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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掌纹链接着掌纹 穿过命运的我的手(1)

这盘磁带在简伦的耳边转动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哭了出来。她在泪光中复活了。她一无所有,包括栖身之地。袁朗把卧室让给她,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简伦,你终于醒过来了,就因为这磁带里的声音吗?袁朗摆弄了一下那小东西。

他呢。他送给你的?他在哪儿?简伦失控般地问了第一句话。

他是谁?

曾在沙漠里与我相依为命过的一个人。他叫桑。

你们在相爱?

三天的时间,足够使愿意相爱的人相爱。简伦毫不掩饰。

她从内心感激袁朗。仅仅是感激。

她一直视袁朗为生命里一个重要的朋友,是他帮助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喜欢陌生。陌生可以让你有更大的容量存活,也可能会帮你挖掘出更多的激情和潜力。陌生会把你从固有的压抑中解放出来。

在我寄居于他这里的日子里,他总希望我也能随同他去参与一些应酬。但我没有。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我也不善于与人打交道。

袁朗说,你只要陪着我坐在那里就行了。你可以喝一些饮料或酒,也可以随意吃一些你喜欢的食物。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喜欢。

我说喜欢带着一个轮椅女孩出现在人前?你这人真怪,像我这种女孩,别人还惟恐避之不及呢。

他不说理由,他只说他喜欢。我跟他去了那种喧嚣的场合,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人们竞相用表情用语言表达赞赏,十足虚伪地恭维和吹捧。这是我回来后对他的那次应酬简单做了总结。他说这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你不能拒绝,你若离开了这些,你会失掉机遇。什么机遇?你事业上的机遇。我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或者,他是对的,或者,这只是人类生存的一种方式,不存在对和不对。

那天是一个特别的酒会,总共有五六十人,恐怕都是些社会名流,什么名流都有,挺全,光我接到的名片就有三十张参差不齐行业的,有一张名片挺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特意仔细地看了那张名片,又特别记住了名片的主人──老谢。他就叫这名字,他说这名字从他刚能分别人叫他时就在叫,一叫就叫了整整四十五年。我笑着问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他爽快地解释:“很简单,我爸姓老,我妈姓谢,我爸和我妈家都是一个孩子,双方老人都想着用姓给自己留着条根吧,就这么叫起来了,跟抢苗接种一样。”就近的人听到此话,都笑了起来。老谢要我的名片。我说没有。他说怎么跟你联系。我说还是我跟你联系吧。他有点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说把你男朋友的联系方式留下来。袁朗笑着把名片给他了。这人真霸道,但也真热情!我想。

“袁朗,每次与你出来,我都得蒙冤受屈。”我嘀咕了一声。

“我比你更冤,是,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这黑锅我可是背了很多年了,打从带你离开时就背着,现在还在背。也不知何时是个头。”袁朗说。

“你结婚吧,结了婚,不就没人说你了吗?”我一派聪明地说。

“我结婚?你怎么办?”他又开始露出本性了。

我对着他咬牙切齿。

我在袁朗身边总是显得轻松和随意。我们可以无所拘束地斗嘴,然后在一分钟内讲和,不论谁对谁错,最终都是他向我道歉,然后,我就端过他倒好的茶,心满意足地品。边品边观赏他那些奇怪的被他视若生命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石头边听他津津乐道地讲解他与那些石头的恩恩怨怨。

他在讲述与石头为舞的过程中,穿插一些话题:“简伦,你瘦了。”

“思想太多,太过细致和敏感的女孩,一辈子也没法长多少肉。”他的话音未落,就让我很快接下了,在他面前,我习惯这样,很放松。

“简伦,你能不能重新再写诗?”

“不能。”我回答得很干脆,我心中的那部分诗意已经彻底黑了。

“那你写……”

“我什么都不写。我已经写不出来了。”我的语调里充满着严重的赌气意味。我在跟谁赌气?跟天?还是跟人?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体验一下‘行尸走肉’的快感。”我故意说。

“你想像僵尸一样?”

“不行吗?反正有你,我饿不死也冻不着。”我懒懒地瞟了他一眼,回答。

“知道吗?你的眼睛很媚,我总以为你在爱我。”有时,他会忽然说句莫名其妙的话,简直就像个十足的神经病人。

袁朗想把他的装潢公司再拓宽局面。能有一个住房,是人最基本的需求,现代人更愿意把房间布置得舒适和漂亮,所以,装潢是现代人消费的趁势,他想再开几家分公司。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时,我有点吃惊,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到底有多少资本,而那些资本又是怎么拥有的?我没有问他。我不习惯追问任何一个人太多的问题。我认为这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如果他想让你知道,他迟早会让你知道的。袁朗就像我手中抚弄的那块他送给我的形状怪异而不泛光泽的青石,让人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不知道它的历史,不知道它的故事,更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他总问我,甚至逼着我给他下个定义。可是我不能。他是一块谜石。

中午是袁朗按时回家的时候。我会守在窗前,听他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急切扭转开门的声音,听到他大声宣布:“我回来了!”的声音。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也会抢食,我总是抢不过他,然后,他又把抢过去的那东西喂进我的嘴里……每当这时,他看我的表情,总让我的内心隐隐地触动,那触动很轻微,轻微得连我自己都难以觉察。

我在袁朗这套单身公寓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离开,我不能继续这样依赖下去,如果这样,我还不如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我自己的故乡。我需要一份工作。我需要独立。我告诉袁朗我的想法,希望他能帮我找一份工作。他表示无能为力,他希望我能住在这里,写写东西或者陪他说说话,有我在,他才不会感到孤独,才会感到这房间还像个家,温暖。我奇怪地望着他,望着眼前这个帅气十足的大男孩,他走在街上,以他的风度和气质,轻易就会引来女孩子倾慕的目光,他可以轻易地有女朋友,轻易地让人去爱,甚至是一见钟情,他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袁朗,你交个女朋友吧。”有一天中午,我在饭桌上提醒袁朗。

“你不是我女朋友嘛,我还交什么?这菜挺香。”袁朗边吃菜,边用极不正经地口吻回答。

“我是说,那种可以结婚的女朋友。”我瞪了他一下,强调说。

“你不想跟我结婚呀。”他又逗。

“你能不能正经点?你都二十八了……”我放下筷子,耐着性子说。

“我想离开这里,自己出去找点事做。”我换了话题。

袁朗盯住我看了一会儿,不再做声。他说:“下午陪你出去散散心。”

那天很晚了,袁朗都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莫名地担心。我守着电话等他。我在沙发上蜷缩了一夜,自从我来以后,他就一直睡在那沙发上。我没有关灯。

半夜,我被一阵声音吵醒。待我坐起身来一看,看见袁朗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一股酒气冲鼻而来,我想去搀扶他,但我没办法去。我只能用眼睛看他。我看见他满身的灰尘和泥点。他一只手提着包,一只手支撑住门,用力把门锁上了。我的心随之惊了一下。他晃悠悠地站在离我有两米远的对面。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那目光涣散、飘忽、放任,浑身散发着玩世不恭的味道。他把手里的包随便扔在旁边,猫下腰,用力推茶几,把茶几紧紧靠在了我所在的沙发边,我像个被围困的小动物,惊悸得浑身的细胞和血液都凝固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忽然,他撑着茶几的双手瘫软下来,颓败地跪倒在地上。此时,他的眼睛离我的眼睛只有五十公分的距离,他只要一张开手臂,就可以把我揽起,抱走,或者掐住,直到我窒息。我万分惊恐得望着面前这个高大强健的,曾让我一度认为是安全无比的男人。此时,我不再认为他是男孩了。他是个男人,一个被酒精支配着的非常危险的男人,我环抱着双臂,紧张得快要尖叫出来。

“简伦,别害怕,我伤害谁都不会伤害你的。”他的舌头被酒精侵蚀得在变硬变直:“别这么紧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行不行?”

“你,你怎么了,你喝多了……”我说着,就挣扎着想逃走。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劲真大,把我握痛了。

“放开我。”我受惊地大喊起来。

“对不起,你别走,你听我说。”他放开了我。

我不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

“简伦,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又在重复,或者是强调:“你在我心里是天使,我说的是真的……水合……也曾经这样告诉我。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纯的女孩,没人愿意伤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有思想有灵魂,你的细致和理性是别的女孩身上所没有的,你有梦有……诗你快乐……和幸福,你有坚强有韧性……你还有……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记得有一次,水合老师拿你的诗……给我看时,我感动得想哭。我感觉那些诗是用泪用血用生命和真情写成的……看了让人想哭……”

简伦抵挡不了记忆……

最终,水合以一个“流氓”的名义被校方领导除名了。简伦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画那么美,那么富于想象力和感染力。他是那么痴迷于他的绘画。

他喜欢画光着身子的女人。

他摸她们。

他拉着窗帘干嘛,就是在和她们睡觉。

他在打着画画的幌子行骗,骗女人的身子。

我们这里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人,还当老师。

……

一系列的闲言碎语,一连串的唾沫星子,如一盆又一盆污水,泼向水合。水合逃开了,带着他至爱的画笔,还带着一个维吾尔族女孩。据说,那女孩已同家里所有人决裂。

“你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水合老师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我……”这个夜晚,这个无名的鬼夜晚,酒后的袁朗道破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封存了多年也许已经被许多人淡忘的秘密。

“你?”我震惊地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恐惧。

“水合老师现在在哪里?你有他的消息吗?”我下意识地问道。

“你还在爱着水合?”

“不,我没有。”我比谁都清楚,我没有。

袁朗没有回答我,自顾自地说着:“简伦,你别离开我这里,好吗?外面的风很大……外面的人也太多……好人多,坏人也多。和我在一起,好吗?我不会让你受伤。如果……如果,我……向你求婚,不,不是向你求婚……不,你不爱我,你从来都不爱我,你是不是就喜欢爱不在你身边的人?爱……你得不到的人……你爱那个神秘得将录音带交给我就消失的鬼男人。不说了,对不起,我今天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难受……”我看见袁朗的眼圈红了起来,他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来,我抱你……回你的卧室。”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重复着这句话。

我已经完全沉入到他那些语无伦次的酒语里,我居然不再恐慌,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俯身抱起我,朝卧室走去。我压根就没有了惊惧没有了害怕没有了设防。他抱着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前,象放一片羽毛般将我轻放在床上,他站在那里,又用眼睛盯住我,蓦然间,他用双臂包围我,将头深深埋进我的怀里,我的胸部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的热流不由自主地包裹了我全身。我没有动。我不敢动。我拼命克制自己不动,不呼吸,此刻的任何一个反应,都会成为今生一个致命的导火索。袁朗终于放开我,嘴里仍然重复着:“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好好睡觉吧。”他没有全醉,他其实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是退出去的,还为我带上了门,是锁上了门,那门是暗锁。门,在某种情形下,锁和不锁,其实是一样的。不会因为这锁,你保留了什么,或者丢失了什么。

袁朗的话语,袁朗的举动,让我感到茫然和迷惑,他怎么会这样。他说求婚,他又否决了求婚。他俯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让我感觉他是在谛听我的心跳,让我感觉他仿佛渴望钻到我的心里。不,我未曾爱过他,我可以在很长时间里不想他,哪怕是住在这间屋子,他不在的情况下,我只是偶尔地想到他。刚才他说的一番话严重地刺痛了我,他说我只爱我得不到的人。难道他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实?水合是一个逝去多年的旧梦了,恍如隔世,仅仅是一段虚无飘渺的情绪,随着时光风雨的冲洗,风化了,淡然了。我的桑,和我永远的初吻,那种深刻不是时间所能衡量的。这份深刻,袁朗不明白。

这一番酒话过后的几天里,我们相处得都不那么自然。袁朗在中午和晚上都是按时回来,哪儿也不去。有一天,他提议带我去散步。他推着我,走在夏天黄昏的一条安静的小路上,路不平,有许多坑陷。他说他背我。我没答应。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希望你……”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袁朗费了多少勇气,终于对我提起那晚。

“袁朗,你看那边有两只蝴蝶,好像迷路了,找不着自己的家了。”我不希望再提起那晚的事,故意打岔儿,指着被斜阳映得四周罩着金色光环的花草丛嚷道。

“那我们把它们带回家吧。”

“它们需要自己的家,再说你也逮不着它们。”我的语气里含着莫名的得意。似乎那两只蝴蝶是属于我的什么。

“简伦,你原谅我了?”袁朗又要转回原话题。

“说什么呢?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要我原谅什么?”

“我吓着你了。”

“人不都是吓大的嘛。一天一种惊恐。知道恐龙吗?为什么绝迹?为什么人们会叫恐龙?”我居然在一个对古生物有着深度研究的人面前班门弄斧。

“为什么?”袁朗从我身后转到我的面前,伸手扶住我的轮椅,退着走。他看着我,似乎要听一个重大发现,他的眼睛真亮。

“因为恐龙的体积太大,没人敢吓它们,它们活得自在、舒适,没有任何危险,它们抬头就可以吃到食物,低头就可以安然入睡,它们只要一出现,身边任何一个动物都会被吓住,跑得无影无踪,它们自得极了,它们的后代也越来越雍容庞大,当然,也很脆弱,有一次,森林里又来了一个比它们体积更大的物体,它们就被统统吓没了,绝种了。所以,后人称之为恐龙。”我自圆其说。

“哈哈哈,你真有趣,不用任何考证,就能推测出千万年前的场景。你还是去写童话吧。”袁朗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这倒是好主意,让孩子们深受我童话思维的影响,长大都成了童话学家,靠臆想推测为生。”

“那不都是癔症患者……”

“你说将来会不会再出现恐龙?”

“要出现,也是个现代恐龙模样,古代的,再也出现不了啦。”袁朗又绕回我的背后,推着我。

我们似乎都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又跟从前一样轻松自然了。我忽然感到,窗里和窗外是不一样的,和大自然走在一起,你便随同大自然那般天然而明朗。我内心悄悄地希望我和袁朗能永远这么自然快乐。我决意离开袁朗。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不知道我的地方,去过自己独自的生活。我选择了一个时间,留了一张字条,就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带着袁朗送我的一块形状奇异而天然精巧的青石。

我想找到桑。桑在哪里?

我的命游落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仍然怀恋沙漠里被死神摆布的那些时光,因为有桑。桑拥着我,握着我的手,与我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