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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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后悔录(2)

她的痴情,我看成是难缠。

她哭着,说,可以改的,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衣服。

抽着烟,一支接一支,是段苏红教会我抽烟,抽烟的姿势可以很美,如果你爱这个人的话,这也是她说过的话。

过了段苏红的头七,我才回的学校。

许玉来接我,脸上是动人的笑,她抱住我,君生,你回去多日,我想得不行,看,我给你买的烟,红山茶。

我接过烟,看到上面一行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面。

眼泪,哗就下来了。

风太大了。我说。

一年之后,许玉与我分手。

她说我像一个传染病人,把我的孤独全部传给了她,她从前是个开朗明媚的女孩子,现在,她和我一样,喜欢叹息。我没有意识到我喜欢叹息,但许玉说,我见她的面必然叹息,一分钟一次。

我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

整天不说一句话,成绩极坏,做噩梦,一次次,我梦到段苏红,她站在我前面,问我,你爱我吗?

后来许玉去了德国留学,我去了深圳,快节奏的生活,渐渐麻木。再后来,我开始去那些风月场所,学会了和那些女子调情、喝酒、抽烟,以此来忘记好多东西。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安安。

安安让我愣了好久,她穿得薄露透,眼神风情万种,在看我的一刹那,我呆了。

她是段苏红还魂而来的女子吧。

几乎一模一样。

我抱住她,问她,你认识我吗?

她打着情骂、着俏,当然,我早就认识你了,咱俩是有缘人啦。我知道,她和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感动地流了泪。

我流泪吓坏了她,她说你怎么哭了,你哪里像个大男人?

我真的哭了,在她怀中哭了好久,她拍着我,好了好了,我给你打八折了,你别哭了。我真怕男人哭,跟小孩子似的。

那是我哭得最惨烈的一次。

第二天,我离开了深圳。回到家乡,遇到素珍,是邻居介绍的女子,我们结婚生子,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段苏红的墓地,送上一枝桃花,我知道,她是喜欢桃花的女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素珍也不知道。

我回来,是为了离段苏红更近些。

华丽缘

耀辉是在那次为留学生接风的宴会上认识的烟璎。

作为留学美国的一员,在接风时,他无疑是很耀眼的那一颗星,清华的高才生,况且,一表人才,况且,他是这批来留学的班长,虽然是民间封的,但也足以见他的魅力。

烟璎是老华侨的女儿了,祖父那一代过来的,漂洋过海好多年了。到她这一代,虽然是中国人,已经完全西化——她个子极高,穿艳红的靴子,明黄的小衫,又染了绿不绿、红不红的头发,再加上那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整个场子,她似一把打开的花雨伞,从这一头蹦到那一头,好像是永远在盛开着。

真是一个孩子呢。很显然,她还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四岁的样子,她的美丽和佻挞给男留学生极大的刺激,让那些戴着眼镜研究学问的女生们很是嗤之以鼻。

烟璎的样子,实在像只上过高中的孩子。

她跑过来拉他跳舞时,他还有些拘谨,但到底是跳了。为的是那些艳羡的眼光。虽然他的女友也是戴着眼镜研究学问的女子,一个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女人,如果不是他来留学,他应该早就在老家浙江成婚了。

他与雅安,算得是青梅竹马,一个考到清华,一个考到北大,好像顺理成章要在一起,别人总以为他们是恋人,可耀辉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的。

那个,他们跳了很长时间。耀辉倒希望时间没完没了了,怀里的女子,娇笑着,前仰后合,用流利的英文和他说着美国有意思的事情,虽然是华裔女子,她并不会说中文,但那天晚上,他教会了她说他的名字。

耀辉,耀辉,她有些绕口地叫着,明天我们一起去黄石公园玩好吗?

好啊,他说。耀辉以为,她不过是随便说说,明天,谁知明天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当烟璎站在楼下喊他时,他伸出头去,看到一身白衣的烟璎站在树下,树下是一辆黄色的奔驰跑车,她娇媚地笑着,耀辉,下来,我们去黄石公园。

很多同学笑他,说他刚来没做学问就招蜂引蝶了。在一片羡慕和嗤笑中,他换了衣服跑下来,有同学打着口哨,烟璎嚷着,再打也不喜欢你。她张扬的样子真让他喜欢,因为很像一只小母兽。

他不会开车,烟璎开得极快,放着美国本土歌星的歌,十分刺耳。耀辉想,这连艳遇都不算,只能说这个叫烟璎的女孩子对大陆的男人好奇罢了,至于爱情,他笑了笑,哪里提得上呢。

后来他们常常在一起玩,烟璎的父亲有的是钱,她又有三个哥哥,把她宠爱得不行,看她花钱,流水似的。耀辉陪她买过一个裙子,因为喜欢,四种颜色全要了,一万多美元啊。看得耀辉心疼,想起雅安最贵的裙子才三百多块,还是他省吃俭用给她买的,他就站在一边笑,烟璎说,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他摇着头,他不希望被人误解,在一起玩玩可以,要是花人家的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春天的时候他们又出去了一次,这一次是去拉斯维加斯,烟璎说,我带你去赌,一个男人来美国不去拉斯维加斯怎么算来过?

车还是开得那样快,耀辉说,你的车总是快200了,我觉得这很危险。烟璎哈哈笑着,傻瓜,刺激啊,你没觉得刺激吧。

耀辉觉得国外的女孩子就是不同,国内的再开放,但骨子里好像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但烟璎从骨子里就殖民化了,完全是西方的思想。她对他说着一夜情,说着避孕套,说自己十三岁就不是处女了,说的就像说从十岁就开始喝茶一样简单,他听得脸红,但说的人却一边说一边哼着歌,好像与她无关。

但我没有真的爱过一个男人,烟璎又说。

噢。耀辉说,那应该是挺遗憾的。

可我喜欢你。说这句话时,烟璎把车停下来,猛然转过脸来,耀辉,我对你一见钟情,我喜欢中国男孩儿,大概因为我是中国人,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觉得你就是我等待的那个男人。

耀辉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盯着他,你喜欢我吗?他张口结舌,我我我……她放肆地笑笑,我逗你玩的,走,我们去赌吧。

那天他们去了一个最豪华的赌城,果然很刺激。那样华丽的大厅与赌台,到处是金碧辉煌,整个拉斯维加斯都是金碧辉煌的。烟璎的手气真不好,输了一把又一把,倒是耀辉赢了一些小钱,他不敢赌大的,这和他的性格有关,父母都是乡下农民,种田为生,他读出书来又来了美国已是人中之龙,他和烟璎怎么能相比?

人家烟璎一出生就含着金,她如果不把钱花出去,钱真的会发毛的。

赌完之后他们去吃饭,烟璎叫了烈性伏特加,喝得很猛,突然呛了,眼泪下来,耀辉拍着她,她扭过脸去:耀辉,你心疼我吗?

女孩子,怎么可以喝这样多的酒?他有些嗔怪她,心里又想,假如,假如没有雅安,没有那些负担,也许他真的可以喜欢她的。

尽管她这样的矫情,甚至,有些霸道,不,可她是动人的,随便穿什么都好看,而且,说话不会绕来绕去。总之,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

知道我为什么输吗?她娇媚地笑着问他。

为什么?耀辉问了以后又觉得后悔了,是的,他何必问,她一定会说是因为他,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她会说她爱上他的。

因为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她果然是这样说的。他还是笑,说她喝多了,然后扶她进了房间,她只开了一间房,她没紧张,耀辉倒紧张了,他没有脱衣服,给她脱那层层叠叠的裙子时,手有些抖,其实他亦不是童男子,和雅安有过,但记不清,总是那样模糊,谈不上刻骨铭心,和烟璎的珠圆玉润的身体比,雅安就显得单调了。

他几乎是心慌地回到自己床上,然后蒙上被子。他一直没睡,怕烟璎要水喝,半夜,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湿乎乎地趴在自己的身上,很绵软的呼吸。他知道那是烟璎,但他假装睡着,并且,发出适当的鼾声。

第二天天亮,他发现烟璎自己开车走了,把他扔在了拉斯维加斯。

真是个任性的女孩子。

他没有怪她,自己坐车回到纽约,然后继续刻苦攻读。

又过了几个月,烟璎照样来找他,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送他一条领带做生日礼物,他笑着收下,说了谢谢,很客气也很委婉。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故事。

过几天又是烟璎的生日,她召集了好多人到她家开大party,她的家真大,大到不能用豪华来形容,请的都是留学生,她和这个跳了又和那个跳,只不和他跳,他好像被晾了起来,于是在角落里喝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多了。

他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对耳环,玉的,本来是留给雅安的,母亲给他的,但他那天晚上却出了手,一出手就送给了烟璎。

烟璎马上就戴上,然后问他,好看吗?

好看,他说,美得像魔鬼。他不喜欢天使,天使太孤单了,还是魔鬼更让人喜欢,因为更妖气。

她依然带着他去开夜车兜风,不管家里还有好多人,她总是这样任性,要什么就是什么。

车到旷田野处,她突然哭了,问耀辉,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了你,我可以改,如果你喜欢朴素,我可以洗尽铅华,甚至,我可以跟你回浙江乡下的……她还要说下去,喝多了的耀辉已经抱住她,隔着那些冰凉的钻石,隔着那些重复了很多折皱的衣服,他抱住她。

耀辉吻了她。两个人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了,烟璎的身体从衣服里蹦出来,耀辉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可他觉得真是不能,昨天,雅安来了信,说她不日就到美国陪读,她的签证已经发下来了,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相处十年了啊。

烟璎吊到他颈上,紧紧地,仿佛一撒手他就会不见了,换一个姿势,再换一个,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贴得更紧,耀辉终于明白,这个女子,是真的爱他的。至少,比雅安更要爱他。可是他竟然是不能。是的,他有太多负累,不可能说推就推的,他家穷时,雅安家供他上的大学,他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情,他做不来的。

那天晚上,他也是哭了的,吻着烟璎,告诉了那对耳环的故事,烟璎流着眼泪,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耀辉的婚礼是在秋天举行的,很热闹。烟璎没有到场,据说去欧洲旅行了。

再见她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她更张扬了,和所有男人开着玩笑,那些玩笑很过火。那时雅安在耀辉的身边,她说,这是哪里的女人,怎么这么讨厌?他扭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妻,好像跟她不认识一样。

再见,就是烟璎的葬礼上了。

她酒后驾车,开得飞快,最后,从高速上飞了下来,据说,是去黄石公园的路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她带他,去美国最著名的国家公园—黄石公园。

耀辉说过她车开得太快,她总是不听。

下葬的时候天下着雨,耀辉一直沉默,他没有哭,站在一边,好像也是她的普通朋友,墓碑上的她还那样艳丽、年轻,这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女孩子,这个放肆而任性的女孩子,这个跟他要爱情的女孩子。

人都走光了以后,他悄悄蹲在墓前,呜咽着,声音如同野兽一样,压抑得天都低下来,后来,索性他放声大哭起来。

他想,他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