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困济贫的对象太多,铺天盖地的,让人无法收手,甚至感到厌倦。我从前在这方面花掉了很多经费,可是,穷着的照样在穷。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老谢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算了,这类沉重的话题留给报纸杂志和电视台吧。我们说点轻松的,要不,我来测测你的智商。”我边吃边说,我知道老谢就喜欢听我胡说八道,他最喜欢用一种大人的语言夸赞我:“你这孩子,真有趣!”
“老谢,听好题:有三条毛毛虫,首尾相接,作直线匀速运动,一条毛毛虫说:‘我身后有两条毛毛虫。’第二条毛毛虫说:‘我身后有一条毛毛虫。’最后一条毛毛虫说:‘我身后也有两条毛毛虫。’问这是为什么?请回答。”我下午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道心理测验题,现学现卖。
老谢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为什么来。他终于缴械投降:“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两条毛毛虫同时问:‘怎么可能呢?’最后那条毛毛虫说:‘我撒谎了。’很简单的答案,你把问话的思维方式一改变,不就得了。”我得意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答案,我才知道。但我每次都能在晚餐的时间里带给老谢一些新鲜的东西,让他猜或者让他听,这对我来讲,也是件轻松的乐事。
那个周末,袁朗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就打电话给老谢,让他带我去兜风。他欣然答应。
难得你第一次要求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这是见面后,老谢说的第一句话。
是不是想要我喊你一声大叔,你才会觉得正常?我敏感地反问。
你这丫头。他改称我为“丫头”了。
我坐在车上,隔着玻璃一路张望……
四周一派陌生。你在这个没有一个熟人和熟物的地方生活下来。你远离了家人、朋友和本来安逸的生活,远离了想要远离的和不想远离的一切。可你没能远离自己,没能远离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心中的那份脆弱更剧烈,也更清晰了,你明白,你可以不要一切,但你不能没有心中的那份爱情,它像个幽灵般尾随着你,同时也在激励和提醒着你。人呵,需要被爱包围着、提醒着,有一个致命而绝妙的提醒,那就是证明你还活着,像一棵不断渴望空气、水分和阳光的草和树那般活着。
你的轮椅没有妨碍你的任性和固执。它的存在更加坚定了你的勇敢和自尊。你能走。你尝过走的滋味,但你又不得不借助轮椅更好更稳更安全更长久地走。你的每一分钟过得都顶别人的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你曾经开始学着发泄,方式很独特,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你浑身柔弱得连打滚的劲儿都没有,你硬是学会了那样,学会之后,你在担心:长大了,就不会打滚了,该怎么办?年龄不可遏制地增长。果然,你忘记了打滚。你现在喜欢像个瘫子一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肌体不动,眼睛不动,生命不动,灵魂也不动,那样松弛自身,你感觉真舒服。
你的思维从车底下冒出来,又从车窗上落下去,象一蒂烟灰。你常常有种要从窗台上穿透玻璃掉出去的预感……
你又瞥见在学校门前缩成一堆的浑身的肤色都变黑了、又枯又瘦的“焦人”,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你不止一次地见到“它”,“它”也不止一次地注视着你,那种注视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面对。你看不到“它”的眼珠,那个部位只是一片乌黑。第一次见到它时,你感到恐惧。第二次见到它时,你想哭。接下来,你就习惯了见到“焦人”。你一直没弄清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你也不想弄清,已经够残忍了,就保留一份神秘吧。
在街头,你还见过一个据说是因为死了孩子致疯最终被丈夫遗弃的女人。那天中午,她从家里偷跑出来,身上一丝不挂,身材瘦长,两只有些瘦瘪的乳房绝望地垂吊在胸前,随着她蹒跚的步调来回摆动,她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去抚摸甚至用力握住乳房,一手一只,用力握住,乳房便在她的折磨下扭曲、膨胀、在她的指缝间做出垂死挣扎,在她的意识里已经没有了性别,她只有自己,或者她只有她的孩子,或者她在下意识地渴望别的什么。她赤着腿在街上走走停停,很坦然很宁静地看着来往的同样也在观望着她的人群……孩子没了,如果她的爱人能多给她一点爱,她或许不会疯。你这样天真地幻想,或许,人的一切耽于了幻想。
附近诊所的一位好心的护士拿着一件白大褂追上那个疯女人,给她穿上,并一个扣一个扣帮她系好,告诉她快回家去。疯女人笑了,笑的很痴很傻,倒退着走着,走得很快,没注意到旁边急驰而的货车。谁也没办法救她,她就那样穿着白色衣服走了。你相信她会感到快乐和满足,因为她就要到天国去和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团聚了……
你远远地目睹了一场人间灾难,死人的灾难和活人的灾难,转瞬即逝。你看见那司机将满身鲜血的已经断气的疯女人抱上了汽车,他想救活她。他希望这场车祸自己能够免罪或是无罪。人像一群蝗虫,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围观,越聚越密,那势头让你感觉他们似乎想去瓜分和饱餐。你感到悲哀,也感到恶心。
你又回到了你回去的路上。
小脑袋里又装了些什么?能说给我听听吗?老谢将车开得很慢,几乎是与我思维的镜头平行。
老谢,我想,我不想……简伦欲说又止。
什么想不想的,把话说清楚了,你好像有心事,跟袁朗闹别扭了?年轻人恋爱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没有。
老谢看了她一眼,把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允许停车的路上。
简伦没有说话。
她抬眼的时候,眼睛被前面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定住了。
桑,桑,桑。简伦不顾一切地大声喊起来。
快,老谢,拜托你,追上那人。
老谢一踩油门,车飞一般地超过了那人好几十米远。
简伦打开车门,想要跳下去,被老谢一把抓住了,她才没跌下去。她又对那个人喊了一声,那人毫不反应地走过来,快走近车旁时,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车上的那个望眼欲穿的女孩,又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以为是在叫他身后的什么难,他继续走他的路,超过车,走到很远。
行了,小姐,收兵吧,人家根本就没认出你来。老谢用力关上了车门。
我认错人了,他不是桑。简伦重新瘫坐回来,沮丧地说。
桑是谁?
一个人。
我知道是个人,而且是一个男人。老谢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奇怪的女孩,想笑。
我走火入魔了,你会念驱魔咒吗?简伦忽然问道。
你说那个男人是你心里的魔,随时随地尾随你?还是你尾随他?
我们相互尾随。
他对你也在走火入魔?见着一素不相识的女子猛喊你的名字?
如果真出现一个与我有几分像的女孩,他肯定会。
这么自信?老谢瞟了简伦一眼。
不是自信,是相信。简伦纠正道。
你随时都可能成为一个古怪的女哲人。老谢欣赏地叹道。
你为什么没和他在一起,却和袁朗?要不要我开着车满世界地帮你找到他?老谢带着开玩笑的口吻,他只希望能逗简伦开心。
这是简伦的痛处。在一起,这是多么广的含义呀,无论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别人所说的在一起。
简伦的眉头锁得更深更重了。事实上,爱情是有定数,缘来缘聚,缘尽缘散。可悲的是,我们找不着爱情的定数,只能傻傻地等待,在爱情面前,预感都会失灵。
简小姐,你能不能把意思表达得清晰一些,我怎么感觉到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昏头?老谢迷惑不解地望着这个不幸且带着深邃思想的女孩,他看不清这女孩,谁也没法看清。
老谢,谢谢你陪我出来。简伦认真地说了一句。
谢我带你误入歧途,认错人?我是想让你散心的,不成想,你现在脸都变色了,发灰。
老谢,你不懂。简伦心里说。
他们决定去吃饭。
一个景象令简伦惊呆了。
路边不远处,袁朗在和一个穿着非常时尚的女孩争吵。接着,袁朗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全部抛在了那个女孩的脸上,飘了一地。他扬长而去。
他在干什么呀?简伦满腹疑问。
没干什么。可能是被人讹上了。老谢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叫住他,我们一起吃饭。
袁朗,刚才那女孩,是怎么回事?简伦忍不住问了出来。
哦,没什么。等会你跟我回家吧。我下午准备去接你的,没想到碰上她,真晦气。袁朗说。
袁朗,你出来,我告诉你,我是处女,就让你在一周内搞定了,你想用这两个钱来脱身,没门,要不,你就跟我结婚;要不,我就去告你强奸。我们刚落座还没说两句话,那个时尚女孩便冲了进来,破口大骂,引得所有人都在观赏这边。
袁朗急速看了我一眼,把那女孩拉了出去。
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简伦全身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度。她感到手脚发冷。
袁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伦百思不解,她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了。
直到他们结束晚餐,袁朗都没再露面。
我想和袁朗分手。简伦说。
分手?就为刚才那事?老谢差点把车开进人行道。你的一句话,差点让人送命。
……
我也不怕伤你的心,有些话我必须说出来。老谢显得异常激动。他说简伦你是个好女孩,但是你不现实,说句实话,结婚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找个对你好的男人不容易。袁朗能够喜欢你,并且爱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奇迹了。像你这样身体如此糟糕的女子,一般男人是没勇气娶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有时把自己看得过高,有时又把自己看得过低。你写了那么多文章,你的智慧能不能分给生活分给你所在的现实一些。老谢说完,顺手把烟头狠狠锨灭了。
老谢,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你在这个女孩面前,才像个孩子。这是个活不了太久的女孩,就算她能够活到很老,她依然会这样。她心中渴望的那种东西那么强烈那么张扬,可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能找到答案。也许她会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死去。然后又有另外的人接着她的路子寻下去……
老谢是中肯的。她对这份中肯只能表示沉默,但非默许。
老谢,天不早了,你该回家了,谢谢你陪我到这么晚。简伦的声音低落到了极点。
别因为这个和袁朗分手,男人的一辈子都在出错,包括我。爱情需要包容,尤其是你。如果你想有个家,就原谅他。听我一句。老谢说完,就驾车而去。
尤其是你?多么熟悉的话,是谁说过?是桑。那是他在沙漠里,让我活下去时告诉我的,而这次,是老谢,他让我继续爱下去告诉我的。为什么又说尤其是我?为什么不尤其是别人?
简伦摸出钥匙准备开门的当口,她的手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握住了,她受惊得要大声喊出来。旋即,她被人深深吻住了。她喊不出来了。她也不愿喊了。那是思念了太久的吻,那是一个久违的吻,依然那么熟悉那么炽热。她深陷在吻里,泪流满面。在昏暗中,在吻的过程中,门被打开了,她几乎是被他用嘴叼着用手捧着进屋的。
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为什么离开小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一直在找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