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
八月的一个中午,天上的日头像是烧化了,直往地下掉火。村里人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出来,生怕把脑壳烫破了。我杂货铺的生意差到了极点,整整两个钟头,硬是没半个人进我的铺子。我连一包烟也没卖出去。还好,正感到无球聊儿,媳妇娃子在后头灶屋里喊我吃中饭。
我马上起身关门。可是,两扇门刚关了一扇,一辆枣红色的摩托车突然一溜烟开过来了。我一眼认出了那辆车,是村长黄仁的。在我们油菜坡,摩托车虽说不少,但只有黄仁的这辆最大,又高又长,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顿时有些纳闷儿,不晓得黄仁跑这儿来搞啥名堂。他以往从来没到我铺子里买过东西,连火柴也没买一包。这些鸡巴当官儿的,总嫌老子铺子的货差。
摩托车很快停在了我铺子门口。我定睛一看,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黄仁,原来是酒疯子袁作义。
妈的,我还以为是村长呢!我说。村长死球了!袁作义说。他还开心地笑了一下。我打个哈哈说,你这个酒疯子,不喝也说酒话。袁作义说,真的,他狗日的不死,我能骑他的摩托车?
我一下子被袁作义问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他。黄仁死是肯定没死的,这我心里有谱。村里要是死了人,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起码也要筛个锣。袁作义这么说,毫无疑问是在咒黄仁。可我想不通的是,黄仁的摩托车怎么会被袁作义骑着呢?如果说是袁作义偷的,那也不可能。袁作义这家伙我了解,别看他的口气大,其实他的胆子比老鼠子还小。
袁作义匆匆走进杂货铺,一进门就盯住了货架上的那排酒。我心里想,这家伙八成儿又是来找我赊酒喝了。但这回我不会再赊给他,即使他喊我叫爹,我也不赊。在这以前,他已经赊了好几瓶了,欠我的钱一直拖着没还。我这小本儿生意,经不起他这么赊账。
货架上有好几种酒,贵的贱的都有,最差的才五块钱一瓶。袁作义的两只眼睛在那排酒上扫来扫去,好像在找最便宜的。要说起来,袁作义也怪可怜的,不光是穷,还特别怕媳妇娃子。他媳妇娃子人样子比他强,有点儿欺负他。他们家本来就没啥钱,却都被媳妇娃子一手捏着,袁作义平时想用一分钱都难。可这家伙偏偏又好酒,见了酒比见了自己的亲妈还亲。
袁作义还在看酒,看过去又看过来。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别看球了,看也是白看,再便宜我也不会赊给你。袁作义回过头来说,这回付现金。我听了一愣,打个哈哈说,哟,日头今天从西边出了!袁作义说完又扭过去看酒了。
我连忙走拢去说,老找个啥?最便宜的五块。袁作义却说,我不是找最便宜的。我奇怪地问,那你找啥样的?袁作义说,度数最高的。我问,为啥?袁作义说,度数越高越过瘾,喝了像当神仙的!
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使劲地放在袁作义眼前说,这瓶度数最高,赶紧喝了当神仙吧。袁作义问,多少钱?我说,二十二。袁作义眨了眨眼问,少两块行不行?我冷笑一声问,为啥?袁作义脸一红说,我媳妇娃子只给了我二十。我不由得一惊说,哎呀,你媳妇娃子今天出手好大方啊!
袁作义没接我的话茬,又问,少两块行不行?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今天能不能只买一瓶十块的,那十块钱先还赊账?袁作义慌忙说,求你别这样,赊的账改天再说,今天我特别想喝瓶高度酒。他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给我作揖。
见他这副熊样,我的心一下子软球了,也不好意思再说啥,只好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还给他抹了两块钱。
袁作义付钱时,我又问,你媳妇娃子今天为啥这样大方?袁作义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老子今天过生!我说,难怪呢!
我刚接过钱,袁作义就用牙齿嘣的一声咬开了酒瓶盖,仰头喝起来。他喝了好大一口,少说也有一两。我赶紧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狗日的回家再喝!袁作义难为情地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沾酒了,我忍不住。
袁作义虽说好酒,其实酒量不大,喝上一二两还行,一超过三两就发酒疯。这家伙发起酒疯来像个邪子,又是哭又是笑,有时还扯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巴子。说实话,我怕他在我铺子里喝,一旦发了酒疯,那我可就麻烦了。我连忙劝他说,你还是赶快回家吧,让媳妇娃子给你炒两个菜,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那才真的像神仙呢。
可是,袁作义却不听球我的,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我话音还没落,他狗日的又喝了一口。这一口比刚才的一口还多,估计有一两半的样子。我发现他的脸已开始泛红,好像有了一些醉意。
幸亏媳妇娃子这时又喊了我一声,催我快点去吃饭。我便趁机说,对不住,我要关门吃饭了。我说着就双手一伸,把袁作义推出了铺子。
等我关好铺子从另一个门出来的时候,袁作义已走到摩托车边上了。摩托车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红光直闪,越看越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这个人好奇心有些强,一看见摩托车马上又想到了村长黄仁。
我问袁作义,村长到底怎么啦?他的摩托车为啥会在你手上?袁作义没立即回答我,又喝了一口酒。我发现一瓶酒差不多已被他消灭了三分之一。把一口酒吞下去后,袁作义才咂着舌头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死球了!我说,别胡鸡巴乱说,我在当真问你呢。袁作义坏笑了一下,改口说,他狗日的贪污挪用,被上头捉走了,关在老垭镇派出所。我有些不高兴地说,又扯卵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
袁作义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实话告诉你吧,黄仁进城住院了。他怎么啦?我问。袁作义说,他得了癌症,胃癌,肝癌,肺癌,他一个人都得上了。听说,他的胃已经穿了孔,肝子上长了十几个黑瘤,肺烂得像一把米筛子。医生说他顶多还能活半个月,他媳妇娃子都找人漆棺材了。村里不可一日无主,镇上就任命我担任代理村长,摩托车也就归我骑了……没等袁作义把话说完,我转身就朝我灶屋走了。这个酒疯子已经开始发作了,我不想再听他胡扯八道。再说,我肚子也饿瘪球了。
灶屋里支有一张小方桌,平时不来客,我和媳妇娃子就在这里吃饭。我走进灶屋时,媳妇娃子已把菜端到了桌子上,除了胡椒炒肉丝,还有刀拍黄瓜和油炸花生米。我媳妇娃子虽说人样子不咋的,可心肠蛮好,见我进门,还连忙给我开了一瓶啤酒。
我坐到桌子边上,刚把啤酒瓶子举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扑进了我的鼻孔,好像是谁的酒缸破了。同时,灶屋门口的光线也暗了一下。我扭头一看,竟然是袁作义。他狗日的正握着半瓶酒站在我灶屋的门槛外。
你怎么还没回家?我问。袁作义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说,我醉球了,骑不成摩托车了。活该!我说。我没有请袁作义进门,心里巴不得他早点滚开。可我媳妇娃子却说,那你先进来坐会儿吧,等酒醒了再走。这家伙是个赖皮,我媳妇娃子随口说一句客气话,他还当真进来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理球他,只顾自己喝起啤酒来。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菜,显得津津有味。袁作义的眼珠子跟着我的筷子转,不停地吞涎水,还咂舌头。我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他肯定也想尝尝我的下酒菜。但我没请他,怕他一吃菜又要喝酒。我媳妇娃子也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正要伸手给他拿筷子,我急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住手。
袁作义的脸皮真是厚,我们不请他,他却自己提出来了。袁作义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的菜,也不请我尝一下?!这家伙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不好再泼他的面子,只好让媳妇娃子给他拿了碗筷。袁作义伸手接筷子的时候,我很严肃地说,吃菜可以,不许喝酒。袁作义满口答应说,好,我只吃不喝!
可是,袁作义自己打自己的嘴,只吃了两筷子菜,就开始喝酒了。我很生气地说,狗日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袁作义马上说,你媳妇娃子的菜做得太好吃了,我不喝两口对不住她的手艺。我没想到袁作义这样死皮赖脸,就不再管他,任他喝了。
喝了一会儿,袁作义突然高声大嗓地说,这是老子担任代理村长后喝的第一顿酒,真他妈过瘾啊!
我媳妇娃子猛然一愣,扭头问我,他当代理村长啦?我想给媳妇娃子开个玩笑,就骗她说,是的,昨天镇上才任命的。媳妇娃子很快把目光转到了袁作义身上,出神地看了半天说,以前真没看出来呀!
袁作义的手机这时响起来。他听到声音却忘了手机放在哪里,便手忙脚乱四处找。等他好不容易从裤子口袋里找出来,电话却挂了。但袁作义还是接了,并装模作样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他对着手机一字一顿地说,好,知道了,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按时到会。
我故意问,谁的电话?袁作义一脸庄重地说,县长的。我扑哧一笑说,县长找你这个酒疯子搞啥?袁作义瞪了我一下说,你严肃点!我媳妇娃子当了真,睁大双眼问,真是县长找你?袁作义说,那还有假?县长通知我明天去城里开三级干部会,还要听我汇报油菜坡新农村建设的具体规划呢。我媳妇娃子惊叫一声说,呜哇,县长还给你打电话呀!
袁作义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我说,如今当个村官儿也要有靠山,光镇上有还不行,还得在县里找。我打算就找县长当我的靠山,这次进城开会,我正好去巴结一下他。我顺着他说,好,这个靠山大,你一定要巴结上。
这时,袁作义忽然放下筷子,歪着头问我,第一次去拜访县长,必须要有见面礼,你说,我送点啥玩意儿给他好?我开口就说,送钱。袁作义摇摇头说,送钱不行,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我没有。我想了想说,那就送土特产,木耳香菇土鸡蛋什么的。袁作义又摇摇头说,这些都过时了,县长看也懒球看的,你前脚送,他后脚扔。
我皱着眉头问,那送啥呢?袁作义也埋头想。想了半天,他陡然一抬头说,我想到了,送狗子鸡巴!我哈哈一笑说,这不好吧?你让县长吃狗子鸡巴,他还会当你的靠山?袁作义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领导十个有九个肾虚,肾一虚就想壮阳。我听说,狗子鸡巴最壮阳了,特别是我们这里的土狗子。要是我能搞到十个狗子鸡巴送给县长,那这个靠山肯定能靠上。当然,送去的时候不能说是狗子鸡巴,连狗鞭都不能说,应该叫狗宝。只要县长吃狗宝壮了阳,快活了,开心了,幸福了,那我的前途就大了,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我媳妇娃子这时打断问,你打算怎样建设新农村?袁作义把酒瓶子对在嘴上,又喝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规划我都想好了,命名为“八九十工程”:修八条水泥路,建九个大型养猪场,办十户农家乐餐馆。我媳妇娃子说,这可难得办到。袁作义一挥手说,只怕想不到,不怕办不到。关键是把计划报上去,计划一报上去,就可以找各个部门要钱了。钱一要到手,事情就好办了。
我媳妇娃子是个死脑筋,较真地问,我们村总共巴掌大,哪有这么多路?
哪有这么多猪?餐馆就更少了。袁作义斜了我媳妇娃子一眼说,唉,你真是个麻桑木脑袋,只要有一条路,就能说成八条,只要有一个猪场,就能说成九个,只要有一家餐馆,就能说成十家。我媳妇娃子问,为啥要说这么多?袁作义说,只有往多里说,才能搞到上面的拨款。
我媳妇娃子又问,要是上面来人检查呢?袁作义轻微地一笑说,应付检查太容易了,路嘛,带他们去看看那条机耕路;养猪场嘛,主要办一个,修它几十个猪圈,再把全村的猪都借来临时养几天;餐馆嘛,在公路边找几户人家,先把房子正面装饰一下,装成外国洋房的样子,后面不管它,草棚子也不要紧,然后在门口挂几个农家乐的牌子就行了。
听袁作义这么几说,我忽然对他另眼相看了。过了一会儿,我喝了一口啤酒问,上面拨的款,你打算咋搞?袁作义说,“八九十工程”上多少要用一些,用三分之一吧,另外三分之一留在村里,好应急。我有点等不及地问,还有三分之一呢?袁作义笑了一下说,还有三分之一嘛,是我的提成。按照规定,村干部从上面拉回来的钱,都可以提三分之一作为奖金。我说,难怪呢,你还有提成啊!袁作义说,要是没提成,谁还去拉钱?拉个卵子毛!
灶屋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茶山,绿油油的茶树一层一层地叠着,看上去像一条绿带子绕山缠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我们村仅存的集体经济,归村里的茶场管。据我所知,每年茶场的利润都在十万以上,到年终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些钱。每年到了采茶的季节,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去山上采茶,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她们还唱《采茶歌》,歌声能飘到天上去。
袁作义喝多了酒嘴干,起身到水池边找凉水喝时,一眼看到了窗外的茶山。他两颗眼珠咕噜一转对我说,这片茶山,我要把它卖掉!我大吃一惊问,这是村里的,你怎么能卖?袁作义说,老子是村长,有啥我不能卖?我暗笑着问,你怎么卖?袁作义转眼看着我说,我卖给你,为期十年。我摆头说,我可买球不起。袁作义说,你别急,我肯定让你买得起,还能让你大赚一笔。
我愣着眼睛问,此话怎讲?袁作义说,这片茶山,要是卖给外面的老板,十年,一百万,我保证有人抢。但老子先不卖给外面的人,我要先卖给你。
卖给你,我只收五十万。你买到手以后,再转手以一百万卖给外面的老板,这样你就轻飘地赚了五十万。我有点儿疑惑地问,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戚,你凭啥要让我赚五十万?袁作义狡猾地一笑说,我当然不会让你赚这么多,这五十万,我们两个家伙六四开。我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停了一下,我又问,哪个六?哪个四?袁作义说,肯定是老子六!
我只顾着听袁作义吹牛,没注意他手中的酒瓶,突然一看,发现已快喝完了。我说,你不能再喝了!我说着,便伸手要夺他的酒瓶。袁作义把酒瓶提到眼前看了一下,说,只剩半两了,老子干脆把它喝球了!他说完就闪电似的把酒瓶口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管,我夺也没夺赢。
袁作义喝完最后一口酒,已醉成了一堆烂泥巴。他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接着就哗哗啦啦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差点把屎肠子都吐出来了。
堂屋里有张竹床。袁作义倒地后,我和我媳妇娃子慌忙把他弄到了竹床上。我们是把他抬去的。我抬头,媳妇娃子抬脚,像抬一个死人。这家伙躺在竹床上的样子更像个死人,一动不动,双眼闭着,脸色白卡卡的。
袁作义在竹床上睡了半个小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就开始哭,哭得直吼,泪水像尿汁子一样从他眼窝里往外飚。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姓袁的命苦呀,穷得两个卵子响叮当,还怕媳妇娃子啊!我没理他,冷眼看着他哭。
我媳妇娃子心软,见袁作义哭得这么伤心,就有点可怜他,于是劝了起来。她说,你别哭了,如今当了代理村长,你的命就会好的。没想到,我媳妇娃子这样一劝,袁作义马上就不哭了,说不哭就不哭了。
袁作义哭声刚停,很快又发出了笑声。哈哈!他笑着对我媳妇娃子说,你说的对,我姓袁的从今往后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