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康熙帝国的那人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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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逃人(1)

北京北海的白塔披上晚霞,落日在西天燃烧着,火红一片。京都的城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都是有时辰的,不能早一刻一分,也不能晚一刻一分,城门的开启、关闭,都是听从设在城中的钟楼为号的,这里是全城的报时指挥中心,由銮仪卫派去的旗鼓手负责,清晨击鼓,晚上打典。鼓是什么,人们都知道。这典是古代一种与钟、锣相似的一种金属打击响器,形状是扁平的,上边有孔,可穿绳悬吊。

这样,城内正阳、宣武、阜城、西直、德胜、安定、东直、朝阳等八个城门,早晚就会听到鼓声、钟声、典声,此起彼落,遥相互应,早晨告诉人们,城门已开启了,晚上也告诉人们城门已经关闭了。

这一天,西直门掌门值更校尉正要闭门之际,只听高叫一声“慢——”

值更校尉一看,远远驶来一辆王府的运水水车,吱吱呀呀不紧不慢地向门内走来。

这辆插着镶黄旗的水车,值更校尉们都认识,是当朝四大议政辅臣鳌爷府上的水车,可这位赶车人不是每日往来的水夫王六儿,他是谁呢?值更校尉不敢马虎,上前验过他的腰牌,由于这个腰牌名实不符,值更校尉既对这个运水人十分疑惑,又不敢强行阻拦、扣住,在京都上下,为官、为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鳌爷的威严,他要怎么做。便怎么做,阻拦他的运水车,耽误明晨鳌爷的早茶,没事找事,那后果是什么,将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放行!”另一个值更校尉说。

水夫手里的皮鞭在空中舞动一下,甩了一个花儿,“叭叭!”清脆的鞭声传出很远,运水车颠儿颠儿的出了西直门。

第二天一早,鳌爷府的司务神色慌张地报告管家:“水车没有按时辰回来!”

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次又一次地跑出鳌公府邸大门东西张望,却不见水车的踪影。

“备马,沿运水道巡查!”管家对马厩的司役章京说:“快!”

一匹枣红色的马急急向西直门驰去,到了城门口,司役章京问:“鳌府的水车过来没有?”

“大内和各亲王爷府、公府的水车都已过去,没见鳌府的。”

司役章京来不及再细问下去,飞马出城,沿着运水的道路进行巡查。

出城不到十里,在大慧寺门前停着一辆水车,司役章京近前一看,这正是府上的,可是运水的王六儿呢?

“嘭嘭嘭!”司役章京拍响了庙门,他进得院内,厉声问:“可有鳌府押运水车的水夫来过?”

“不见,我们这里只有初一、十五开山门,平素不开,没有生人进来。”

在宦海的激流中,谁都知道威权是什么。司役章京飞身上马,急急地向城内回驰。

鳌府管家听完司役章京的报告,知道押运水车的王六儿出事了,他是被歹人劫持,还是逃跑,一时无法判断清楚,但府上没小事,事事要禀王爷,任何隐瞒、谎报、不报,查出来轻则挨四十鞭子,重则送刑部内审,有时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王爷……”管家一脸尴尬,罪责地说:“运水车出事了!”他详叙了王六儿昨晚出城,辰时没归来,派章京巡查结果,在大慧寺门前看见水车停放着,人不见了。

“这不反了!”鳌拜大怒,“通知督扑司,把人给我逮回来。”

管家刚刚走出鳌府的正厅,迎面来了营缮处的主管报告说:“役人铁工李春来逃跑了!”

“统统反了!”鳌爷一只茶杯摔在地上,瓷片飞扬,茶水四溅。

这位当年追随皇太极起兵反明,在螺角号中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征朝鲜,逐李自成,剿张献忠,舍生忘死,骁勇善战的老将,如今又是辅政大臣,掌管国家政权机器的人,怎能忍受手下一个奴隶惊动朝野,一次又一次地逃走。

“我要看看这个奴才会跑到哪去!”

由于逃人不断发生,清朝政府早在1646年就制定了严禁奴仆逃亡的“逃人法”。规定“逃人鞭一百,归还本主。隐匿之人正法,家产籍没。邻右九甲长乡约,各鞭一百,流徙边远”。虽然制定了这么严酷的法律,但仍然时有大批奴仆逃亡,为了对付逃人,政府在兵部设立督捕衙门,专门缉拿盗贼和逃人。颁布了严厉的保甲制。在顺治入主中原开始,摄政王多尔衮为了保护满族贵族兵丁的逃跑,还实行十家连坐法。规定:

凡遇盗贼,逃人,奸究窃取事故,邻佑既报知甲长,甲长报告

总甲,总甲报告州县卫核申解兵部。若一家隐匿,其邻佑九家,甲长、

总甲长不行首告俱治以重罪不贷。

这种甲长编制对象除一般民人外,还包括绅衿之家,八旗军丁、宗室觉罗、包衣、雇役、僧道释教等几乎所有人员。盐场井灶、矿丁户、山居棚民、寮民、商渔船主、舵工水手、流寓商贩、外来流丐,届不能遗漏。谁能逃出这种天罗地网?

一场追捕李春来的行动开始了……

春季的最后一天,在满洲原野,在额赫纳殷河的左岸,有一个幽静的山沟叫小沙河。这里居住的人口按着清朝的户口制度,编为小沙河甲,但一甲人丁分住在六道沟、四道岭,二道河之间。

这个地方可谓山高皇帝远,因此,年复一年,就如同额赫讷殷河的流水一样,从上游跑到下游,平平静静,没有什么大的波涛浪涌之事,只是在前几年,发生在李老汉家中一件事惊动里甲,就像往平静的江里扔进一块石头的波纹涟漪,过了一阵子,又复平静。

原来是李老汉的儿子李春来,从小拜了有名的铁工师傅周大,从他那里学会制刃器,官府很需要这种铁工,打制刃器,箭矢,逼他“投充”,以“役使之用”。哪个愿作奴隶、马牛!可官府人对他说,他这样人的投充,可以按照官府的规定“人免徭,地免税”,起初他不肯,保甲长不断上门软硬兼施,无奈之下只有去投充。

李春来以为就在知县、州府、道做工,不想朝廷需要工匠,最好的选择是来自“龙兴之地”的人。李春来随着大批的投充队伍,就是被京都人称为“东来人”的东北人带进关内,在遵化铁冶厂做役工,由于他从师傅那里学到淬火的绝活,他被安排的活计是打制各种各样的刀具,军刀、腰刀、匕首、箭矢……由于他制作的各种刀具,特别是腰刀,锋利而钢口又好,很受欢迎。他很快出了名,当然他的活计数量为此增多了。他在皮鞭的监督下,在炉火的薰烤下,从清晨干到午夜,还完不成任务,常常受到打骂。

一天,他在熊熊火焰的炉膛前,望着五颜六色飞溅的火花,仿佛看到他的妻子陶金凤来了……他们就像婚后的平常日子,走出家门,到了后山上,那时东山的太阳刚刚冒红,金光万丈,在良辰美景中他们嬉笑着,钻进林子去玩。

陶金凤是出生在平川地上的姑娘,对山区的一切感到新鲜,吸一口气都觉得甜丝丝的。李春来告诉她,那是白桦树散发出的气息,除了白桦,这个山上还有红桦、灰桦和黑桦,无论哪一种,用刀子割开嫩皮,就可以喝到清甜的滋水,陶金凤试了一下,那清淡、散发着幽香的滋水,沁入肺腑,她喝过了以后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们忘情地在山间徜徉着,李春来向陶金凤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水曲柳、黄菠萝、紫椴、色木槭,这是赤榆、暴马子、山槐、大青杨、香杨。

这时,正是春天各种山花烂漫之时,陶金凤见花就采,很快捧了一大把。李春来告诉她,这些都是什么花:这种伞型带质翅的头上有小苞的叫剪春萝,这种有白色线毛的叫小蓟,这种开着喇叭状花的叫紫茉莉,还有落新妇(虎麻)!

在陶金凤采摘的那一大捧花里,还有北合欢、水红子、剌蓼果、白头翁、仙鹤草、米口袋、银莲花、大绒草、泽兰、华水苏、铃铛子。

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忘情地在山间嬉戏着,大半晌过去了,忽然林中暗了起来,陶金凤有点害怕,一下偎在丈夫的臂膀上。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震山欲烈的霹雳响起,随着一道强烈的电闪,大雨泼瓢似地下了起来。

李春来拉着陶金凤跑到一棵高大的红松下,它的冠盖就是最好的避雨伞。李春来坐在树下,把金凤紧紧抱在怀中,她一边看着雷鸣电闪,听着雨滴敲打树叶响声,一边吸收着异性的湿暖,她感到人生从没有过的惬意。雨,渐渐停了下来。俩人牵着手,余情遣绻地走出林中。

——“啪!”

重重的一鞭子,打在了在炉前做工的李春来身上,并听见骂声:“是干活呢,还是在做梦!”

他的嗑睡被皮鞭抽醒了。他是在做梦,近日他天天在做梦,而且每次做梦都有他的妻子陶金凤出现,每次醒来,都发现裆间有冰凉的液体流淌,他日夜思念,想见妻子一面。

在一天夜里,他顺着水道逃跑了,不出一天,他在天津的城外武清被解了回来。

许多不幸都是权力造成的。李春来挨了四十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养了十天,带着满身血痂,又被押送到作坊做他的淬火工。

他的逃跑,除了挨鞭子,右臂上还被刺上一个“逃”字。

李春来被工部押到京都营缮处,那里需要他这样的铁工,不但对刃器的淬火,他还经常被押出去,到王爷贝勒家做民用的一些金工活计。就这样,他同一些石工、木工一起押到鳌拜府上,那里在修建一个大的后花园。他在这里结识了运水的兵弁王六儿,这就使他又一次萌生逃跑的念头。

这天,运水车的铁轴出了毛病,需要换一个新的,这要到铁器市场,而且需要内行,水夫同管家说,李春来懂这个,借此把车全面检修一下。

李春来被带出门外,走了几家铁器铺,选好了车轴,然后进行安装。他一边修车,一边在想:这是机会,一个逃跑的计划,在他胸中很快形成了。

他看着日头爷在干活,希望太阳快点下山,因为每天运水都是在晚饭后,城门关启前动身。

他拖住王六儿,两人又在小饭铺喝了几盅,天一黑下后,他把押运水车兵弁王六儿引到一个僻静处,从后面捏住他的脖子,拖进一处破屋内,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王六儿立即晕倒。他扒下他的役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用绳子将他捆紧,嘴里塞上破布。他赶着运水车,大摇大摆地过了西直门。

根据史书记载,《大清律例》是世界上最严酷的法律之一。就在督捕衙门四处追缉李春来时,他的家乡远在额赫讷殷河的小沙河,也被知、州、府的捕快和总甲长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当地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样事情。

小沙可甲被官府折腾得鸡飞狗逃墙,沸腾了几天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人们仍如以往,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里的人们有个习惯,为了防止盗贼和野兽,往往把储存粮食、物品的仓房放在地窖或山洞里。李春来家的仓房,就在后山沟的一个天然的山洞里,在树木的掩映之中十分严密,不是家人和本甲的人,不为外人知道,盗贼更是难以发现。

夏秋之交的一个上午,金凤去仓峒里取狍子肉准备中午炖上,他们家同其它各户一样,都习惯这样腌制,想吃方便,又能保存过夏。

金凤打开洞门,进到洞中,使她感到异样,除了腥、咸和粮谷的味道,好像还有其它什么味道,她深深吸了几口,没有辨别出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这种异味。

金凤疑虑着向四周睃摸,心想不会有小偷来过吧,可细一审视各种物件粮食,没有被盗的现象。她取了一大块狍子肉,赶紧把洞门关好,并用两块大石头堵上。

这一晚上,金凤怎么也睡不实,想到仓房的异味儿,想到小偷……后来,她的思绪又回到往常的心态,静静地思索着,在远方投充的亲人,何日能回到她的身边。开头的日子,她每天都在偷偷饮泣,后来她想这样会伤害眼睛,有一天春来回来,没有眼睛怎么会看得见亲人啊!她调整着自己,想他们婚后美好的时光,上山采花呀,下河摸蛤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