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地下室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暗无天日,相反地这里灯明几净,纤尘不染。我拿着主任的签条下到地下四层,心里暗骂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平日里没事的话档案组内部人员一律跑楼梯,电梯不开放,还美其名曰保护资料、爱护文物。这个胡伟成亏得只是一个小小的档案组主任,要是给他个公安局局长当当的话全上海的警察还不被他折腾死?!
文库里的保管员清一色是女孩子,她们的工作就是将文库里的所有纸质资料原封不动地编辑进电脑永久保存。我看着她们那势单力薄的身胚架势惊异着猴年马月才能将那些资料整编入籍啊?
柳芸是个绾着时尚日本发髻的女孩子,她一本正经地看着签条道:“你的磁卡。”我将工作证递过去,“啊?你就是陆勋啊?”她叫道,还不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议论声,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一扭头拿起电话,气鼓鼓地道:“我要找主任核实一下。”
工作了整整十二年,我还没有机会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文物资料库”,据说这里的所有纸质文件都已归纳成“文物”了,只是受记载内容所牵制,它们可能得永远躺在市公安局的地下室里见不得天日了。跟所有电影里的保险金库一样,整个文库是用厚重的不锈钢精制而成的,门上毫无悬念地安装着笨重的手摇舵轮。柳芸将她的磁卡在机器里划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按了一大串密码,又划过我的磁卡。整个空间立刻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滋滋”声,我环顾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是放入空气的声音。”柳芸笑道:“里面是真空的。待会我们出来划过卡后又会自动地抽掉空气的。怎样?很先进吧?”我冲她不可置否地一笑。“咦哟?难怪他们说你是个美男子。果然哦,你笑起来的确很好看的说。”
我扭过头,对这些80后单刀直入式的表述方式还能说什么。
“过来……帮个忙。”柳芸已在用吃奶的力气转动舵轮。
我示意她让开,这该死的舵轮比想象中的要沉重得多,我也是竭尽全力才转动了它。
“好啦,好啦。”这个死丫头竟然一胳膊肘捅开我,用力推开了那道不锈钢“门”——老天!纵然我那么卖力也只是打开一道窄窄的比“窗”稍微大点的门。我跟在她的身后下意识地侧身而过。
里面的空气非常清新,放眼望去尽是一排排的滑轮轨道式的档案架,比想象的要空旷深远得多。柳芸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啊,比马路上的空气舒服多了!”她穿梭于档案架之间,自是熟门熟路,“哎,你闻闻,对不对啊?这空气还是按一定的比例配方的,据说可以抗老化,是专门为保护这些资料而特别研制的,对人体也非常好的说。”空间里回荡着她俏皮的声音。
X级,1956年。档案架上的标识非常简单。柳芸再一次划过她的磁卡,又划过我的磁卡,然后推开那排巨大的滑轮柜子。只见她爬上挂在架子上的楼梯,然后一蹬脚,梯子一下子毫无障碍地滑了开去,原来这梯子也是滑轮式的。看她这种架势就知道这里的女孩子一直拿这个当玩具玩的。她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从档案架上抽出一个古旧的盒子,又一蹬脚滑了回来。“喏,这个就是了。”她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又顺手拉开一个隐藏的柜子,三下五除二就组合成了一个临时办公桌椅。“哎!你只能在这里查阅了,这里的文件按规定是不能出这个保险库的,X级的更是严上加严。这里严禁喝水抽烟,也不能复印拍照,你只能摘录了。喏,这里有纸笔。”她拉开抽屉说道。
我不禁又笑了一下。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道:“从现在起我就要一刻不停地陪在你身边,‘陪太子读书了’。”
“你可以出去。”我道。
“什么呀?这是规定!任何人员查阅资料不能同时少于两个人的说。我是盯着你的那个。”她的样子很可笑。
我坐下,打开盒子,翻起了卷宗——
1956年的那个夏天,百合公寓里的那些“资产阶级的遗老遗少们”忽地变得忙碌了起来,不是王家的阿爸被关在厂里写材料就是李家的老爷叔天天被叫到居委会去汇报行踪。人们还来不及发现自身状况的不对头,这生活就变得乱七八糟了起来。去幼儿园接孩子,这份本来天经地义的融入在日常生活中触不着摸不到的小事一下子就变得尖锐了起来。好在这百合公寓里还有个不属于“资产阶级阵营”的看门老头,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只好请求他去接一下孩子们了。没人知道这老头的来历,仿佛他生来就在这百合公寓里看门似的。这老头也是天生的怪,接回孩子后就扔在门房间任由他们去了,各家的大人回来后带自己孩子上楼,看不见老头的身影日后再道个谢的也是桩很自然的事情。这天,张家姆妈回来得晚了,看见女儿一个人躺在门房间的大写字台上,就叫醒她上楼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这天,又有家人想托老头去接下孩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人了,人们这才想起来似乎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老头的身影了。这就奇怪了,没人觉得这老头还会有其他的家,在人们的记忆中这老头从来就没离开过百合公寓,门房间里间的那个小屋就是老头唯一的家——该在的东西都在,只是没了这个人!平白无故地丢了个大活人自是要报案的,当时的公安战警迅速组织了侦查,通过排摸掌握:最后跟老头在一起的就是张家姆妈的小女儿。
“乖囡,侬记得看门的老伯伯到哪里去了?”张家姆妈蹲下身子细声问着。
那个叫张丽琪的孩子先是使劲地摇头,但眼里划过的那丝恐惧没逃过侦查员的眼睛,在侦查人员的谆谆诱导下,那个孩子突然大声地尖叫了起来——
“看门的老伯伯……伊……伊被……被一个……白头发的鬼……吃掉了……”
所有的人都愣在了当场!孩子的惊恐绝不是假装的,她那选择性的遗忘正是对那个恐怖“场景”的真实性最有力的证明。
事实确是如此,这个看门老头真的就这么离奇地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当时的侦查员对老头的来历也没查出个来龙去脉,仿佛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但他的的确确曾经存在过——在百合公寓里看过门。
去掉那个时代“臆想”的烙印,我总算看出了以上这些信息,好在当时的刑侦人员总算客观地给这个案子定性为失踪案而不是什么恶性反革命事件。但它终究是个没有答案的悬案。
“柳芸,帮个忙,好吗?”我指着“张丽琪”的名字,道:“帮忙查一下这个女孩现在住在哪里。”
“警长大人的命令我哪有不听的道理。”她俏皮地做了个保证的姿势,随即道:“不过,户籍管理跟我们这里不是一个部门的,你得给我些时间。”
“没问题。”我拿起纸笔抄了我的手机号给她,“最近我可能不在局里,你查到地址后发个短讯给我。”
“OK啦!”
对于56年的案子我也只能查到这些情况,我在随身的笔记本里记下了“张丽琪”的名字,而那个失踪的老头却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神秘人,我犹豫着,终于划了个圆圈写下 “看门人”三个字,旁边一个箭头打过去,写下:白发鬼。望着这个奇怪的组合,我想象着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傍晚,这三个人会是在怎样的一个场景里相遇的呢?
哦,也许,其中的一个还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