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嘿嘿,看到大奶奶去世时那么痛苦,我就上网查找如何才能不痛苦,一看,才知道痛苦来自无知,你有空也上网看看,确实可以让人活得轻松。
姐姐:好的。
父亲:你说的对,当一个人看破之后,剩下的事就是放下了,但放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的习气太强大了,比如占小便宜,比如爱面子,比如爱听好话,比如好大喜功,包括控制欲、占有欲,等等。老爸这些年通过做公益,把这些习气冲淡了一些,但老爸明白,离你说的彻底放下,还远着呢。
儿子:我觉得每天读经典是个好办法,有那么两天,如果不读经典,就觉得心收不住了。
父亲:没错,因此古人才创设早课晚课。
儿子:我们已经明白这些道理,尚且如此,您说那些一点都不知道这些道理的人,内心该是多么纠结,多么痛苦。
父亲:这正是超越者存在的因由,点亮一个是一个。
儿子:但要点亮别人,首先要把自己点亮。
父亲:是啊。
儿子:要把自己点亮,就得先放下一切,包括点亮别人的想法。
父亲:你的意思是,老爸已经进入一种点亮别人的执著?
儿子:有点儿,与其您用手中时明时暗的蜡烛一个一个地去点亮,还不如先把蜡烛换成火把。
父亲:这倒是。
儿子:正如您常说的,要把充电电池换成交流电。
父亲:这个道理我懂,但我就是着急。
儿子:人着急时还能保持清净心吗?自己都没有清净,能给别人带去清净吗?
父亲:这倒是——不说这些了,说说工作的事吧。
儿子:不是早跟您说过了吗?就给您老做助手。
父亲: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外语?
儿子:不学怎么知道它的无用?
父亲:学了不用可是造业。
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活着就是造业。
父亲:那倒是,但我们可以造善业啊。
儿子:善业也是业。
父亲:超越者可以不落善恶两边做事。
儿子:那除非是倒驾慈航者。
父亲:这不像是你的专业,怎么这么熟悉?
儿子:给您老说实话,自从看了老祖宗留下的这些经典,我觉得当初选择学外语真是愚昧,真是守着金山讨饭吃,自家的宝贝都没有读,却去读别人家的东西。
父亲:这你就落于分别了,都是世界文明。
儿子:我没说外语不好,我只是说……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人对自家老人不管不顾,却去敬老院做义工,您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父亲:有点。
儿子:别说外文,就是中文,给您老说实话,我现在读白话文觉得如白开水一样无味,当初提出废止文言文的那些人真是中华民族的罪人。
父亲:那是潮流,不可阻挡。
儿子:所以我说,生活在潮流中,就一定要造业。
父亲:那怎么办?既然我们来到这个世上。
母亲:你把你爸的书给他们每人送一本多好。
儿子:那有炫耀的意味,还是送枸杞好,既低调又真诚,还有象征性。
母亲:你一直没有给他们送过你爸的书?
儿子:没有,我就压根没让同学们知道我爸是谁。
母亲:啊,真低调。这次买什么样的枸杞呢?
儿子:这次我自己去买吧,选些精致的,最后一次送他们了。
母亲:也对,那你多带一些,也给老师们送送。
儿子:一想到和老师同学就要分别,还怪伤感的,其实他们都对我不错——越临近毕业,越觉得自己当年没做好,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同学,孤傲、清高,如果有机会向他们忏悔一下就好了。
母亲:你心里忏悔,他们会感觉到的,送枸杞就是一种方式。
儿子:不过在大二时,我已经委婉地跟大家忏悔过一次,要说也可以了,现在最觉得对不起的是郑君明,我应该更耐心一些,把他教育过来。
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儿子:我还是有私心,如果我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弟弟,就会更耐心一些。
母亲:一切都是命,强求不得的。
儿子:您说他该怎么办?他已经离不开游戏了。
母亲: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孩子。
儿子:是的,我当时应该把他的电脑给锁起来。
母亲:那他会跟你急。
儿子:没关系啊,挨他几拳都没关系啊。
母亲:那他会到网吧去玩。
儿子:其实他刚进校时,非常棒的,就被游戏给害了。
母亲:他的父母知道吗?
儿子:知道,他爸特疼他的。
奶奶:这个菜架子多少钱?
孙子:二百元。
奶奶:这么便宜?
孙子:网上买就是便宜。
奶奶:这个买得好,厨房里一下子不乱了。一层放米,一层放面,一层放菜,一层放杂物,你的脑瓜子,怎么就想起买这个东西呢?将来一定是个侍候媳妇的货。
孙子:我要我媳妇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不要像我妈,找了您儿子,除过双手能画一个“八”字,再什么都不会干,家务全是我妈的。
奶奶:嘿嘿,这是奶奶的错,没有教育好。
孙子:其实也是我妈给宠得,当年他还能干些呢。
奶奶:就是,小时候,他就是你这个样子。
孙子:奶奶您看,您用电饭锅时,把这个按钮一压;用微波炉时,把这个按钮一压;烧水时,把这个按钮一压;很安全,也方便,再不用拔来拔去了。
奶奶:这真方便。
孙子:这还不算方便。
奶奶:还有更方便的?
孙子:对,西方极乐世界更方便。想吃了,只要一想,食物就在眼前;不想吃了,一想又没有了;不用做饭洗碗,不用上厕所;想凉快了,一想风就来了;想热乎了,一想热就来了。
奶奶:想孙子怎么办?
孙子:也一样的,一想,孙子就到了。
奶奶:听见了吗?还不下定决心。
爷爷:下下下——这个娃娃,连厨房里的事都操心,我看你爸妈十年内再不用添置家具了。
孙子: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不换,他们会凑合一辈子的。
奶奶:你平时连件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买,给家里置办起东西来却这么大方。
孙子:反正不是我的钱,嘿嘿。
爷爷:你大爸要是看着你这样花钱,不知该咋心疼呢。
孙子:我大爸不知道,城里像我爸这样的,十年前这东西都淘汰了。其实我爸我妈够抠的了,您看小区里,车都没地方放了,我动员我爸买车,他说可以,给你两千元,买一个旧的先开吧,你们听听,两千元让我买个车。我的驾照都拿上五年了。我妈平时上班骑的那个自行车,破到什么程度?在大街上放了好几个晚上,都没人捡。
奶奶:都是我们两个拖累的,坐在这里白吃饭。
孙子:你们两个能花多少钱呢?他们是自愿过苦行僧的生活。
爷爷:每年给老家也不少呢。
孙子:那都是应该的,关键是,他们压根就没有想着过好日子。
父亲:回吧,抓紧收拾东西返校,没几天要毕业了。
儿子:再坐会儿吧——我想再陪爷爷奶奶几天,他们上来一次不容易。
父亲:看你爷爷奶奶那精神,还早着呢,倒是毕业就这一次,别耽误了和女朋友话别。
儿子:如果我有女朋友,这时还能待在家里吗?
父亲:那也要抓紧表白啊,再不表白就没机会了。
儿子:说了您老别怪儿子不孝,我已经想好这辈子不结婚。
父亲:何出如此惊人之语?
儿子:最近突然悟到的。
父亲:我想你这个想法不会长久的。
儿子:您以为我是您啊?
父亲:宿舍里没多少东西了吧?
儿子:基本都拿回来了。
父亲:能送人的就送低年级同学,就像电扇,就没必要拿回来。
儿子:我看您老人家在阁楼上快煮熟了,正好可以用——等我走了,您就搬到下面去睡,别在阁楼折磨自己了,要做公益,先要有一个好身体。
父亲:我们尽管用心给上苍打工,生死的事交给他老人家安排。
儿子:理论上可以这么讲,但生命是有规律的。
父亲:老爸已经死过几次了,没关系的。
儿子:要说也是,以前一直搞不懂“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最近突然像是明白了。
父亲:是吗?说说看。
哥哥:长春现在很舒服吧?
弟弟:也有点热,但肯定比北京好多了。
哥哥:如果热你就买个小电扇,花的钱还有吗?
弟弟:有呢。
哥哥:没有了你就给二爸二妈说。
弟弟:好的。你的工作联系好了吗?
哥哥:我打算回家。
弟弟:啊?你春节不是说要出国吗?
哥哥: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弟弟:你应该先出去几年,回来再做决定。
哥哥:我最近想明白了,只有回家才能帮上老人。
弟弟:那你当年还不如上人大。
哥哥:都是命,当初爸妈也让我上人大,但我没听他们的,这就是不听老人言付出的代价,不说这些了——来校之前我把爷爷奶奶送回老家了。
弟弟:噢,送回去好,城里已经很热了——还去谁家了?
哥哥:两个外奶奶家,大姑二姑家,还有几个舅舅家,都转了一圈。
弟弟:那你这次等于全见了。
哥哥:只有我姨,一直没打通电话,没有见上。
弟弟:那就下次再见——今年粮食怎么样?
哥哥:非常好,看来是个丰收年。
弟弟:那太好了。
哥哥:子诚,记着哥的话,世界上什么事都可以等,只有孝敬老人不能等。
弟弟:记住了。
哥哥:你的专业很好,要发奋学,到时好好治病救人。
弟弟:记住了。
哥哥:一定要把《黄帝内经》背下来,一个人肚子里装不了几部经典,就等于白来这个世上了。
弟弟:记住了。
哥哥:我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有些还新着呢,昨天给你寄过去了,你不要嫌弃,能给老人省些就省些。
弟弟:好。
哥哥:子诚……
弟弟:嗯。
哥哥:就这样吧,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弟弟:没关系的,哥你说吧。
哥哥:正好手机也快没电了,也再没啥说的了,挂了啊。
(原载《天涯》2013年第3期)哭河
张学东
河滩上灰蒙蒙的,天地间浓密的雾气和热风中的灰尘,总是纠结在一起压向阴沉沉的河面。很多时候,肉眼几乎分辨不清这条河到底在什么方位,有时似在天尽头,有时又忽然近在咫尺,只有从大片大片乱糟糟的花花绿绿的漂浮物的罅隙间,才能勉强寻到一丝水的光影;而多数时候,则是争先恐后翻涌上来的灰白色的泡沫,顺着远方河水的浪头,在人眼前躁动不安地晃荡鼓动。
湍急的河水从上游奔流直下,到达河滩村时河床渐渐变窄了,恰好从河中心伸出一个鱼嘴状的岛礁。从岸上放眼观瞧,那鱼嘴果真似敞开着的黑褐色巨口,模样十分狰狞,一股脑地吞沙吐浪,汩汩作响。时间久了,泥沙倒是在此淤塞出一片不小的滩涂,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木板、胶皮、包装袋、瓶瓶罐罐、塑料泡沫、破衣烂衫、死畜瘟鸡等各式各样的废弃物,多半是淤积在这鱼嘴湾四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垃圾港湾。天气炎热时,毒日头炙得河滩上的石子都滚烫冒烟,垃圾的腐臭味便汹涌澎湃起来,惹得河滩附近的那些个饿狗馋猪,一天到晚逡巡在臭烘烘的岸边,因为这里总能不断地漂上来让它们眼前一亮的食物。乌鸦更是挤蹲成黑压压一团,这些最爱呱呱怪叫的家伙比猪狗多生一双翅膀,所以,总扮演着急先锋的角色,凡有腐烂的尸骸涌塞至此,它们便会在第一时间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大饱口福。
大河的小船从对岸缓缓划过来的时候,乌鸦们正在围抢一条死狗。那是一条乡下很少见的黄褐色的卷毛狗,鼓胀的肚腹已经被鸟儿用利喙豁开了,露出紫黑色发了霉的肚肚肠肠,像一团粗细不均的乱麻绳扭结在一起。伴随着凶残的乌鸦争夺食物时发出的咕呱声,绿头苍蝇正密密麻麻地围叮在死狗尸上,那种嗡嗡隆隆声好像是别有用心的追魂曲,喧嚣,低回,无休无止。大河无意中看到死狗的一只眼睛,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光,一副死不瞑目的决绝,在大片大片的各色漂浮物中显得触目惊心。大河不忍心看下去,忽然用手里的桨板奋力拍打起一大串水珠,试图去驱赶那些讨厌的蠢鸟。
河滩村没人愿意搭理这些馋嘴的乌鸦,谁见了都觉得丧气,尤其是那种不祥的叫声,简直教人瘆得慌。大河的突兀举动,只是让乌鸦们暂停了一会儿热闹的你争我夺,一个个机警地扭晃着黑脑壳,狡猾地左顾右盼,很快,它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疯狂地啄食了。早已腐烂不堪的狗肚腹在鸟儿的抢夺中发出的恶臭横冲直撞,仿佛日本鬼子投放出的毒气弹,在大河和他的小船接近那片水上垃圾场时,猛地击中了他。我日你娘的,这群黑畜生!大河鼻翼一阵乱抽,呼吸仿佛都要停滞了,他的脸上蒙上一层痛不欲生的死灰色。
山核桃色的小木船载着少年人默默无闻又任劳任怨,似乎任何场面它都能自由驾驭通行无阻。大河一面在嘴里骂骂咧咧,一面放下桨板,又从舱里拿起长竹竿抄网,哼哧哼哧很不情愿地干起自己的营生来。
往常这活计都是大河爹做的。那时大河还在乡中学堂念书,河滩村种的都是河滩水地,地势十分低洼,地里的收成自然是由河神掌管的,每年春夏之交,父老乡亲都要备好肉食果品,虔诚地前往河神庙祭拜磕头,祈求风调水顺。因为河水少了不成,多了便会成灾。譬如,大前年一立夏河床几乎就干涸了,连浇地的水都没有,天气又旱得不落一滴雨,地里的稻秧儿都让日头烤蔫焦了;前年秋天雨水忒多,山洪接二连三爆发,把百十亩河滩地淹成一片汪洋,大半个月水都退不去,眼看成熟的庄稼全泡了汤。好在大河爹心眼活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活人不能教尿憋死。家里老早就有条破船,那是大河爷爷当年亲手置办下的家当,老人家曾在河里撒网谋生,后来就传到大河爹手上。大河爹赶上了合作化和生产队,那阵填河开滩种地才是社会主义康庄大道,所以这船就被搁置起来。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破船竟变废为宝,经大河爹三捣鼓两捣鼓,又能下河捕捞了,像河鲤子、鲶鱼、蚂螂棒子、河蟹总能对付着网到一些,趁着活蹦乱跳送到县城集市上,出了手多少换些零花来用度。
好景不长,不知何时起,鱼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好几日也捕不到几条小鱼,奇怪的是鱼嘴湾不知不觉变成了巨大的水中垃圾场,而且,漂浮物与日俱增,看着简直教人头晕眼花。
最初,大河爹也仅仅是想打捞垃圾清理河道的,他估摸着正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脏物把河水污染了,鱼儿才越发稀少。可这活计干起来就没完没了,每天起早贪黑,一船一船的废弃物堆山填海般运上岸,没隔两天,鱼嘴湾里又淤积得铺天盖地般了。上游是县城和省城,杂物自然都是从那里漂流而来的。大河爹时常感到气恼,城里人咋就这么没章法啊?不管什么脏烂物件统统扔进河里,好像这条河是他们天经地义的垃圾清理通道,衣裤鞋袜不穿了丢进河里,门窗箱柜不用了投进河里,就连电视机洗衣机的旧壳子也往河里乱撂。大河爹心里烦闷,却又不得不驾着船一趟趟驶向臭气熏天的鱼嘴湾。好在,打捞上来的废物经过一番分门别类,再送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点,多少也能换些个油盐酱醋钱。
现在大河暂时子操父业,别无选择地干上这龌龊的营生。大河夏天的高考落了榜,秋天又不想再去复读丢人,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大人的话好赖听不进耳。爹稍微唠叨几句,大河就涨红脸赌气道,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下河捞废品去!爹不无惊愕,说就怕你娃娃受不得那号罪。哪知大河越发执拗,瓮声瓮气甩门而出,一个人冲到暮色掩映的河滩上。爹看见他的背影又年轻又强壮又桀骜。大河久久凝望着天际,耳畔河水哗哗拍岸,风中似谁在远方声声呼喊着,迷惘,凄楚,悲凉,漫无边际。翻过天,大河竟早早解开爹的船绳一个人下河了。爹撵出门还想拦阻,可话到嘴边又止住。儿大不由爷啊,再说教他历练历练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