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幻想过它的存在,甚至于在脑中早就勾勒出它的形象和身份。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是以这样一种状态出现的!聚能手电的光线是那种惨白色的,此时它照不出多远又扩散不出,空间就是那丝洇出来的惨白……
隐约间就看见了那头长长的白发!
我扭开袖筒里的“狼牙”,调节到散光的状态,它和聚能灯一起射向了那头白发!
他仰天长啸!喉口的啸声似乎还在空间回荡!它的双臂和腰间被粗大的铁链锁着,拽拉成了一个“十”字形!他似乎还活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看不见的苍穹,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这一刻,我突然有种回到了琉璃金鱼缸下的感觉——疯狂的撕破喉咙!而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却远在天涯!听不见你……也看不见你……
这一刻,我整个灵魂就在他的眼里!就在他的喉间!在那个轮回的空间跟他合二为一!震天摄地般地发出那道吼声!痛彻心扉的吼声!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这就是答案!
当我的手指颤巍巍地打开那沓卷宗后面的黄色大信封的时候,我们同时在各自的世界里伸出了手指,在不知名的空间瞬间碰触,擦出的火花将两个世界于冥冥中连接在了一起。我的灵就是他的魂!一切机缘的巧合并不是事件的重演,而是我的灵魂体验到了他的一切——
心爱人就在那边,我看见了你,活生生地看见了你,你的每一个眼神、你的每一滴眼泪都如此真切!在你不经意地轻抹脸颊的瞬间,一滴泪珠从苍穹坠落……那是你思念我的晶莹,它带着璀璨的光芒坠落在我的心上!一滴、两滴……
可是,你并不知道。
而我,纵然就在你的脚下你都看不见我,任凭我撕破了喉咙你都听不到。我只能这么无助地望着你,从心底升出一丝幽怨,聚集到临死的那一刹,将所有的爱与恨都化作那一声咆哮!纵然是粉身碎骨也要定格在那咆哮的瞬间!
这就是我——
纵然灵魂已然死亡,心中还尚存这一丝爱恋。
“喂!阿久?”文二在背后敲打着我,“看见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
“你快进去,我们都被你堵在这个通道上了。”他推着我。
进入了那个六十平米左右的空间,我想回头遮住明三的视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的手电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每个人都被他的样子震彻了灵魂,大家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他被绑在了那里,感觉非常高大,依然保持着那股傲然的姿态直到永远……
“真的有……”明三轻声的说着。
“如果没错的话,他就是梅惜。”我轻声说道。
明三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痴痴地望着他。
“没错!”文二肯定地说道:“他也是雁秋。”
雁秋!那个被打手扔进冰寒刺骨的鹄浦河里的孩子。
那一夜,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突然被奶妈从暖和的被窝里抱了起来,他刚想叫,奶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看见窗棂上印着火光,外面传来男人和丫头们的嘶叫声,他躲在奶妈的怀里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将头扎在她的怀里。
脚步声!一连串急促的上楼声像丧门神一样地寻来。奶妈慌忙环顾四周,一把将他塞进衣橱与樟木箱衬底的夹缝里。他本能地想拉奶妈,但奶妈一把捋开他的小手,“不许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天亮了陈大叔会来救你!”她想过去抓起被子想盖在他身上,但是,脚步声已经在楼梯口那儿响起了。奶妈只得一狠心拉过桌椅掀翻在地,就在她拉过椅子的一瞬间,她看了他一眼!他佝偻着身子也抬眼望着她——没有片刻时间的迟疑,她突然一狠心就将他盖在了黑暗里。他的头上被什么东西压住,这只得蜷伏在地上,气都不能喘一口。他听见奶妈打开门的声音,然后她嘶叫着逃了出去,他听见男人的吼声和脚步声从门口穿过……
然后,他的头顶上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就在他的身旁,将衣橱翻得震天的响,他只得两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往下躲、往下躲……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只黑面白底的脚!他只能将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他将头埋在臂弯里面,紧紧的贴住地面,这至少给他带来片刻的安全。他就这么趴着,一点也不敢动一下。
小雁秋不记得自己趴了多久,或许是迷糊睡着了。这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他想起了刚才的一切,心里一阵害怕。奶妈叫他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但是,他现在很害怕而且还很冷。他听了听外面,外面一片宁静。他从地下的间隙往外看了看,天刚刚有些光亮。
天亮了,陈大叔应该会回来的。他再也呆不住了,跑出去,跑到镇子的桥头上至少可以早一点等到陈大叔。
他使劲地将面前的桌子椅子慢慢推开,不敢发出任何响声,直到眼前的空隙能够爬出他的身子为止。他偷偷地爬到门外,第一眼就看见了奶妈,她抱着被子趴在那里,背上是一道血口子。他不敢哭,只是紧紧地抱着门框。慢慢地贴着墙壁往隔壁母亲的房里爬去,在爬过奶妈的身边时,他都不敢看她一眼,只是死死地看着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但是,母亲不在房里!母亲房里的地上死着她的小丫头。
那一刻,他几乎要惊叫了起来——
但是,一转头,透过二楼的栅栏,他看到了后院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虽然天还未大亮,虽然四周正升腾着一片雾气,但是他十分清楚那是他的父母亲。他们跟所有的人一样一动都不动,他甚至依稀看到父亲是被绑在井台边的,母亲正趴在他的腿边,身子底下是一片凝固了的血!那血还很红很红!
小雁秋紧紧地扒在栅栏上,身子细微地颤抖着,他不敢哭也不敢叫。
现在,只有陈大叔,他要找到陈大叔!
他紧紧地贴住墙根,慢慢地从后院的边门逃了出去。他一个人在翔集凄清的街道上狂奔,四周没有一个人,越来越浓的雾霾包裹着他,他越来越害怕,这个世界突然就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他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他跑到了翔集桥头,匍匐在桥栏边冻得直抖,越是这样越是紧贴着冰冷的桥栏,他的手指抠着桥栏,这一刻他终于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天,越来越亮,雾,越来越淡。
猛然间,他看到了一双黑面白底的脚,那只脚的白底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迹!突然,他的脖子一紧,他被人拎了起来,他看到一双杀人杀红了眼的眼睛。与此同时,他听到了身后断然一声狮吼——
“雁秋!”
那正是陈大叔!
他“哇”的一声终于哭出声来。身子却突然飞起,那一刹,他看见了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他要叫,可心都快跳出了喉咙口,随即就是冰冷刺骨的河水!他依然在痛哭,他张着双臂、挥舞着双脚想要抱住陈大叔,但是四周只是冰冷冰冷的河水……
无望而无助。
突然,他想起奶妈的那最后一瞥,他停止了挥舞,静静地、痴痴地看着她,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妈妈,抱!”
他投入了她的怀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躲在她温暖的怀里,好安心,再也没有了恐惧。
寒冷!突然的寒冷让他霎时失去了妈妈,他痛哭了起来,喉咙被呛得生疼。他不停地喘息着,咳嗽着,叫喊着妈妈,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幽然醒来,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雁秋?”
“嗯。”他躲进了被窝,至少那里很安全,没人能够发现他。那人拍了拍他,并不叫他起来,只是拍了拍他。直到他觉得外面那人不是坏人了他才从被窝里伸出脑袋,“我要找妈妈。”他祈求着。
那个陌生人并不说话,只是喂了他一碗鱼汤泡饭。
“我想妈妈。”他小声地对他说着。
“我会带你去找的。”
于是,雁秋每天盼望着回家,盼望着找妈妈。
“等我们的船往回开。”
于是,他每天就坐在船舱里看着外面荒凉的田地,安静地等着回家。
直到那天,那个大叔将他叫到身边。“雁秋,你已经没有家了。你的妈妈死了,你的全家都让山贼给杀了……”
他并不懂全部意思,但是,他明白妈妈死了。在眼泪要掉出来的一刹,那个大叔断然一声:“不许哭!”他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你想报仇吗·”他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等你长大了你要杀了你的仇人吗?”
小雁秋并不懂他的意思,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喉头憋得生疼生疼。
“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回来为你全家报仇!”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雁秋不敢说其他的话,他的胸膛被憋得生疼,他不停地喘息着,努力地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总是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尽量不发出声音,每天晚饭的时候这位大叔就过来跟他说些话。
直到那天,他将他带上了岸——
“不是我不肯收下这个孩子。师弟,合该你跟这个孩子有缘,只要让他拜在你的门下,师兄我就答应你提出的一切。”
“雁秋,过来——”大叔召唤了他一声,“你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愿意。”他的回答很清脆。
大叔笑了一下,“可是,做我徒弟就得入我青帮门下。这个你可愿意?”
“愿意。”
“好!师弟。”堂上坐着的那人大笑了起来,“今晚我就替你设香堂收徒,一切都交给我来办。这小鬼资质本就不错,日后我定替你好生培养,不信他不能成为人中之龙凤!”
“雁秋,你我成为师徒之后就如父子一般,我的话你不能违拗,你的仇也是我的仇。我定会替你打听到杀害你父母的仇人。陈大叔我也会替你寻找。”他一指坐在那边的人,道:“师傅不在你身边,堂上之人就代为师傅教导你,他的话就是师傅的话,你也一定不能违拗。来,先跟他磕一个头感谢他日后的养育教导之恩,叫大师傅。”
雁秋走过去跪下给那个人磕了头“谢谢大师傅。”
“哈哈哈——好孩子!好孩子!”那人笑得合不拢嘴。
“文二,张仁奎号称‘镜公’吧?”我道。
“没错,‘镜心清明’之意。所以,他跟师傅两人分别尊称为‘镜公’和‘明公’。可惜这些是我刚从师傅那里知道的。”文二轻声念叨着,“他老人家去世的时候让我将他的一些东西一起放进骨灰盒里塔葬,那时他说我太小还不明事理,等将来有机会再打开来看,可惜我一直没用心去想。直到这一次我才想起了这事,师傅他老人家一直到死都在寻找着雁秋下落,那里面有他寻找师兄的详细笔记。”文二的声音有些哽咽。
此时此刻,他的师兄就在他的面前,并且以这种状态出现在他面前,任谁都不会不为之动容的。“想当初梅惜失踪的时候‘镜公’的人之所以说不知有梅惜其人的,完全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梅惜就是雁秋。雁秋以梅惜之名重新打入叶家的时候只有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知道。但是,梅惜却突然失踪了,连师傅都没有通知就不见了。师傅知道其中定有蹊跷,可就是再也找不到梅惜的踪迹,为此,他穷尽一生之力都在寻找师兄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