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帅明示不用还钱,雷泽宽只是笑笑,固执地掏出纸笔记上了。这些年,男人的小本子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他知道钱是还得清的,但是人情债,可能无力偿还;一笔笔记下来,就是提醒自己,还是好人多,而好人多的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出了江西往东,就是福建。武夷山横贯二省,像一条卧龙。这条卧龙是江西、福建的宝贝,因着它,山地一带四季温润,各类亚热带原生植物生长茂密,天然而成的地势和后世开发的综合,人们在这里依山而居。再向东,便是大海,每年夏天湿热的风吹向内陆,武夷卧龙最先感受到自然的祥和,也最先受到天时地利的荫蔽。人们种茶采茶,繁衍生息,活得自在。
静居的人,难以体会外来者开拔拓路的艰辛,所以自然不知道,外地人雷泽宽的行旅会遇到多少困难和意外。
曲折的山路上,偶尔一两朵野生的小花,忽而被雷泽宽的摩托声震得摇摇摆摆,又随着摩托车的远去恢复孤傲的站姿。雷泽宽断然顾不得这些,他的精力只够看路,只够把稳了车把低挡轰着油门上山、拐弯,下山、再拐弯。
雷泽宽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倘若不是这些年的奔波,并不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点缀他略斑白的鬓角的,是风带来的碎树叶;他那始终紧锁的眉头,把整张脸凝结成一个畏缩而茫然的信徒表情。这些年,他不被宗教福泽,只受心底呼唤的驱使。在身后飘扬两面寻子旗,雷泽宽听得见、看得到,那就是他的信仰。
山路有了雷泽宽,一点也不显得寂寞,比这更热闹的是迎面而来的超宽农用车。农用车本身不宽,但车上的货物比车本身的体积要大很多,它活像一头笨牛,吭哧吭哧地在山路蜿蜒中丧失了耐性,直到遇见雷泽宽的摩托,仍不减速。
摩托车急忙刹车、打把,可还是来不及躲闪。“轰——”雷泽宽生生被农用车挤下了山路……
摩托车甩开了主人,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主人被甩了出来,也骨碌骨碌地往山下滚。
雷泽宽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意识前一刻还惦记着车上挂着的蓝色编织袋,里面有他的“福禄”。
雷泽宽的身体被一个大石头拦住,他脑袋一蒙,闭上了眼睛。摩托车被挂在了树旁,寻子旗的旗杆折断了,大编织袋被树枝刮破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愉快地滚落,有的蹦在地上,有的飞出来撞上了石头,有的哗哗滚远。葫芦四散开来,编织袋里面的纸飞散了,哗哗地追着风,每一页都是寻人启事,雷达的脸、周天意的脸笑着。
男人恢复意识,是感到头一阵一阵的刺痛。
雷泽宽明明躺着,但是在前进,颠簸着前进。他看到自己躺在一辆小农用卡车的车斗里,安心地出了一口气。突然,男人像想起了什么,奋力抬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摩托车跟他一起躺在车斗里,虽然前车轮变了形,但后视镜还没破——颧骨划了一道口子,右眉的血痂是深褐色,自己由于疼痛龇牙咧嘴的样子很狰狞。他这才踏实而安心地躺平了。
摩托车还在,还好。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碰到了蓝色编织袋,几个葫芦挤在一起,随着车的颠簸偶尔互相一碰,昭示着相依为命的幸运。
男人彻底安心了。
胳膊上有伤,没关系;腿很疼,没关系;脸破了相,没关系。闭着眼,先等一等吧,能上路就好,我还活着。
农用小卡车哒哒哒地颠簸在山路上,司机麻木的脸在树影里忽显忽隐,他可不知道,躺在车斗的雷泽宽心里多感激这一切。
这不是雷泽宽在路上第一次遇到意外。
他被偷过钱,被人打过,被恶狗追过,被车撞过……他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意外而动摇上路的决心,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次困难而抱怨过生活。
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儿子的生命,丢了儿子,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意外和伤痛,算得了什么?男人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就是如果注定要受苦,那么请老天让他来承担儿子的那部分磨难,他吃够了苦头,儿子兴许活得就容易些。
每次大难不死,他都更感恩,他活着,就是老天在替他选择:不能死,因为儿子还需要我,我还没找到儿子。
活着的任何希望,在雷泽宽心里都跟儿子相牵连。强大的信念让他不畏惧,反而越挫越勇——他的身体很快恢复,能行动,能走路,这在他看来,就是无大碍,可以上路了。
男人把摩托车送去修理,自己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寻子旗。儿子雷达的脸脏了,他吹了又吹,拿湿布擦了又擦。
修摩托车的年轻人,饶有兴味地看着雷泽宽,其实是被寻子旗吸引了注意力。
年轻人一米八三的个头,烫染的头发衬得皮肤很白,跟脏乱的修理铺一点儿也不搭。他的眼睛不大,鼻子很高,嘴角抿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叫曾帅,人长得也很帅。假如他冲人笑着,一定是连树上的鸟儿都要扇动翅膀跳叫起来的。
曾帅打量着雷泽宽:颧骨擦着红药水,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倒挺精神,拉碴胡子估摸有五十了。男人抬头,正迎上年轻人的目光,年轻人眨了眨眼睛。
雷泽宽摸出自己摔瘪了的军用水壶,“小伙子,有水吗?”
曾帅接过水壶,问:“要喝茶吗?”
雷泽宽说:“水就行。”
曾帅倒了水,把水壶递给雷泽宽。中年男人接水壶的手伸出来,曾帅的心抖了一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干裂、枯瘦,擦破了的伤疤张着口子,手背上一块灰一块黑一块紫。要是我爸也有一双这样的手……年轻人不敢想下去。
递过水壶之后,曾帅扭头不再看他,接着修车。叮叮咣咣的一阵,忙碌起来可以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曾帅再抬头时,墙角破沙发的身影缩了下去,雷泽宽歪在一边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没缝完的寻子旗,雷达的脸正好被他的手掌捂着。
曾帅看到雷泽宽刮破的衣服,转身进了修理铺里间。出来时,斜在沙发角的雷泽宽身边,放了两件曾帅的T恤。
天黑了,雷泽宽醒了。他看到身边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换上。
修理铺就只有曾帅一个人,雷泽宽走到里间的屋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谢谢。”雷泽宽开口。
曾帅回望了一眼,算是听到,年轻人不好意思表达,只噼里啪啦敲键盘上网。
雷泽宽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展开地图,标上他走过的地方。曾帅侧头而视,走近前,问:“这是什么?”
“标出来的是我去过的地方,没标的我还没去过。”
“哇塞,去过那么多地方……”曾帅睁大眼睛,用手在地图上点来点去。
“是啊,坏了三个摩托车了。这回修摩托车多少钱?”雷泽宽问道。
大男孩儿咧嘴一笑,阳光灿烂:“还钱呐?”他摆摆手。
“……我现在可能钱不够,以后还你。” 雷泽宽拿出一个小本子,准备记,小本子上被写满了,每一页都是欠人家的钱,“多少钱?”
曾帅问:“你欠人家多少钱了?”
“好多。”
“……甭记了,我送你的。”
“那不行。”
“我说不用就不用!”
“那,我就记你修一辆摩托车。”
曾帅明示不用还钱,雷泽宽只是笑笑,固执地掏出纸笔记上了。这些年,男人的小本子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他知道钱是还得清的,但是人情债,可能无力偿还;一笔笔记下来,就是提醒自己,还是好人多,而好人多的社会,总是有希望的。
曾帅看雷泽宽那么写着,不免觉得可笑,接着去玩电脑了。雷泽宽写完收起了本子,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脑行吗?”曾帅给雷泽宽让出椅子。
雷泽宽浏览着宝贝回家的网页,照例翻看儿子雷达的发帖。雷泽宽轻轻滑动着鼠标,看到了一个网友的留言。网名“糖果姐姐”的人留言:“在福建泉州东海镇,有个孩子叫施桉易,跟你儿子的信息很像。”
男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把椅子给掀倒了。曾帅再看他时,男人眼里闪耀着希望的光。
寻子旗又呼呼地被风张开了,摩托车上路。
雷泽宽咂着嘴唇,稳稳地旋动油门,挂挡提速,驰向山路。曾帅望去,雷泽宽的背影,被缝补好的寻子旗挡住了。
网页上的信息像投影一样在男人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施桉易今年十七岁,上高三。施桉易不是那户人家亲生的,从哪儿来的,那家人从来不说。他的脚上有伤疤。”
雷达一岁多刚会走的时候,撵着爸妈往果园跑。那时候果园被承包没多久,一切都还没有就绪。大人在搬箱子卸货,歪歪扭扭的小男孩凑热闹,半拆的木板上有个钉子,孩子的脚挂了上去。
雷泽宽至今都记得当时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以后他就再不许儿子去果园,只让奶奶带着。后来孩子直到走丢,都再没去过果园。
这个疤痕留在雷达的脚上,也一辈子留在父亲雷泽宽的心上。网友提供的消息,句句戳中男人的心。
茶农在山间剪茶叶,茶山上一阵接一阵规律的机器轰鸣。世世代代的茶农,庄严而麻木地劳作着,谁也不会注意到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承载一个父亲十五年的企盼。
雷泽宽上了茶山,雷泽宽过了茶山。山坡有一棵孤独的树,那里转弯,山路上公路。公路上雷泽宽放开油门飞奔起来,前所未有的惬意,这惬意没持续多久,被突如其来的摩托声打断:年轻小伙子曾帅跟上来了!
曾帅的头发被风吹得很飘逸,小伙子对自己飙车的造型颇感得意,灿烂地看着一旁满眼不解的雷泽宽。
两人并行了很久。
雷泽宽竖起左手伸了个大拇指,曾帅冲他一眨眼。路旁的鸟儿扑棱翅膀,飞向远处。
一老一少在街边小餐馆吃饭。餐馆是用竹子搭建的,竹子错落了武夷山午时的光阴,影影绰绰的阳光透进来,流年正盛。
曾帅坐竹影里,没吃饭,只喝水。他对面的雷泽宽端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男人疲惫而饥饿,咀嚼食物的样子,让曾帅想到了乡间耕了一天地的牛。看得出雷泽宽用力地端着碗,手上的伤疤颜色变浅了,但手粗糙依旧。碗沿遮住男人大半个脸,曾帅只看得见他的额头,皱纹细密深刻,仿佛岁月精雕细琢出来的。
“您找儿子找了多久了?”
“丢了多久就找了多久。”
“一年到头地找吗?”
“春天种地,秋天收割……除了这些时候,就在外面找。”
“没有线索也找吗?”
雷泽宽把碗放低了,“每一次出来都有线索……可是后来线索都不是真的。……可不能因为不是真的就不找。”
曾帅看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声调高亢:“您的亲生儿子都能丢……您对儿子负责任吗?”
刚端起碗的雷泽宽愣住了,从碗沿上方看着曾帅。
小伙子一张帅脸充满正气,仿佛讨公道一般盯着男人。
雷泽宽走的路多了,见的人也多了,经过的风霜就更多了。他没有表情,把碗端起来继续吃饭。
曾帅不依不饶:“您怎么会把孩子丢了呢?”
“那时候我包了一片果园,我和他妈去栽树,奶奶看着,回来他就丢了……”雷泽宽说不下去了,放下碗,放下筷子。
曾帅还盯着男人的眼睛,他好想看穿他的心。
雷泽宽把碗推向一边,筷子摆正,轻描淡写地说:“……没有父母不想好好看着亲骨肉。是人贩子可恨。谢谢你请我吃饭。”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副扑克递给曾帅,说道:“这副扑克牌上的人,你也帮着留点儿神。万一有什么线索,上网给留个言,多个人留言就多个盼头。”
曾帅低头打开手里的扑克牌,全都是丢失的人!
阳光透过竹子,斑驳地映着曾帅的脸,他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雷泽宽跨上摩托车,车座却被拉住了。
曾帅站在雷泽宽身后:“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雷泽宽愣了一下,回头。
毕竟是二十六岁的年轻孩子,曾帅脸上不谙世事的单纯和无奈,在清亮的眼神中一览无余。阳光洒在这个大男孩儿身上,雷泽宽心生怜悯。
“我也是被拐的孩子。”
曾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一列火车从后面山路上驶过,轰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但是每个字,雷泽宽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把车停在一旁,一把揽住曾帅的肩膀。
“……我只记得我被拐的时候四岁,记得抱我的那个叔叔……现在想应该是人贩子……路上掐我……我记得我家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妈妈梳长辫子。”
雷泽宽问:“没有别的了?”
曾帅摇头。
雷泽宽问:“你记不记得小伙伴的名字,兄弟姐妹的名字?”
曾帅摇头:“不记得。”
雷泽宽引导地说:“爸爸妈妈有没有给你讲过故事?”
曾帅说:“不记得。”
雷泽宽继续引导:“……有没有你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辣椒,比如面食,比如……这些都是小孩子容易记住的东西。”
“我……我只记得这些,家的附近有铁索桥,有竹林,还有就是,妈妈梳着一条特别长的辫子。”曾帅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觉得悲伤,反倒邪邪地笑了,笑起来阳光灿烂,看着让人心碎,“……别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雷泽宽无语了。
曾帅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把这些重复一遍,怕有一天我会忘……我一直盼着在梦里见到我出生的地方,还有我的妈妈,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
这时,大男孩儿的眼睛里流过一抹掩饰不住的红,就这样也没忘了给雷泽宽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眼底那一抹红深深地戳疼了雷泽宽。
“我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连我的梦里也不肯来。”
“走吧,我带你去网吧,把你的资料放在网上……”
“我放网上了,已经放了一年多了,也有好多网友给线索,可我知道都不是。”
雷泽宽沉默。
“我的网名叫‘妈妈的笑脸梦中相见’,有什么消息您可以@我。”
“那你真名叫……”
“我叫曾帅。”曾帅又是一笑,“您知道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不记得我的真名叫什么。”
雷泽宽想起什么,问:“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
“已经放在网上了。是我从养父家里偷出来的,不过已经是六岁的照片了。”曾帅掏出手机,从网上调出那张照片给雷泽宽看。
手机上出现六岁曾帅的照片。雷泽宽定定地看了好久。
再次上路的时候,又是雷泽宽一个人了。不过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因为他的摩托车后,多了一面寻子旗,那是六岁的曾帅的照片。
现在,三面寻子旗威武地飘扬在雷泽宽的摩托车身后,他就是威武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