没损失呢。

男人改变也快的,昨天他还觉得没有赵点梅是活不了的,今天他觉得没有小兰的话,他的生活毫无意义。三状元弄的阿四,是他急需见到的人。逃票,没有阿四不行。

刚到弄堂口,就见警车堵在那里,里面的人不让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让进去。阿四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民警反揪着两手押出来,他弯着膝盖急速行走,像舞台上的小丑。但是他眼神凌厉,无所畏惧的样子,令人震撼。

警车走了之后,孔觉民扎到人堆里听闲话,警察抓捕阿四时说,阿四长期不务正业,从事倒票活动,投机倒把行为严重,疯狂扰乱社会秩序,向党和人民示威。

这是一九七六年四月十日的事,清明节刚过,天安门发生了“反革命事件”,这件事离孔觉民很远,但阿四被抓让他日夜揪心。

一个星期后,孔觉民在学校里被警车带走,另一路人马在他家里抄家。警察移开一家子使用的大马桶,赵点梅藏在马桶后墙根里的粮票马上就露了馅,面对一盒子的粮票,赵点梅低下了高傲的头。她的四个孩子也都在家,警察走了之后,他们都去摸摸马桶后面的那个洞,没想到妈妈的宝贝藏在这里啊!

两个月刚过,孔觉民的脑子就糊涂了。整天在牢房里念念有词:一块五角、一块九角、八角、一角三分九、六角九……

同牢的犯人,全都取笑他,说他是个软骨头书呆子,才两个月就这样了,六年的牢坐下来,那还不成了活死人?他们说,孔觉民的生活算好的,其实没必要再去冒险。他的四个小孩功课都好。他的老婆把钱藏在马桶后面。让孔觉民吃官司的,不是倒票大王阿四,是车站民警阿兰。她当派出所所长了——刚成立的车站派出所。

他们问他,喂,你和小兰睡过觉没有?听说她很骚。

孔觉民狠狠地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他们说,这小子胆量不小。揍他!

这座监狱是民国的砖瓦建筑,设计精巧绝伦,外面看是一座三角形的建筑,里面就是一个又一个迷宫一样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无数的牢房。赵点梅去看了孔觉民,没有话好讲,说,这座牢房倒是很漂亮的。孔觉民说,是的,我知道的。这些天,我深刻反省自己,才明白思想深处的东西,我看上去是投机倒把,其实是对社会主义社会不满,用投机倒把行为掩盖反社会的目的。我最难过的是辜负了小兰的一片心意……

赵点梅无法不吃惊,小兰?小兰是谁?

孔觉民已经忘了是自己提起小兰的,说,你怎么知道她的?

赵点梅说,我不知道啊,我要你说啊。

孔觉民看了她一眼,强硬地捍卫小兰,说,这件事,我们棉花店里找老板——不谈(弹)。

赵点梅倒抽一口冷气说,不谈?你敢对我这样?你好大的胆子!你又搞投机倒把,又搞腐化,坐牢的人,还这么狠?……不谈?好啊,那我们就气功大师拍砖头——一拍两散。

转眼就过了三十年,二零零六年。赵点梅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与现今的丈夫每提起孔觉民,总以“畜生”代称……过了三十年了,“那畜生”也老了,坐了两年牢出来,没有单位要他,“这畜生”索性搞投机倒把了,倒洋货,倒汽车,倒药材……什么都倒。没有投机倒把的罪了,投机倒把是搞活经济。没想到他发大财了,有司机给他开着凯迪拉克,他的公司里,听说全是美女,他忘了嘴里念念叨叨一块九、一块五的日子吧?他就该坐牢,坐满六年牢,没想到“文革”结束,“畜生”们全减刑了。还有,这“畜生”居然没搞腐化,他是一厢情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和嫡亲的老婆离婚,你说是不是脑子发昏?他当时只要反咬一口,把小兰拖下水,不仅小兰完了,婚姻也就保住了。

可惜他一味地替小兰隐瞒。

赵点梅这么多年来也没闲着,小兰的情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搬家,什么时候有了相好的,但没有结婚。小兰的几个孩子,谁考上了大学,谁出国了,谁顶替母亲到车站里找了一份事做。如果没有小兰的消息,她就心里闷得慌。她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小兰并不是为了当派出所所长而抓捕孔觉民,她只是为了两条鲤鱼。是的,只是为了两条鱼,清明节后的一天,车站里搞来了一批鱼,一五一十地分,分到最后剩下两条鲤鱼,给谁呢?领导犯了难。小兰坐在她的座位上,用圆珠笔敲着她的笔记本说,唉,配合运动,这几个人是要抓一抓的。既然她准备抓人,那是辛苦的事,这两条鱼给她,是天经地义的。

孔觉民真的不如两条鲤鱼?

赵点梅指着孔觉民的鼻子说,你在她的眼里,只值两条鱼的钱。你倒为了她妻离子散。

孔觉民说,我愿意。

前几天她到孔觉民的公司去看女儿,看到一屋子年轻漂亮的女职员,便有意提到这件往事,不客气地调笑道,老孔啊,小兰家里你有没有去过?要我说,你好歹睡她一睡,要她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只值两条鱼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