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楼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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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危楼记事之末(2)

我亲眼看见坐在主席团位置上的杜老——也就是诫劝我勿写夜壶的长者,站了起来。起初都以为他老人家心脏病又犯了呢,好不容易刚刚亮相结合到革委会,这病犯得可不是时候。幸好,不是病,而是发至内心的革命义愤,所以捂住胸口,表示他激动到何等程度,已经按捺不住了。其实,三年困难时期,是他主政,S市饿死人的事情,是受到中央通报的。但对健忘症者来说,已经消失的记忆,如同底片曝光,一无所有了。他“抓起来”的“抓”字刚出口,范大妈以一种刀下留人的难得勇气,跳上台去用身家性命,保这位说走了嘴的老太。

“她老胡涂了,各位领导,多担待!”

“我不胡涂,我一点也不胡涂!”老太坚决否认。

“你怎么不胡涂?”范大妈一心要为她开脱,“你连哪个朝代都分不清,还说什么啊!”

老太挺认死理,现在看来,记忆力好未必是件好事。她振振有辞地回答:“不是让我拣最苦的讲么!”

“嗐!”范大妈不当业余警察的时候,是很通情达理的。她踩了老太一脚,意思是快收住嘴巴:“你还有碗双蒸饭楦饱肚子,我和毛毛娘儿俩,只能喝酱油汤,饿得眼前直闪鬼影。能说吗?说不得的!”但扩音器把这说不得的话,传遍全市。

“我说错了么?天地良心,句句是真!”老太还在辩解。

不论杜老怎样义愤,别人并不动弹,在场的谁不曾从三年灾荒过来,只有他老人家饱汉不知饿汉饥罢了。因此老太四个朝代搞乱套,错把无产阶级饿肚皮当作苦来忆,罪该万死;但造反派网开一面,处罚尚属宽宏大量,游街两天,便算拉倒。吴清华很高兴,载在解放牌大卡车上,能把她这双小脚走不到的S市各个角落看个遍。那时武斗刚刚告一段落,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她看一路赞叹一路。虽然兵不兵,将不将,乌合之众,论打起仗来,鬼子也好,国民党也好,都比不上造反派的火力和破坏性,硬把城市一角夷为平地,真教历经四个朝代的老寿星开了眼界。

第三天,没让她去游街,她还觉得遗憾呢!

就这样,老太凭她八九十年顺民的经验,永远先给厉害的菩萨烧头香。她把外国人领到杜老四合院去,好象理所应当。虽然,我们颇替这位记忆力不错,但却缺乏变通的老太捏把汗。杜老恐怕不会对商代夜壶那样兴致勃勃了,说不定还会反感。不过,再让老太游街也不至于,因为拿她爱说的语言来讲,“文革”那个朝代已经过去;而且,敬爱的杜老,终于因年高德劭退居幕后了。

让她去吧,顶多碰个钉子。

我不能断定S市会不会是另一个殷墟?反正经常从地底下挖出些青铜器。据说王国维、罗振玉二氏,曾经慕名来过,可惜一无所获地走了。后来,也陆续出土了一些钟鼎彝尊之类的古董,不是被愚昧无知的村夫俗子砸烂了论斤卖废铜烂铁,便是被奸佞不肖之辈贪图钱财,转手盗卖给外国人。解放后,五八年大炼钢铁,散存在各家各户的一点古董,凡金属物,都和菜刀铁锅一起,统统被送进高炉熔炼。“文革”初兴,又砸四旧,青铜器遂完全绝迹。

这夜壶命大,直到大铸纪念章时,才被发掘出来,否则,命运也未必见佳。看来,机遇是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只要赶上点子,夜壶照样红得发紫。

我们S市这只商代夜壶,经过“文革”,走了一段之字形的弯路,由于洋人的叫好喝彩,又重新发扬光大了。别的城市有市花、市树、市鸟之说,S市的耆老们作出决议,前不久在报端公布,征求市民意见,拟将这只商代夜壶,定为市壶,它的光辉岁月又该来了。样板戏不已经死灰复燃了么?而夜壶与样板戏、纪念章、红卫兵差不多同时出现在S市。于是,曾在危楼居住过的房客,不免自豪起来,敢情重又焕发光彩的夜壶,早先却是我们从危楼粪坑发现的。

原先造楼的人,只知道四万万同胞,根本没想到十亿还打不住。因此,不但载不动这许多人,成为危楼,化粪池装不下越来越多的排泄物,也成了灾难。于是清扫这差使责无旁贷地落在我们头上。幸好那时候牛鬼蛇神占总人口比例数甚高,只要范大妈念念有词,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全楼四分之三强的居民,一律投入疏通茅坑的工作,倒也不怎么劳累。虽然脏一点,但总比牵来牵去被批斗强,也比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请罪要自由自在些,大家也乐得去干。

何况,此时此刻,真正的左派绝不沾边,假左派则离得远远的,只有范大妈这等左派末流,在干岸上站着,大讲知识分子改造和劳动锻炼的必要性,哇啦哇啦,满巷皆惊。那口吐飞沫、诲人不倦的样子,有时候令我们听众坏人们不禁怀疑她所追求的,或者感到心理上极大满足的,不在于讲些什么,而在于讲的这形式本身。

突然,有人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坑底露出个铁家伙。

那是一个警惕性高到疑神见鬼的年代,岂止范大妈左派,连我等牛鬼蛇神也马上意识到,是不是有阶级敌人把定时炸弹埋伏在茅坑,准备炸掉厕所?这种堵人后路的做法,实在有点卑鄙。

范大妈一个箭步蹿过来,那张年轻时也曾浪漫过的脸上表露出来,这可是立功表现的机会,展示在面前了。只可惜事前没写下几页以明心志的日记(那是当时很流行的英雄模式),不过没有关系,可以后补。想到这里,扑通一声,跳进了茅坑里。当左派容易吗?必要的时候,也得动真格的才行。虽说粪坑已经见底,跳下去能没有思想斗争吗?范大妈算了算账,总还是划得来才干。

由此,也可证明范大妈左得可爱之处。其实她完全可以让我们打捞上来,她捧去请功。一部“文革”史,就是互相摘桃史,结果谁也没捞到一根桃毛,相反,演了一场猴戏。所以,范大妈如今在九泉下,我们有时还想念她,比那些死了恨不能立时三刻忘个干净的人强,可能由于她更多时间象正常人的缘故吧?

谁也猜不透茅坑里沉重的东西是什么?

人们已习惯于草木皆兵,自然想到爆炸物的为多,不过,也纳罕不已:干吗要炸厕所?加在一起也不值一颗炸弹的钱,阶级敌人会傻到不识数的程度?“文革”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愚昧,大家还一本正经地相信这些愚昧,谁也不敢去拆穿愚昧,正是因为有权柄者需要这些愚昧。范大妈当然果真相信马上就会爆炸,危在顷刻。不排除她有部分即兴表演的成份——她在未成左派之前,还私下里说狐仙附身,跳过大神的。但她高声朗气地吆喝我们赶紧闪开的气概,真教人感动不已。

“快躲开,快躲开!”

“毛毛娘,毛毛娘……”危楼的女性们,都以为诀别的时刻快到,非但不散开,反倒围了上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着。那凌厉凄绝的声音,撕魂裂魄地灌满了J巷。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把毛毛托付给你们啦!”范大妈高八度的托孤悲腔,多少透出她早年跳大神时哼哼呀呀的韵味。我不得不佩服S市人的演戏才能,怪不得乡巴佬阿芳,会评为最佳女演员。虽然连情书也写不通顺,但签名却秀美极了。可见人杰地灵,时势造英雄。范大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个沉沦在粪坑里的商代夜壶扳动起来。大家以为会轰然一响,慌忙堵上耳朵,闭上眼睛。范大妈也在考虑,以怎样的姿势英勇就义更美一点?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手一松,那夜壶懒洋洋地又躺在粪汤里了。

错就错在“文革”期间,把许多真正有学问的人都关进牛棚,送往干校去了。谁都不认识挂满铜绿的这物件,竟是老祖宗使用过的夜壶。上面自然有铭文在,但明白钟鼎文的老夫子早和四旧一齐给横扫了,弄不懂是盘庚迁都于殷以后的小辛、小乙,还是武丁年代的东西。所以也无法从铭文中了解它是一种溺器,正如古代的鼎镬和现代的钢精锅、铁炒勺、电饭煲,毫无共同之处,商代夜壶和近代夜壶也大相径庭的——

汉刘歆《西京杂记》五:“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铸铜其形为溲器,示厌辱之也。”

溲器,也就是夜壶。由此可以看出古代人的罗曼谛克的气质,不拘泥迂腐,不偏执保守,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兴之所至,任意而为,多自由自在。决不象“文革”时连戏也必样板,把人的思想桎梏成模压皮鞋一样,号码尺寸全国统一,这恐怕也是“文革”象迁延性肝炎,久久不能痊愈的原因。时至今日,病毒犹存,君不闻“谢谢妈”又甚嚣尘上了吗?

汉代人造一个虎形夜壶,表明了创造性;那么商代青铜铸造匠人,以高超冶金术,为小辛、小乙,或许是武丁这样的国君,制成一个完全出乎后人常识以外的夜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只怪我们太习惯于程式化地去思想,去行事罢了。其实,古人是不怎样讲究规矩与章法的。

《庄子》《人间世》:“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

《史记》九七《郦生传》:“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

蜃是蚌壳,儒冠是帽子,几乎无物不可以充当夜壶。反过来,夜壶登上庙堂,溺具成为圣器,不能不佩服S市诸公的想象力,同时,也佐证我们S市人的歇斯底里到何等狂热地步。所以,当范大妈用小板车拉着这个不知为何物的青铜器,向革命大联合司令部送去的时候,弄不清是范大妈无师自通,突然悟到禅机,还是路旁献忠心的造反派牵强附会,自作主张,或是杜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经他们一点拨,谁看谁都说象,这夜壶造型,猛乍一看,正是三忠于活动的忠字。此时,恰逢S市献忠心的最高潮。

赶早不如赶巧,这夜壶在欢呼声中成为祥瑞。

其实细琢磨也并不太象,可在那个指鹿为马的年头里,谁也不敢持异议。杜老甚至给刚实现大联合,坐到一张桌子上来的猢狲、鬼魂二派头头献计献策,应该赶紧给“中央文革”发个表忠心的告捷贺电。

“您看着办吧!杜老!”