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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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光阴记

苏绮年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一向这样认为,并且总是为此和人斤斤计较,不怕费口舌地与人论战。这结果使所有人认为我爱上苏绮年了,其实这种想法亦十分妥当,只不过我离苏绮年的距离实在是远,只能说是暗恋,因为苏绮年的美超乎所有人想象,她令所有女生嫉妒,令所有男人自卑。

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苏绮年,身高足有一米七,黑色浓密的短发,眼睛好像地中海一样,深深陷进去。她无论穿什么都是美的,何况又热衷于短裙,她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短裙,即使冬天。

所以,那两条长腿在我印象中颇为深刻,黑色的丝袜,带着华丽而沉迷的性感,很多男生在熄灯之后必说起苏绮年,唯有我沉默,我怕提起她。

她起初是工商管理系小冉的女友,我们曾嫉妒了小冉很多日,因为小冉长得一般,只是一家人全在国外,大家说苏绮年可能日后想出国,所以会恋上小冉。但这猜想没有几天,苏绮年就出现在我们身边。

原因是我们同宿舍的周灿。他是苏绮年的老乡,苏绮年来给他送东西,我们佯装没有看到,但苏绮年的气息是这样鲜明,整个宿舍仿佛蒙上一层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记得那天是立春,苏绮年穿了军绿色短裙,一件开司米白色帽衫,黑色短发非常英姿飒爽,她用的什么香水,为什么有这样奇异的香?

也许那一刻起我被她迷得灵魂出窍,但因为实在是自卑,所以,一直沉默。

她走后男生们问周灿她家里如何,在高中时如何?周灿一一作答,我看到周围男生的眼睛都绿了,只有丰晓宁这样坦然,对这个从小拉小提琴得过全国大奖的男子来说,女孩子于他就是点缀。

他的爱情总是千回百转,我们宿舍楼下常常有女生喊丰晓宁的名字,他是被女孩子们宠爱坏的男子,就如同苏绮年是被男孩子们宠爱坏的女子一样。

这样的宠爱让他们变得骄傲而自负。

于是丰晓宁讽刺我们好像兵临城下,我们纷纷不语。立春这天,苏绮年的降临好像一个女神一样,我不知道她何时才能再来。

曾经以为的不可能,在十天之后,旧戏重演。

苏绮年重新出现在我们宿舍,并且约周灿去看什么电影。

这让所有人嫉妒万分,说周灿走了桃花运,周灿笑笑,并不作答,他和苏绮年一直是高中同学,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苏绮年见过的男人比你们吃的盐、喝的水还多。

但那天他们的确是出去了,整个周末忽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气笼罩着,谁也不知道苏绮年和周灿发生了什么。丰晓宁和另一个男生为一壶热水吵了起来,我没有见丰晓宁如此烦躁不安,他甚至骂了一个女生。

那女生也邀请他去看电影,他不礼貌地说:不,我不去。

那女生撒着娇:去嘛,去嘛。我听不了这样的声音,何况这女生长得真是太一般,脸上的雀斑太生动,以至于多年后我都无法忘记。

说不去就不去了,不要烦了!他几乎是吼叫着。

女生脸上几乎尴尬着,然后迅速地离开了,我轻声问:丰晓宁,你怎么了?

丰晓宁垂下头,再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丰晓宁忽然从我们宿舍失踪,我问了周灿,周灿说,好像在外面租了房子吧。

他说要练琴,怕打扰我们。

我从此很少看到丰晓宁。

当然,也没有再看到苏绮年。周灿总是神秘地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日后你就知道了。

不久,周灿和一个河北的女孩子谈起恋爱了,一日三餐也不在宿舍吃了,后来,其他几个男生也都谈了恋爱,只有我,在周末到处去逛。

夏天的夜晚分外热,我在一个周末去学校的林子里听英语,宿舍是不能待了,人人都出去,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夜空,有些惆怅与心凉——今年的夜空还有去年的北斗么?苏绮年,她何曾知道,她的软语与深黑的眼睛是我的一条碎路!

爱情刻在我的眉心,我低下头,在手掌心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苏绮年,苏绮年,苏绮年。

突然,我听到苏绮年的声音。

隔得再远,我亦能分辨出她的声音。

她问:你真的爱我?

时间就这样停顿了,接着,夜色中我听到了丰晓宁的声音:当然是真的。

原来,原来!

原来丰晓宁搬出去是为了苏绮年。

我顿时明白了丰晓宁的烦躁与恼怒,布满星辰的夜晚,我如此心酸,这心酸是我一个人的,这惆怅也是我一个人的。

我听到他们窸窸窣窣的接吻声,在夜色中,分外地响。

我几乎落荒而逃。

悲伤是我的精神鸦片,一个人的暗恋如此销魂又如此无望,我嫉妒丰晓宁,但也祝福他们,只要苏绮年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苏绮年是我高不可攀的繁华盛世,我只能奢望,并且习惯了一个人的寂寞与孤单。

秋天来临时,我没有想到丰晓宁会请我和周灿去他的小屋里去喝酒,他让我送他一张画,说贴在他们的小屋里。

我画了一张浓墨重彩的油画,是一个孤单寂寞的少女站在海边,我其实画得是苏绮年。可是,只是背影,那是我想象的背影,无比地悲伤。我和周灿买了许多酒,然后提着上了他们住的小阁楼。

他们租了苏州最老的房子,在那间房子里,我看到了久已经没有看到的苏绮年。

她瘦了。可是,更有一种夺目的美。我不敢看她,丰晓宁开着玩笑,让我叫着嫂子。周灿嘴乖,叫着嫂子嫂子,窗外的秋天真是美得凋零,我看到苏绮年亲手收拾的屋子,碎花的窗帘,牛仔布的桌面,角落里的小碎干花,卫生间里弥漫着香水,我知道,这是苏绮年亲手打理的屋子。

苏绮年还亲手炒了菜。

炒甜螺、红烧小排骨、素炒西兰花,还有清蒸鱼,我简直惊讶了,她还会做菜吗?

我真是嫉妒丰晓宁快要发了疯。

苏绮年看了我的画一直沉默,丰晓宁说,画得还行,苏绮年,去把它贴在咱的卧室去。

是我帮苏绮年贴的。我们在贴画的时候,手碰到了手,她一下缩了回去,而我的心怦怦地跳着,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与苏绮年的,肌肤之亲。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宁夏红。喝了一瓶又一瓶,最后,我烂醉如泥,是周灿把我背到公共汽车上。

第二天,周灿说,林若离,你一直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脸,腾腾地红着。我假装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我写了一首诗。

苏绮年,你之后,我将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你的微笑将是我永世的哀荣。

苏绮年,你会是我经年的暗涌,一波波,将我淹没,至死。

这首诗,我发在自己博客上,除了苏绮年的名字。有谁可以知道我的悲伤呢?

好在我们不久就要毕业了。我盼望毕业,又渴望毕业,毕业了,我就可以离开苏州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毕业了,我就再也看不到苏绮年了。

我想不到苏绮年会找我来。

是阴湿的下雨天,她没有打伞,站在蔷薇花前,眼泪在眼里打转。

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她哽咽着,然后看着我:林若离,帮帮我,帮帮你。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和丰晓宁离散了,他跟一个德国女孩子好了,他要去德国,他不能不要我。

不能。她的脸色很苍白,凛冽的眼神刹那间让我心疼得似刀绞一般,我没有想到丰晓宁会这样,丰晓宁曾经指点江山地说要为苏绮年在苏州打下一片天来,如今却是一片旧山河了。

关键是,苏绮年怎么知道我会帮她呢?

她低下头:林若离,我知道你会帮我,我知道的。我看过你的博客,我想,你写的那个女子应该是我。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答应了她,然后去找丰晓宁。雨下得很大,我把丰晓宁堵在留学生楼的门口,我看到他正要亲那个德国姑娘。

我走上前去,拉着丰晓宁:我和你有话说。

丰晓宁扭过脸:林若离,你不要管我的闲事。

这怎么会是闲事呢?我和丰晓宁拉扯着,拉扯中,我们动了手,我不及丰晓宁高,不及他有力气,他将我的门牙打掉了一颗,而我抄起门边的一根棍子,冲着他砸了下去。

他软软地倒下。那个德国姑娘惊叫着跑了,我追上那个德国姑娘恶狠狠地说:如果,如果你敢把他拉到德国,我就会追到德国,然后还打你们。德国姑娘一脸的恐惧,我狂笑着,近乎变态。

从此我和丰晓宁成为陌路。

他好了以后找几个人打了我,我的腿被打折了,但苏绮年却从来没有来安慰过我,她又和丰晓宁重归于好,我看到他们在紫藤下接吻,而我的腿三个月后才好起来。

周灿说我:活该,早就告诉你,苏绮年的男人比我们吃的盐都多。

我一片惆怅。但并不说苏绮年的不好,她仍然是这样美,美到炫目。但我知道,她和丰晓宁走不了多久,他们本是一类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所以,注定会逃离对方。

毕业后我去了哈尔滨。这是一个非常冷的城市,我周围热心的大姐们给我介绍着女友,张三李四王五马六,她们有的也美,但美亦不是这种美法,太艳了。而苏绮年美得这样清冽,我记得苏绮年炒的菜和喝小酒时的醉态。

周灿去了深圳,丰晓宁去了上海,而苏绮年没了下落。

有人说去了广州,亦有人说在北京,我问过周灿,周灿说,从前还有过联系,后来彻底失去联系,即使回到小城,也没有听人说起她,她换过十多个手机号了。

周灿说我太傻了,明知道这是一只蝶影,永远捉不到,却还是飞蛾扑火一样。

我亦知道这种单恋完全是和光阴过不去,在回到哈尔滨的第三年,我遇到小安,然后结了婚。

小安有浓密的短发,也是高高的个子,当然不能和苏绮年比,但小安有苏绮年的影子,那细细的眼风,还有笑时露出的坏样子,还有锁骨,都像。

小安问我,林若离,你爱我吗?

我始终没有回答,嫌她问得俗气。现在这样问的女孩子多么俗气,爱又不是说出来的。

我的蜜月选择了苏州,故地重游,涌起许多相思与惆怅,甚至于那棵蔷薇花我也去凭吊,我最后去的是苏绮年和丰晓宁曾经出租过的阁楼,我来过一次的地方,在那里,我和苏绮年的手曾经碰到一起。

小安说我一定和哪个女孩子有故事。我笑笑说,那是我一个人的故事,与别人毫无关系。

一年后,小安生下女儿,身体渐渐发胖,我当了处长,也早出晚归应酬去歌厅唱歌,到豪华饭店吃饭,一掷千金。生活让我忘记了光阴,我也起了小肚腩,和漂亮女孩子开着这样那样的玩笑,三十岁的男人了,极少再想起苏绮年来,除了梦中。

所以,当我突然看到苏绮年时,我简直惊得三魂没了。

是在一个应酬的酒宴上,苏绮年最后进来,我们局招待北京来投资的客人,先是进来一位胖得不行的五十岁男子,穿着白皮鞋,头发快掉光了,我一向不喜欢光头的男子,况且还穿着白皮鞋,所以,脸上浮起应付的笑容。

然后,苏绮年进来了。

她依然年轻得让我胆怯,时光好像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几乎认不出我,而看到她的刹那,我忽然站了起来,桌子、椅子让我哗啦啦碰出了惊天动地之声,这才是旧人重逢。

我失声叫出她的名字。

又是春天,她依旧穿着短裙,白色粗麻,上衣是黑色紧身,更显出身材的精致凹凸,她好像还是那个在蔷薇花下哭泣的女子,学生味道十足,但是,眼神却无比地坚定。

我为我自己的老感觉到羞愧。

她怎么可以不老?

人们开着我们的玩笑,说旧人相逢应该多喝几杯,她始终从容地笑着,那从容不迫很打击。而我失态了,和很多人都一饮而尽,我很快就喝多了,然后到卫生间去吐。

她跟了我出来。

我吐完之后出来,在洗手间洗手,雕花镜子前,我看到站在身后的她,她也看着我,忽然嫣然一笑:你胖了,林若离。

我怎么知道我会哭?可是,我的确是哭了,我反过身抱住她,哭得像个孩子,我断断续续地说:苏绮年,我爱你,我曾经爱过你,我爱你……连我自己都为自己的絮絮叨叨感觉到可耻,但是,我这样耽于过去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苏绮年整整影响了我的青春,她怎么可以这样从容呢?

你对我心动过一点点吗?哪怕一点点?……我疯了似的问。

她摇头,还是这样坦然地摇头。

她点了一支烟递给我,我们抽着烟,她坏坏地笑着,妖精一样:我还是喜欢那些不负责任的男子,我就是这样的命,我不愿意过稳妥的生活。

她还是她,我却已经不是我。

我变得如此随意而安,如此像大街上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俗人,苏绮年依然过着“小我”的生活,为着爱情,为着自己。

那天我拉她去哈尔滨游车河,霓虹灯闪着,我们一起唱着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很庆幸在青春的华年里我遇到了她,那些光阴,冷或者说热,痛或者乐,我都喜欢,我们充其量是时间的路人,能够相遇,已经很好。

她没有给我手机号,我亦没有给她。

有的旧人,相遇一次足够了,何必太多联系,你看,天上的星星这样拥挤,我们已经擦肩而过,并且,在心里留下过印迹,已经很好了呀。

我回到家,小安正在看电视,她骂我酒气冲天,然后去帮我放洗澡水,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曾经给苏绮年画过的画,也是这样孤单的背影,我点了一支烟,坐在沙发里,看着我的拖鞋,是小安亲手挑来的,这么稳妥的拖鞋,就像我稳妥的婚姻,我抽了一口烟,去洗澡。在洗澡间,我唱起歌来,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难忘的往昔……唱着唱着,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